第七章 薄雨初(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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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深信谢瑾为人,但她要查的真相若被有心之人得知并加以利用,稍有不慎,很可能便会引来沈氏大厦的倾覆,而沈太后说的至少有一点是对的,一旦朝局动荡颠覆,牺牲的就不只是区区七八万人了。

她未曾动摇过自己的决心,但这一瞬间,她只觉得迷惘、彷徨,浑身止不住地发冷,连掩饰都掩饰不过去了。

她垂眸的那刻,谢瑾看清了她眼中的犹疑和痛苦,忍不住低叹道:“你可以信我的。”

“真的么?”沈荨抬眼,勉强扯出一抹笑来,昏黄的廊灯下,她脸色发白,目光凄迷。

谢瑾低头,沿着她的鬓角一点点亲过来,吻上她的唇时,沈荨略一偏头,避了开去。

谢瑾没坚持,但也没离开,不断轻啄着她的唇角,下巴,侧脸,带着温意的唇掠过她的眼睑,又滑到耳际,轻声埋怨道:“你非要睁着眼睛么?”

沈荨睫毛颤了颤,慢慢闭上双目。

谢瑾的唇再次回到她唇畔,这次,她没有避开。

温润的、柔滑的唇轻轻擦着她,痒痒的半天没有其他动作,隔靴搔痒一般,她一时没忍住,启齿在他唇角轻咬了一下。

谢瑾浑身一震,直起身子盯着她,眼里满是错愕和震惊的神情。

“怎么了?”沈荨睁眼,看他一脸古怪,许久都不说话,眨了眨眼睛问他:“咬疼你了?”

谢瑾眼中像有薄星明灭,眸光几番变化后,几丝恍然和了悟在其间荡开,很快归于秋水般的澄澈明净。

他轻叹一声,目光从她脸上移到她耳垂处,手指轻轻抚弄着,答非所问道:“怎么今儿没戴耳环?”

沈荨拍开他的手:“问这个做什么?我一向不喜欢戴那劳什子,麻烦。”

“麻烦?”谢瑾缓缓道:“好像有一种耳夹,戴着更方便?”

“我戴过啊,”沈荨摸了摸自己的耳垂:“以前耳洞堵着时戴过,夹得耳朵疼又容易掉——你吃错药了?干嘛这么看着我?”

谢瑾这会儿眼角眉梢都润着笑意,唇角也微微扬着,低声道:“你……真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么?”

“说什么?”沈荨白他一眼,将他一推,想转身进屋,“莫名其妙。”

谢瑾笑了一笑,一把捞住她揽回怀里,“好吧,不想说就不说,你总会说的。”

他另一手扶着她的后脑勺,再次低头吻下来。

风斜雨急,凉露湿衣,长窗半掩,帘卷幽思。

廊灯下两人淡淡的影子交相投叠在一起,斜斜爬上回廊的雕花栏杆。

一吻方罢,谢瑾一臂仍然揽在她腰间,另一手握着她有些回暖的手放在自己胸前,平息着凌乱急促的心跳。

许久,他低头轻吻她的发丝,放开她道:“三弟还在书房等着我,我去了……外头凉,你进屋吧。”

沈荨进了屋子,将有些湿意的外袍丢到一边,坐到贵妃榻上抱住双膝,静静等着。

她觉得,谢瑾今晚不会宿在书房,而她现在什么也不想做,什么也不愿去想,就等着他回来好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烛炬淌下的烛泪凝成了奇怪的形状,香炉内的香早已燃尽,她起身换了一块,正拿银剪去剪烛芯的时候,听到雨声中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她的心砰砰跳了起来,片刻后,门碰的一声被推开了,谢瑾一身风雨站在门边,胸口微微起伏着,目光灼亮。

沈荨慢慢起了身,两人对望片刻,谢瑾什么话也没说,转身掩了门,大步走过来吹熄烛火,直接将她拦腰一抱,进了里间。

沈荨抱紧他的颈脖,将他头压下来,凑上去亲他,谢瑾回应着她,脚步不太稳地将她抱到床边,往床里一放,正要直起身子,沈荨双臂又缠了上来,他不得不一面俯身吻着她,一面去解身上的衣扣。

走得太快,裤腿袍角都湿透了,肩头也飘湿了一大片,谢瑾很快背着灯光脱去了湿衣,再次紧紧抱住了她。

那些黑暗中滋长的,彼此身体里无法言说的躁动此刻犹如破土而出的春草,蓬勃而疯狂地蔓延开来,烧得理智片甲不留。

谢瑾的手无意间触摸到她肩上的绷带时,停住了。

“今晚不行,我忘了你的伤……”

他试图抽身离开,但沈荨紧紧地搂着他的背:“不碍事。”

他吻过她的眉角,脸颊紧紧贴着她。

她思绪飘忽起来,像是看到那年上京春暖花开,少年乌发青衫,花荫间扬鞭纵马,闲闲踩碎一地斑驳光影,又似见到万里层云下,原野硝雾之中,一骑玄甲红披踏马乘风,银枪一杆杀开血路,越过苍莽烽烟潇潇而来。

万水千山,春树暮云,纵然已过了那般最青葱最耀眼的锦绣年华,终还是有了这一刻。

沈荨眼角微湿,仰头去寻他的唇,他立刻热烈地回应她。

屋内的灯光闪了一闪,烛火燃到尽头幽然熄灭,一墙之隔的廊下,半收的桐纸伞被扔在地上,伞上的水滴滴答答地流了开去,蜿蜒成一条纤细的小河。

雨下了一整晚。屋檐下雨珠如帘,雨韵悠长。

寅时方过,谢瑾起身穿衣。

沈荨缩在被窝里,拥着被子看他:“可以不上朝么?”

谢瑾道:“你歇着吧,左右今儿是第五日,你不去也没人说什么,就算去了也只是陪站,又没什么要紧事。”

“那你要去么?”

谢瑾已经穿戴停当,过来俯身把她的胳膊塞回被子里:“我跟爹说好会去的。”

沈荨翻了个身,“真想尽快去北境。”

谢瑾沉默片刻,笑问:“你的事,不想查了?”

“不是不想查,只是现在不能查。”沈荨很坦白地说。

“那么这段时间,你可以少受一些伤了?”谢瑾打趣。

屋里亮着灯,正往腰上系着玉带的谢将军又恢复成了清月华光的冷峻模样,周正的身架子把紫色官服衬得妥妥帖帖,眉目间还残存着一些温意,阴凛的气息散了不少,此刻看去,只如潇然玉树一般风姿清朗。

沈荨散着一头青丝,看他拿着官帽出去了,望着帐顶的流苏出神半晌,翻过身又睡了。

谢瑾走到廊下,看了看昨夜被自己扔在地上的那把桐油纸伞,笑着摇了摇头,拿起来撑开,走进零落飘飞的雨中。

这日的早朝依旧是沈太后垂帘,也没什么要紧事,一个多时辰后便散了。

沈太后下了朝,径直杀去了宣昭帝的寝殿。

殿外侍候的宫人远远看见她,正想要发声,见她一个凌厉的眼光射过来,只得噤声跪拜。

沈太后自己推开殿门,威风凛凛地走了进去。

宣昭帝萧直今年二十有八,卸了冠带还是一副斯文秀气的少年人模样,此刻穿了一身明黄寝衣,正把瑜昭仪抱在膝头上,手里端了一盏茶往她檀口樱唇中灌,瑜昭仪吞咽不及,茶水顺着她修长的颈脖流下,成串儿滑进抹胸内,萧直调笑道:“高峰深壑涧水流,直下波谷桃源处。”

瑜昭仪便是半年前西凉送来和亲郡主蓝筝,萧直喜她明媚娇艳,知情识趣,入宫当日便召了侍寝,次日封了贵人,两月前又升了昭仪,赐封号“瑜”。

瑜昭仪嗔怪地睨了他一眼,“皇上是欺负臣妾从边塞来的么?您说的什么臣妾听不懂。”

“真个儿听不懂?”萧直笑道,在她耳边吹了口气:“朕解释给你听……”

沈太后绕过屏风,一眼瞧见这情形,顿时气得浑身发抖,直接上前扯开瑜昭仪,一个耳光扇到萧直脸上,恨声道:“白日宣淫,早朝也不去上,你这皇帝倒是做得称职啊,你就不怕做了亡国之君?”

萧直摸了摸自己的脸,笑道:“有母后在怎么会呢?朕不去上朝,不是正遂了母后的心意么?也免得您过后还让人一字不漏地复述给您听,多累啊!”

沈太后怒极反笑:“怎么,皇帝自己不勤于政务,反倒怪哀家管得太多?”

萧直嬉皮笑脸道:“不敢,不敢,母后一直为朕掌舵护航,朕感激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怪您?”

沈太后气得钗摇鬓晃,一口恶气出在跪在一边的瑜昭仪身上,走过去将手中锦帕往她脸上一摔,“大清早的,就来魅惑皇帝,你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么?皇帝的寝殿怎能留到现在?还不快滚!”

瑜昭仪赶紧磕了个头,低着头退出殿外。

萧直阴桀地瞧着她的背影,嘴上漠然说道:“那鄂云,没什么证据就把人放了吧,大不了遣回西凉,派人盯着便是了。”

沈太后冷笑道:“哀家用得着你来教?别打量你什么心思哀家不知道——你听好了,明儿好好地去给哀家上朝,不然便将你这些三宫六院都打发走,一个不留!”

萧直笑了一声,慢慢道:“自是要去的,缺了太久,文武百官该说闲话了不是?”

辰时雨终于住了,夹道茵乱,残柳宿润,一片骨瘦花凋的萧瑟之景。

谢瑾于巳时左右回到了校场,骑马进北境军营地时,发现前两日令人给沈荨搭的营帐前站了姜铭,忙翻身下马问道:“怎么,你们将军今儿就来了?”

姜铭拱手道:“见过谢将军,刚过来一会儿,沈将军这会儿去了陈吏目那儿看名册。”

谢瑾点了点头,看了姜铭两眼,“身上的伤大好没有?”

大婚之前沈荨带着朱沉和姜铭从西境边关赶回上京,为避人耳目没走官道,不想刚在附近市集中换的马被偷偷下了药,在过一处险峻难行的山路时药效发作,癫狂之下拖着人就往山崖下冲,当时姜铭不顾伤势死死拉住了沈荨那匹发疯的马,也因此三人中他受的伤最重。

沈荨特地交代过谢府外院的下人好生照顾他,没想到他也只养了几天伤,就跟着沈荨来了军营。

“已经大好了,多谢谢将军送来的跌打酒。”姜铭垂着头道。

“不客气。”谢瑾不再多说,回了中军大帐。

他进内帐刚换了铠甲出来,便听人通报说顾长思求见。

“让他进来。”

片刻后顾长思一身戎甲铿锵而来,见了谢瑾,只扑通一声朝他单膝跪下,低着头一言不发。

谢瑾打量他片刻,不动声色道:“我让人请沈将军过来,你自己跟她说吧。”

顾长思抬起头来,恳求道:“谢将军——”

谢瑾打断他,冷冷道:“男儿当有担当,心里有什么想法就正大光明地说出来,若说的有理,沈将军断不会勉强你。”

顾长思低头:“是。”

他未及弱冠,此刻靴上还有早间操练溅上的泥点,但铠甲上的污泥已被拭去,头发一丝不乱地束着,眉目端正,即使跪着也能看出身形伟岸高大,颇为英武不凡。

谢瑾命他坐了,让人给他送了茶水,自己坐在案前翻看着文书。

注:  ①“秋风万里芙蓉国,暮雨千家薜荔村”和②“渔人相见不相问,长笛一声归岛门”两句诗出自五代谭用之的《秋宿湘江遇雨》。整首诗抒发的是诗人囚于自身困境,不能一酬壮志,无法被人理解其心情的苦闷,与沈荨此时的心境有一点共通之处。

原诗:

湘上阴云锁梦魂,江边深夜舞刘琨。

秋风万里芙蓉国,暮雨千家薜荔村。

乡思不堪悲橘柚,旅游谁肯重王孙。

渔人相见不相问,长笛一声归岛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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