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红蓼寂(2 / 2)
沈荨面有难色:“这可不行。”
谢思大失所望:“你也要听大哥的?你不是比他品阶还高么?”
沈荨失笑:“在军中不论品阶,只论军职,你大哥是北境军主帅,我现下自然听他的。”
谢思嘟着嘴,垂头丧气道:“那没希望了,他说除非我赢过他,他才准我跟着去。”
“你真想去?”沈荨瞅着他。
谢思拔着石头缝里的草,嗯了一声。
“我在你这年纪早就已经去了军营,你要去也成,”沈荨想了想,狡黠一笑:“想赢你大哥也不是没办法,我教你个诀窍,准能赢他。”
谢思大喜,忙凑过身来,沈荨如此这般地贴耳传授一番,谢思跃跃欲试道:“好,下回我就这么干!”
沈荨忙道:“你可不要说是我教的。”
“不会不会!”谢思拍着胸脯,忽又泄了气道:“大哥这人最小气,若是输给我,准要把我关在书房,把我考得屁滚尿流才罢。”
沈荨笑骂道:“小小年纪,说话别这么粗俗。”
谢思道:“军中不都是这么说话的吗?”
沈荨点了一下他的额头:“听谁说的?好的不学坏的学,下次再听见你说这种粗话,先背一百遍《诗经》!”
谢思扮了个鬼脸,起身跑开:“嘿嘿,我知道了——怎么跟大哥说的一样,这叫什么?心有灵犀一点通?”
“这小鬼!”沈荨佯怒着站起身来,谢思伸了伸舌头,一下跑得没了影儿。
傍晚谢瑾遣人送了口信来,说是今晚不回府,就在营里歇了,还说顾长思今日一早就给了回复,愿意随沈荨去骑龙坳。
沈荨想了想,让下人去把姜铭叫进书房。
“明日我会带骑兵去跑山,”沈荨对他道:“你先去布置布置,怎么做你知道的。”
姜铭应了,抬头看了看她,嘴唇翕动两下,却没出声。
“你想跟我说什么?”沈荨已经取了骑龙坳的地形图展开细看。
“谢将军呢?他没回来?”姜铭迟疑片刻,低声问道。
沈荨奇道:“他有他的事,我有我的事,你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就是谢将军让人送的跌打酒我今日才用,觉得甚好,想当面跟他道一声谢。”
“明儿见着他你再向他道谢便是,”沈荨笑道:“这有什么!”
姜铭目光在她略有点青影的眼下停留片刻,没再说什么,转头出去了。
他走后,沈荨另取了一张纸把骑龙坳的地形图临摹下来,卷着回了松渊小筑。
积蓄了一天的秋雨又落了下来,风长雨深,沈荨渐渐神思困倦,不觉趴在桌上打了个盹儿。
迷迷糊糊中,身畔风声凛冽,血腥扑鼻,她抬眼一看,发觉自己正拄着长刀站在蒙甲山的翠屏山谷之内,谷中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腥风刮起地上的残旌,帅旗上一个“沈”字千疮百孔,箭插如林。
山野呜鸣,飞鸟尽绝,只余峰上一弯狰狞血月。
刀锋坼,铠甲裂,她听见鲜血从身体中,从刀锋上滴入泥土的声音,力已竭,神已枯,只能眼睁睁看着万千敌军横戈纵马呼啸而来。
铁蹄铮铮,溅起血泥,踏碎残肢,那敌军主帅飞马驰过,一柄长刀挥血映月,蛟龙卷浪朝她斩来,使的却是沈家的吞山刀法。
沈荨惊出了一身冷汗,喘息着惊醒过来,桌上灯火如旧,香炉中余烟袅袅,寒风自窗棱中漏进来,沁了细汗的背心一下凉透。
她起身去拿外袍,这才发觉背上披了一件袍子,心下一喜,只当谢瑾回了屋,绕过屏风一看,内室空寂悄然,却哪有人在。
想来是方才朱沉进来给她披的衣物,沈荨自嘲一笑,熄了灯烛上床。
翌日沈荨下了早朝,直接与谢瑾一同去了西京校场。
秋雨绵绵,两人行了不多会儿,冠带衣衫尽数打湿。
谢瑾道:“两个骑兵营昨晚都已按你的要求重新整编完毕,队列阵型也都训练过了……这两日天气不好,要不你还是再歇一歇,正好你的伤势——”
沈荨打断他,笑道:“就是要这般天气才好。”
谢瑾看她一眼,便也没再说什么。
到了营地,两人进了各自的帐篷,沈荨换了铠甲出来,见顾长思正站在自己帐前,点了点头道:“今儿跑山,你来挥旗。”
顾长思应了,却没跟着她走,沈荨一下醒悟过来,笑道:“半刻钟。”
不一会儿朱沉端着一盆水出来,顿了一顿,目中无人地往外走。
顾长思拦在她面前。
朱沉道:“让开,我要倒水。”
“阿沉,你听我说,我,”顾长思呐呐道:“我——”
“你让不让开?”朱沉柳眉一竖,凶巴巴道。
顾长思咬牙:“不让。”
朱沉二话不说,一盆水直接照着他泼过去,收了空盆转身进帐。
顾长思被浇成个落汤鸡,站了片刻,只得走开。
沈荨骑马进了校场,两个新编的骑兵营于秋雨中被甲执兵,列阵而立,她虚虚执着缰绳,慢慢自阵前检阅过去,见所有人均是凛然肃穆,精神饱满,身下骏马昂首驻蹄,薄薄雨帘中似铜墙铁壁一般,不由微微点头。
她纵马回到阵列前方的中央位置,清了清嗓子,道:
“两军交战,最重要的是识旗号、辨金鼓、明号令、分阵列、知进退,这一点不须我再多说,这段时间的训练,想必各位也对我军的各种旗号军鼓烂熟于心,我今日想说的是——”
清亮而沉稳的语声徐徐传开,落至每一个人耳边。
“你们是骑兵,也是我北境军将来负责冲锋包抄和追击的精锐力量,相比步兵,骑兵优势在于原野,在于旷地,但北境山峦起伏,地形所限,所以你们要学会适应山地的行军战斗,化劣势为优势。”
她扫视一眼雨中肃然静立的骑兵们,略停了停,强调道:
“骑兵作战,阵列队形是重中之重,控制好你胯下的战马,控制好你的速度,听号令而动,依令旗而行,才不至阵列散乱,被敌军包围冲散。”
她往边上让了一让,身后的顾长思策马前行两步,举起手中一副五色旗。
沈荨扬声道:“轻骑营先上,重骑营随后,每个分队保持住雁形阵上山,若有一人掉队,整队都要退回原地,重新出发!”
“是!”骑兵们锵然回应,声音嘹亮。
沈荨颔首,“你们需时时刻刻记住,你们是一个整体,任何行动,听从的不是自己的意志,而是大军统一的号令!”
“是!”骑兵们再次回应,语声更为响亮。
顾长思手中一面绿色旗帜一挥,姜铭以中速频率敲动手中金鼓,身背弓箭的轻骑营率先策马而动,重骑营骑兵一手持盾,一手持戈,紧随而上。
马蹄声中泥水四溅,雨珠纷扬,黑压压的兵马有条不紊地往扶鸾山后山蜿蜒漫去。
沈荨静待最后一列骑兵从她面前飞驰而过,方甩落马鞭,疾行而上,红色披风在风雨中翻飞不止,很快越过两队骑兵阵列,消失在空濛山色中。
谢瑾驻马立在校场边,远远注视着山腰上那队黑蚁般曲行的人马,在那一点红影上停留片刻,待那影子转过山坳,方才转头对身后祈明月道:“传令步兵营,今日练习投掷。”
祈明月正要转身,他又微微笑道:“还有,叫伙帐的伙兵多煮些姜汤备着。”
山路崎岖湿滑,好在所有骑兵之前已跑过山路,阵型勉强维持不乱,但途中不时有个别士兵掉队,整军行进的速度也就越来越慢。
沈荨已行到了队伍前头,凝目注视着山道中的队伍,并不下令催促。
山中雨势更大,扶鸾后山植被较稀,经受了连日秋雨的冲刷,碎石泥土都有些松动,不少山壑中已经汇集了小股的水流顺沟而下,浑浊的水中夹着不少石块,先还零零星星,不久便越来越密集。
顾长思面现犹疑之色,一面挥动令旗,一面朝沈荨张望,沈荨岿然静立,似对恶劣天气和山势变化一无所动。
不多时整个重骑营也都上了山腰,正在令旗和军鼓的指挥下朝山顶缓行,顾长思忽闻山谷中隐隐传来轰鸣之声,不由道:“沈将军,这——”
沈荨神色沉稳,只说了两个字:“继续。”
顾长思急道:“怕会有泥石流,将军,要不先撤——”
沈荨喝道:“继续!”
顾长思只得再挥绿旗,姜铭仍是不疾不徐地擂动着军鼓,山中轰鸣声不断,四处流泻而下的泥水越来越多,不少骑兵面上也都现出一丝惶然之色,但因军令不改,只得硬着头皮依令而上。
沈荨道:“变阵。”
顾长思忙将黄旗一挥,姜铭鼓频一变,骑兵们纵马穿行,很快于山道中变阵排成三列横队,此时一阵巨响震动山谷,山摇地晃,山顶无数巨石猛然滚落,挟着呼呼风声,照着山腰直坠而下。
众人齐齐变色,不少人惶惶四顾,马蹄纷乱,队列波动不已,姜铭一声断喝:“保持阵型!”
一喝之下,大部分士兵紧缰勒马,但石流飞泄,天昏地暗中有人瞧着那越来越近的巨石,再也按捺不住,放了马缰自去寻找躲避之处。
一时间山腰乱成一团,如炸开了锅的沸水翻腾不休,战马嘶鸣,滚石咆哮,本来还能勉强维持住的阵型被信马由缰的人一冲乱,人影交错,怒骂声不止,再无之前的井然有序。
顾长思也急了,大声喝止道:“不能乱!越乱越不好撤退!”
沈荨冷眼瞧着,沉声道:“撤!”
顾长思忙挥动黑旗,但这时队伍已乱成一锅粥,前头的马蹄踏在后头的马脚上,不少人被癫狂的马甩下马背,别说撤退的路线被封死,就是立都立不稳了。
骑兵们无处撤退也无处躲闪,惊惶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波巨石以雷霆之势急冲而来,眼见当先几块巨石就要压上,血肉之躯便要化为齑粉,草弄泥泞间突然接二连三翻起数道藤网,将那巨石一层层接裹住,暴泻的泥流也被滤去了石块,只有浑黄的泥水流下来,漫过纷乱的马蹄,又向下泄去。
沈荨朝姜铭一点头,姜铭擂动一阵疾鼓,如梦初醒的士兵们急忙制住焦躁的马,骚乱渐渐平息,众人松了一口气,不由面面相觑,数名不顾号令擅自策马躲避的骑兵面上都露出了愧色。
顾长思呼出一口长气,询问地看了一眼沈荨,沈荨点头,他再次挥动撤退的黄旗,这时已调整好的队伍方依照号令,一队一队往山下撤退,因无人乱阵,撤退很顺利,很快便全数退出了危险地带。
注:
①“秋波红蓼水,夕照青芜岸”出自白居易《曲江早秋》。
②“惊飞远映碧山去,一树梨花落晚风”出自杜牧《鹭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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