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金簪断(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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帐内烛火忽明忽暗,映得崔宴平凡的面容浮凸出几分凌厉和尖锐,他说的话和他眼中的讥诮像刀子一样刺入沈荨的胸腔,令她的心脏一阵阵紧缩似地疼,但她仍然笔直地坐着,纹丝未动。

“他可是一点都没保留,就算您这样对他,他仍是把一切都给您安排得妥妥帖帖,您还回去做什么?去笑话云隐,宣示您的胜利么?”

沈荨回视着崔宴,牙关咬得死紧,等他把嘲讽的话全说完了,才探手入怀,取出腰间缚着的那半只梼杌,拿出来往案上一放,咬唇道:“信不信由你们,我从来没想过要把这事捅出去——太后手中那半只梼杌,不是云隐给我的这只。”

崔宴略有些意外,即刻起身,过来拿起这半只梼杌放在掌心中端详,片刻后他抬起头来,带着探究和怀疑的目光直射过来,一时没说话。

沈荨眼中露出一丝悔恨和痛苦,沉声道:“这事是我手下的人做的,我一时不察,给他发觉了,不管怎么说,事情的确因我而起,也是从我这里泄露出去的,我不会推卸责任,也会承担该有的责怨,但事已至此,再多愤恨责难也于事无补,得尽快把人救出来。”

崔宴不语,片刻后再度一笑,低头瞧着手中那半只梼杌,冷冷道:“把锅甩给下头的人去背,这种事大家都见得多了,这梼杌要仿造起来并不容易,没有这半只做母本,只怕很难仿造出来,您的下属还真有本事啊!”

沈荨并未辩解,她知道崔宴和一众北境军将领此时正在气头上,她说得越多,可能他们心中就越逆反,而不管怎么说,她与此事的确有脱不开的干系。

崔宴顿了顿,又道:“其实沈将军大可不必如此,我和这里所有的将领,都会严格听您号令行事,看在谢家和云隐的面子上,我们绝不会对您有二心——”

崔宴嘴角微抿着,现出唇边一道浅浅的纹:“就算这事真是您做的,就算您拿到帅印后对云隐置之不理,我们也不会因此而质疑您今后的任何决定,毕竟我们都是军人,大敌当前,孰重孰轻,我们还是能判断的——”

沈荨知道崔宴向来是个心直口快的人,说话也绝不留情,毫不委婉,当初划开西境北境时,沈炽便有些怵他这性子,撤了他寄云关守将的职责,崔宴这才跟了谢戟到北境,而多年来谢戟和谢瑾对崔宴一直很包容,很器重,也难怪崔宴对谢家如此忠心,出事后也最愤恨难过。

只是她没想到,此刻从崔宴嘴里说出的话,如此尖利而狠毒,非要把人刺得鲜血淋漓才罢休。

“您又是何苦呢?不若干脆说一声这事就是您捅出去的,云隐的死活您也不放在心上,爽快利落些,也符合您的一贯作风。”

崔宴说完了,沈荨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各种情绪,注视着崔宴道:“你们怎么想我左右不了,总之这几日还请崔军师多多费心,我只有一句话,这次回上京,我一定会把云隐带回,两万暗军,我也会尽我所能保下来,毕竟是云隐和崔军师的心血,而此地也的确需要他们。”

崔宴将信将疑,两人对视许久,崔宴挪开目光沉思片刻,慢慢起身照着她行了一礼,暂时收了面上的嘲讽之色:“那好,我答应您,也希望您能说到做到。”

“一定。”沈荨起身回了一礼:“事不宜迟,我明日一早便出发,今夜还麻烦崔军师留在这帐中,北境军的大致情况我也都了解,但有些细节,还请军师详细与我说一说。”

次日清早,沈荨独自策马,离开望龙关大营。

她昼夜飞驰,两日间几乎没合过眼,累倒了几匹马,在第三天的日出时分赶着进了上京城门。

押解谢瑾的一行人也只比她早两个时辰,这会儿人已经被送进了刑部大牢,沈荨没耽搁,直接去了刑部。

上京并未下雪,但空气依然寒凉入骨,这种寒和北地明烈的寒不同,是一种阴冷的、像毒蛇一样钻入人骨肉中,细细咬蚀得人身心冰凉的那种寒。

即使脚边燃了碳火,手里捧着热茶,也无法驱赶身体里那种被冰浸透了的感觉。

沈荨强撑着眼皮在刑部厅堂里坐着等了两个多时辰,茶都喝了好几盏,直到去宫里请示太后的人回来,说太后允许她下牢探望,这才被领着进了地牢。

谢瑾被关在地牢最深处,那是关押重犯的地方,阴暗潮湿,幽森寒冷,甬道两边的火把微弱地燃着,似乎走了很久,久到两脚似灌了铅一般地沉重木然,沈荨方才远远瞧见尽头处的一间牢房内,背着身子坐在乱草垫上的谢瑾。

她腿一软,几天来支撑着她的那口气似乎就此从身体里漏走,疲惫、焦虑、伤心和委屈涌上心头,令她停下脚步,弯下腰伸手扶着旁边的墙壁。

“您不要紧吧?”身边的狱卒赶着问道。

沈荨摆摆手,直起身子,抬头之时,望向谢瑾的双眼中已经是泪光闪闪。

谢瑾身上的枷锁已去,许是因为刚下牢狱,他看起来还算体面,听到动静,他早已站起来转过身子,此刻正在牢栏后静静地看着她。

他站在阴影里,看不清楚他的脸和表情,只隐约见到他还穿着那身鸦青色的袍子,身子挺得笔直。

狱卒重新燃了个火把,将牢房外只剩下一点薄光的火把换下,四周一下明亮起来,她看清楚了他。

而他看清她的那一刻,随即垂下眼,微有乱发散在他鬓角,他脸色有些苍白憔悴,但依然还是那个明月映翠松,清风过山涧的谢瑾。

沈荨眼中的泪水溢满眼眶,顺着面颊流下,她没去擦,泪水漫过唇角,她轻轻舔了一下,涩涩的苦。

“眼泪是懦弱的表现,阿荨,我希望你以后,可以流血、流汗,但不要流泪。”十七岁时士兵把爹娘从寄云关的城墙上抬下来时,还未咽气的母亲曾这样对泪眼朦胧的她说,从那以后,她几乎没再掉过泪,即使是签下和离书的那天。

但她此刻不想再压抑自己,她想,只一会儿就好。

狱卒换了火把,走到牢房外角落里的一张桌子边坐下。沈荨抹去脸上的泪水,走了几步,来到谢瑾面前。

谢瑾轻叹一声:“你来这里做什么?”

沈荨望着他低垂的眼,压下的长睫掩去了他眼里的神色,粗粝厚重的牢栏隔着他与她,想伸手去握他的手却不能够。

“不是我做的,”沈荨哑声道:“我从没想过——”

“沈将军——”谢瑾打断她,抬起头来,他眼眶也是红的,幽深漆黑的两粒眸瞳周围布满了血丝:“北境军一切军务,我都已经做好了安排,没有什么需要交代您的了,您大可放心,我没有什么保留。”

沈荨唇角微微颤抖,双手握紧牢栏:“……你不信我?”

谢瑾再次垂眸,眼帘落下的时候,朝那边角落里坐着喝酒的狱卒扫了一眼,低声道:“信怎样?不信又怎样?事情已经如此了,沈将军好手段。”

他停了一停,语声干涩,艰难地说:“我谢云隐——甘拜下风。”

沈荨直直地瞪着他,松了手后退两步,左胸处传来一阵剧痛,心脏像被尖利的爪子攫住按在刀尖上剐,疼得眼前一片灰暗,像是满世界只剩下了黑与白两种颜色。

阴寒的凉气从四面八方钻入她身体里,她看见谢瑾的唇在翕动,他说的每个字都钻入耳中,但她不明白这些字的意思。

她命令自己镇定,深深吸了几口气,才听明白了他说的最后一句:“……希望沈将军能善待这些将领。”

火把上的松脂燃化了,一滴滴落到地上,谢瑾后退两步,正好避到了阴影里,他面容重新朦胧起来,整个人嵌在幽暗的地牢里,像是她眼中轻飘飘的一抹幻影。

沈荨挺直身子,凝视着那抹晦暗的影子,一字一顿道:“好,你放心。”

谢瑾浑身都颤抖了起来,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敢抬起头来,地牢里幽暗深邃,她的背影已在甬道尽头飘忽。

他低下头,手中握着的一根木签刺在掌心,一点殷红的血迹从那一点漫开,但他一点都感觉不到疼痛,甚至恨手边没有其他东西,可以分担胸腔内炙如火燎的无边疼痛。

“只有你与她彻底决裂,才能保证北境军的兵权踏踏实实落到她手里,”宣昭帝的话在他耳边回响,很残酷,但他知道皇帝说的是事实,“出了这事,北境风雨飘摇,不知有多少人对北境军的兵权势在必得,太后如今本就不信任沈荨,她能把西境军从沈荨手里收回,自然也能派她如今很信任的武国公去接管北境军……”

“若沈荨与你藕断丝连,很难说太后不会又起疑心,怕她会像她父亲那样,因为狠不下心而无法掌控整支北境军,谢瑾,你是聪明人,知道该怎么做,北境军是谢家和你的心血,你想留在沈荨手里,就不得不做出一些取舍,以免重蹈覆辙,让八年之前的西境军之事重演。”

谢瑾唇角颤抖,佝着身子坐在草垫上,把脸埋入双掌之间,无声地笑了起来。

他现在知道沈荨一直瞒着他的是什么事了,也知道她为什么会瞒着他,只可惜现在他已经没办法再帮她。

暗无天日的牢房已经锁住了他,大宣的天空下已经没有他伸展双翼的地方,若只有她能飞,他希望她能带着他的希翼飞到最高处,飞到重叠连绵的乌云之上,去接近那绚丽温暖的阳光,不要被雨淋湿了翅膀,亦不要被狂风吹得迷失了方向。

出了刑部大牢,沈荨扬起脸,让风将眼中残留的泪水吹干。

刑部的一名官员过来道:“太后请将军从牢里出来后便即刻进宫。”

沈荨应道:“我这就去。”

她上了马,木然往皇宫一路行去,刚进了西华门,接引她的内侍被人喊住,另有内侍近前,领他去了宣昭帝的御书房。

萧直正在拨弄御案上的一只博山炉,听见她进来,抬头笑道:“太后这会儿正被人缠着,沈大将军不若先在朕这里坐坐,来把你这一路挑翻北境线上樊军驻点的事来跟朕讲讲。”

内侍上了茶,退了开去,书房的门虚虚掩着,门外侍卫的影子投过来,交错着远远在门口晃动。

萧直的脸沉了下来:“这回真是打了朕一个措手不及。”

沈荨疲惫地拿起案上的茶灌了两口:“皇上得了这么多好处,还有什么可埋怨的?”

萧直恼道:“朕为什么不能埋怨?你这位前夫真是阴险,知道打蛇要打七寸的道理,一下就抓住了朕的要害,这下好了,朕受不住诱惑拿了他们的钱,也算提前与太后撕破了脸,这可是暗军啊!朕去太后面前说这暗军是朕吩咐养的,太后雷霆一怒,直接下了朕的两位肱骨之臣,瞧着吧,这还只是开始——”

沈荨本来满心凄苦,听萧直说得咬牙切齿,不由笑了起来:“那也是皇上自己斟酌衡量过,这样的损失您承受得起。”

萧直悻悻道:“所以非得让朕那皇兄再吐点东西出来,不然朕真是亏大了,还有,朕因此事不得不妥协,收回四万西境军下梧州屯田的诏令,这下太后和沈渊也都不用折腾了,咱们要查的事,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有结果……”

沈荨瞧着他,静静道:“托皇上的福,我的人在西凉,已经追到线索了。”

萧直大喜:“真的?”

沈荨道:“皇上答应我一个条件,我这便告诉您。”

萧直愣了愣,随即气笑了:“好啊,你们一个个的,都知道怎么拿捏朕。”

“这不是拿捏,是交易,选择权都在您手上,”沈荨也笑了笑,语气却很严肃:“我要皇上给两万暗军一个出路,并且,让谢瑾来统领这两万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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