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阳关空(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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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说西出阳关无故人,看来我运气尚好,这条偏僻的路上也能遇到故人,”她笑道,朝他举起酒杯:“今日可是小雪呢!”

谢瑾微微一笑,与她碰杯。

沈荨仰头喝尽,转头去看窗外。外头绿水红桥十里太平,灯火楼台冬色和暖,只是再热闹都似乎热不过笼罩在身上的那股视线。

“你老看我干什么?”沈荨摸摸脸:“我脸花了么?”

谢瑾略微错开目光,许久却道:“你恨我么?”

沈荨不答,反问他:“那你恨我么?”

他无言,她去拿桌上的酒壶,正好他也伸手过来,指尖相触的那刻,谢瑾像是被火烫了一般,飞快收回手。

沈荨顿了顿,慢慢往两只酒杯中斟着酒,堂会已散,大厅里渐渐萧条,街道上的灯节夜市却盛到极致,只是如此繁华喧嚣也终有散去的一刻。

“你我第一次这样平心静气坐下来一块儿喝酒,”她笑道,随意找了个话题:“你还记得是什么时候么?”

“洪武二十三年,你及笄那一年。”谢瑾略微低沉的声音响起,似浸着几丝感伤。

沈荨一愣,酒杯举到唇边顿住:“你倒记得清楚。”

谢瑾抿一口酒放下酒杯:“你与我约定,今后不再动手,以酒为誓,各饮三杯。”

沈荨笑了起来,听见他说:“我喝完三杯就没再喝,你却没止住,大醉后被你娘背回去,你家老爷子后来见了我,还骂我来着。”

她笑得更厉害了,眼眸弯弯似月芽,里头藏着灯火星光,闪闪烁烁,细碎流光拂乱人心。

“难怪你记得清楚,”她笑道,带着几分促狭问他:“那我再问你,我们一共对酌几回?记不清了吧?”

谢瑾长叹一声:“我酒量不好,对酌次数不多,如何记不清楚?洪武二十三年那次是第一回,洪武二十五年,你接管西境军……”

他注视着杯中清酒慢慢说着,流年滔滔细数而过,寒夜清酒亦慢慢有了几分暖意,而她静静听着,神色柔和地瞧着窗外,舒展眉眼悄藏缱绻。

“……最后一次,是不久前的青霞山猎场——”他说到此处,两人不能避免地想到极尽风流的那一夜,她面孔漫上霞色,偷眼觑过来,正好他也在瞄她,目光一触即分,心跳立刻乱了节奏。

“对了,好像还少算了一场……”他欲盖弥彰地笑,笑意却凝固在唇边,迎着她询问的目光,说不出话来。

她在刹那间了然,洞房花烛的那一晚,本该会有一场对酌的,但那交杯之酒,却终是没有饮下。

原来处处都藏着陷阱,再说下去,这酒怕是不能再喝了。

不过也是时候走了,她想,趁着灯市还未散,身上暖意刚刚好,这一场意料之外的相聚与对酌,足够支撑余下的路途。

沈荨拿了大氅和长刀起身:“我该走了。”

谢瑾讶然:“这么快?酒不是才喝一小半么?”

沈荨笑道:“再不走赶不及了,我答应过崔军师,明日定会赶回望龙关。你酒量浅,也别喝多,好生歇息一晚,望龙关再见吧。”

他默然,果然是偷来的片刻靠近,如此短暂,如此……令人留恋不舍。

待回至望龙关,只怕漠漠风中,千军阵前再无靠近的机会,更何况还有来自四面八方的暗中窥探与注视。

他此时很有些后悔,军中难免被各方势力安插眼线,他心里有数,但从没想过要去拔除,一是拔掉后还会被想法设法地安排进来,打草惊蛇反而引起对方警觉,二是有时还可以利用这些暗桩传递一些他想要传递的信息去给有心之人。

但若之前清除掉这些暗桩,如今周围也不会有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他和她。

暗军这一事,催化了太后和皇帝的正面交锋,上京的朝堂格局自此发生了显著的变化,这之前朝中最明显的对立来源于沈家与谢家之间,太后皇帝与宣阳王之间,而此刻起,宣阳王和谢家悄然隐去,太后与宣昭帝的对立浮出水面,端倪尽显无余。

谢瑾想过宣昭帝会留下两万暗军为自己所用,但他没想到皇帝会花了巨大代价把他也保下来,并把两万暗军交给他。

阴炽军过了明路,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支夹缝里挣扎出来的野路军属于皇帝一系,与如今在沈荨统领下,明面上归入沈太后阵营的北境军,既是从属又是对立的关系,个中情形复杂微妙,他们都不能不小心应对。

而作为阴炽军的首领,他的脸从今往后将永藏于阴暗冷厉的面具之下,直到为阴炽军拼出一个可以直面日光照耀的机会。

“沈荨,”她走到楼梯口时他出声唤她,待她转过头来,注视她片刻,方道:“天时人事日相摧,冬至阳生春又来①。”

她听懂了,略怔了怔,唇角轻扬,回他一抹温淡笑意,须臾便下楼去了。

谢瑾立刻转过头,去瞧窗外。

她不一会儿就下了楼,伙计把她的马牵过来,她提着长刀翻身上马,背转身子整理了一下大氅的袍角。

她朝这扇窗口仰起脸来,夜风吹乱她的鬓发,她头上那枚红色发带飘过来,挡住了眼睛。

谢瑾手微微一动,她已自己拂开,放下手捏住僵绳,璀然灯火中她的双眸是最明亮耀眼的两粒星子,她保持着这个姿势凝望着他,眉梢眼角流转出依依眷念,令他心神荡漾,立刻便想不顾一切地冲下去。

可他刚一起身,她却已回头催马前行,马蹄声声,带着照亮他心房的那双晨星远走,渐渐隐于远方。

他怔然坐下,看见杯中清酒映着自己落寞而茫然若失的脸。

“……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②。”谢瑾喃喃自语,涩然笑着摇头,断肠虽苦,但亦如飞蛾扑火般让人沉沦,像渴望光明一般渴求着这来之不易的短暂时光。

他饮尽残酒,摸出钱来放于桌上,拿过搭在桌角的长枪,擦了擦枪头,慢慢起身,出了人迹寥落的大堂。

外头灯火已阑珊,有人正举着竹竿,把挂在桥头的灯笼取下,那灯笼摇曳在风中,竹竿戳来戳去始终不得要领,谢瑾接过他手中的竹竿,只一下便将那盏走马灯戳下来,交给那人。

他转头的那一刻,看见桥头的木栏边斜斜靠着一人,她牵着马拎着刀,发丝在风中轻扬,流转的灯影映在她面上,她微微笑着说:“本来已经走了,但总觉得有件事没做——”

她松了马缰,将长刀靠在栏杆前,拂了拂鬓角的发丝:“……抱一下吧,反正这里也没有人认识我俩。”

谢瑾喉头一梗,什么话也没说,大步上前抱住了她。

沈荨闭上眼,伸手去搂他的腰,他抱得那样紧,手臂箍着她,手掌像烙在她的肩背上,温暖和痛意交织而来,她感到他的下颌压在她的颈窝,沉沉的,肩骨下全是他的呼吸。

最后一盏走马灯被取下,周围一点点暗下来,黑暗和清冷重新主宰了这个初冬的夜晚,淅沥的水声中,最后一只流浪的小船也远去,沈荨使了使力,没推开他,只得侧头在他耳边低语:“好了,我真得走了。”

谢瑾松开她,深深眸光凝视她许久,微微一笑:“好,那么明日见。”

沈荨于次日午后赶回望龙关。

崔宴刚接到谢家飞鸽传信过来的消息,朝廷关于阴炽军的诏令此刻还在路上,祈明月和穆清风都与崔宴一起等在中军大帐内。

“沈将军——”看到沈荨撩帐进来,三人一同起身。

沈荨目光在三人脸上扫过,点头道:“谢瑾无恙,可能半日后会赶到,阴炽军的诏令应该也就到了,诏令来后崔军师照做便是,有什么事两个时辰后来我帐里。”

祈明月和穆清风默默行了一礼,先出帐去了。

沈荨疲惫地问崔宴:“这几日营里可有急需我此刻处理的事?”

崔宴摇头,沈荨道:“好,我先睡两个时辰。”

崔宴沉默片刻,朝她行了一礼:“多谢沈将军。”

沈荨漠然道:“不用谢我,我其实没做什么,这个结果,可以说是谢瑾自己争来的。只是阴炽军——”

她顿了顿,稍稍加重了语气道:“不再是以前的魑魅魍魉四路暗军了,崔军师最好认清自己立场,今后与阴炽军划清界限……懂我的意思么?”

崔宴目中并无波澜:“懂。”

“好,”沈荨不再多说:“对了,麻烦崔军师帮我物色两名亲卫。”

崔宴应了,又问:“沈将军有何要求?”

沈荨道:“什么要求也没有,除了一点——两个都要姑娘。”

她进了内帐,一头栽倒在塌上,挣扎着脱了外袍和靴子,就此睡了过去。

她睡得很沉,但并不安稳,梦境乱七八糟,醒来时人也仍旧很疲惫,但很多事情,不能再拖了。

崔宴选来的两个姑娘这时已在帐外等候,沈荨把两人叫进来,略微问了几句,要两人分别去请崔宴和北境军的主要将领。

大伙儿踩着时间进中军大帐的时候,大帐内烛火通明,北境一线的地图被挂在最显眼的位置,大帐角落的沙盘蒙布被揭开,沈荨端坐在上首,左右首往下各摆了五张椅子。

这位北境军的新任统帅穿了一身银色明光铠,头发一丝不乱地束了个长马尾,眼光冷静面容沉着,见众人进来,将手中茶盏往一边几上一搁。

崔宴走到她左下首第一张椅子前坐下,其余九名将领也各自按品阶职级落座。

崔宴看了一眼沈荨,小声道:“云隐已经到了,要叫他来么?”

“这么快就到了?”沈荨略有点诧异:“既来了,那就请他过来吧。”

她吩咐人在右下首多加了一张椅子,对各位将领道:“今日情况特殊,麻烦诸位多等一等,等人到了我们再开始。”

众位将领心下狐疑,却也没多问,待得一刻钟过去,渐渐有人不耐烦了,其中一名浓眉方脸的年轻将领换了换坐姿正要出声,崔宴朝他投过去狠狠的一瞥,那人赶紧重新坐好。

沈荨冷眼瞧着,没露什么声色。

又是一刻钟过去,那年轻人再也坐不住了,崔宴朝他使了好几个眼色,他也装没看见。

“请问沈将军这是何意?大家的时间都很宝贵,如果您执意要等您的人来才开始,那末将还是先回帐里把积压的军务处理完再来吧。”这人一面说,一面站起身来,是步兵营浩峰营的都尉宋珩。

“坐下!”崔宴厉声喝道,宋珩面怒不愤之色,捏着椅子扶手又坐了回去。

宋珩上首的叱风营统领李覆打圆场道:“宋都尉稍安勿躁,沈将军要等人,自有她的道理,你要处理军务,哪里就缺了这点时间?”

宋珩冷笑一声:“不是末将找茬,实在是沈将军行事太过轻率,之前她沿着北境线挑了几个樊军驻点,弄得军情更为紧张,战事一触即发,可她倒好,拿了帅印人就不见了,她怎么不怕在这个节骨眼上樊军大举发动攻击?”

他话音一落,几名将领都纷纷附和,崔宴脸沉下来,正待要说话,大帐的帐帘一掀,进来一个人。

注:

①“天时人事日相摧,冬至阳生春又来”出自杜甫《小至》;

②“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出自白居易《井底引银屏·止淫奔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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