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刀出鞘(1 / 2)
两日后的傍晚,沈荨带着一名亲卫,纵马驰行在千岩万壑的丛岭之间,淡薄的月轮升上天空之际,她转过一条羊肠山道,上了一处山崖。
山崖下是略为开阔的一处空地,日间又下了一场雪,此刻大地上覆着薄薄的一层白霜,一直延绵到四周的峰壑丛岭之中,樊军的营地就在空地之上,与四周起伏的山势都有一段距离,占了大约两顷地盘。
营地周围围了高高的木桩,营帐间火光熊熊,营地右后方是马厩,里头养着两万匹强壮彪悍的战马,左后方是一座木头搭建起来的简易堡垒,表面覆着深色隔水的大块毛毡和雨布,看上去极为怪异而又突兀。
里头存着这一线樊军驻点约莫两个月的粮草物资,这座深色的堡垒也是这里得名的由来,樊国王都离此处路途遥远,粮草运送颇为不易,因此这附近军队的粮草都会储备在此处,每隔十余天向其他地方发送一次。
这也是樊军在此处囤了重兵的原因,而这座堡垒之中的粮草,是阴炽军这次行动的主要目标,谢瑾需要在极短的时间内歼灭这里的樊军士兵,同时抢下堡垒中的粮草,赶在附近的樊国援军到来前带领阴炽兵全身而退。
沈荨驻马立在山崖上的一株大树下,抬起头看了看四周。
黑龙堡所在的山坳周围峰峦重重,东西面不远处都有樊军的驻点,她算过时间,从那几处樊军驻点骑马赶来,依照樊军骑兵的精湛骑术,只需要不到半个时辰。
此刻山坳丛林间有隐隐的火光在闪烁,与空地上那座堡垒上方熊熊燃烧的火光遥相呼应,这是附近几个樊军驻点之间的信号,大约每隔一个时辰便会燃起一次,以向对方通报一切无恙。
她的目光落在黑龙堡以东的一处高地上,夜色下那里有朦胧的两个小灰影,那是她过去六七年以来,一直忠心耿耿追随着她的孙金凤与冯真,他们按照她的指令在那处等待着,而在他们身后的深峰山壑内,是整军待命的荣策营将士,一有需要,便能即刻来援,挡住樊国援军,接应阴炽军撤退。
当然,谢瑾说过不会动用到荣策营,但她仍是不敢冒险。
沈荨的身上背了一张重弩,弩的射程比弓远,普通重弓的射程最远能达到半里,制作精良的弩可将箭射到将近一里开外,但即使是这样,她所在的位置还是隔得太远了,不过心理上求得一点安慰罢了。
狂风呼啸着吹来,扬起沈荨的袍角,在这样厉如锋刀的烈风下,人穿了再厚的衣衫,也像是身无寸缕一般,接受无孔不入的细刃凌迟。
沈荨回头,见身后的亲卫徐聪瑟缩着,摸出包袱中的披风丢过去,笑道:“冷么?”
徐聪点头,搓着双手不断呵气:“有一点。”
“知道我为什么带你来这儿吗?”沈荨看了看天色,阴炽军这会儿没动,看来他们的进攻会在下一次樊军驻点的火光信号熄灭之后,应该还会等上一个时辰。
徐聪摇摇头,一双晶亮的眸子看定沈荨。
沈荨道:“我注意过你,我在帐中和人议事时,你都在一边听得很认真,守帐的时候,我还看见过你在读《三略》,所以我带你过来,这次阴炽军作战,你好好地瞧。”
徐聪脆生生应了一声:“是。”
沈荨朝对面高地上那两点灰影指了指:“那边的孙将军,七年前也做过我的亲卫,但不到一年我便把她放了出去,她现在是朝廷钦封的从五品游骑将军,与和她同级的冯将军,一同统领西境军的荣策营。若不是她性子有点毛躁,我有意压她一压,她的成就不止如此。”
徐聪若有所思地点着头,沈荨笑道:“我还有另一名亲卫,叫朱沉,她跟了我六年,我没放她,是舍不得她,但羽翼成熟了,再不放便是自私,她现在和顾校尉一同驻守骑龙坳,今后能拼得什么前程,就看她自己了。”
徐聪问道:“孙将军和朱姐姐我都听说过,沈将军身边的亲卫,就没有呆很长时间的吗?”
沈荨顿了一顿,才道:“有,他呆了十年,最后不欢而散,但他给了我一个沉痛的教训……”
徐聪正想问,但见沈将军已经转过头去,明显不愿再说,她也就闭了口。
片刻后,沈荨隐约的语声从风中传来:“快变天了。”
徐聪抬头看了看天幕,空中的一弧淡月已经被乌云掩住,浓黑的天际中隐隐翻起墨浪,风一阵紧过一阵,她不由道:“这是要下雪了吧?”
沈荨喃喃道:“风雪会掩去动静,他等的,就是这一刻……”
谢瑾在昨日已经率领两万阴炽兵从望龙关出发,一百五十里的路程,若是步兵行军速度快,五六个时辰便会赶到,阴炽兵此刻就隐藏在黑龙堡周围的山地中伺机而动,等待着扑向敌人,撕碎对方的那一刻。
不久后大雪果然落了下来,沈荨摸出包袱中的两个千里镜,丢了一个给徐聪。
从千里镜的镜筒里望出去,樊军营地里的情形更为清楚,雪落下来后,樊军的守卫松懈了不少,等到堡垒上作为信号的大火再次燃起,营地里已经几乎没有巡逻的卫兵,只能见到一簇簇的小黑点,窝在火堆边烤着火。
大雪无声无息地落着,没一会儿堡垒顶上的大火熄灭下来,顶上那名值守的哨兵瞭望了一阵,头缩了回去。须臾之间,埋伏在暗处的阴炽军动了。
沿着山坳尽头的一线树丛矮沟里蓦的冲出一队人,像是平静的湖面上起了一阵涟漪一般,他们越过风雪,以极快的速度冲向营地后方的马厩。
马厩周围值守的卫兵很少,后方的围栏处更是个空档,因为胡马彪悍性烈,难被人降服,樊军几乎是放心地放任了这一块地方,也无意间给有所准备的阴炽军留下了一个突破口。
山坳边的丛林离樊军营地大约有三里的路途,这队阴炽兵的速度奇快,不到一刻钟已全数冲到了营地马厩的围栏之外,伸手敏捷地翻过围栏,在堡垒顶上哨兵重新探出头来之前,已经全数悄无声息地躲到了悍马马腹之下,隐去了踪迹。
徐聪奇道:“这队阴炽兵这么能耐?能一声不响地降服烈马?”
沈荨笑道:“这应该是以前暗军中魑魅魍魉四路军中的魑路暗军,这一路暗军,本就是专门训练来对付胡人悍马的,对马的习性了若指掌,这对他们来说不算难。”
马厩中微有波澜,但很快就被止住了,有几个小黑点往马厩那边移过去,查看一番不得要领,又退了回去。
风平浪静之后,有几名阴炽兵悄悄从马厩中潜出,避过樊军卫兵,悄悄上了堡垒。
堡垒顶上的哨兵没有悬念地被制服,樊军失去了最高处的视野,埋伏在周边的阴炽军一批一批地从暗处涌来,大部分隐于马厩之中,小部分偷偷穿行在营帐之间,避过火堆边的守卫,悄悄埋伏在了暗处。
时间一刻一刻地过去,到了该燃信号的时候,堡垒顶上已换了樊军军服的阴炽兵燃起了大火,以向相隔不远的樊军驻点昭示一切正常。
大火熄灭之后,还留在樊军营地外的一半阴炽军悍然发动了攻击,沈荨瞧见当先一人纵马冲到堡垒之前,身后黑压压的阴炽兵快速压了上来,震天的吼声一下震动平野,如天空中惊雷暴起。
刹那间樊军营地里一片混乱,训练有素的樊军很快反应过来,一枚信号弹冲天而起,在山坳上方爆开,不到半个时辰,附近赶来的樊军将会把这里团团围住,留给阴炽军的时间很短。
然而他们根本不需要太多的时间。
有里头的人接应,外头的阴炽军以冲天之势锐不可挡地冲入樊军的军营,而此时埋伏在营地内的阴炽兵从暗处扑出,在他们晕头转向之际遏断了他们的行动和命脉,大部分的樊军来不及整军上马,也来不及披甲,仓促间被迫与气势汹汹的阴炽兵贴身肉搏。
凶悍彪勇的阴炽军此时犹如放归山林的猛虎饿狼,暴虐地撕咬着樊军的血肉,不放过每一个为他们开锋祭剑的敌人,他们的血性和戾气在此时展露无遗,第一波鲜血从樊军的营地里漫开,随后接二连三地涌现,像是茫茫雪雾中土地上开出的蘼黯而残酷的血色之花。
风雪被搅乱,大地上波澜迭起,愁云惨雾中无数生命就此挣扎着毁于刀枪剑戟之下。
沈荨紧紧握着千里镜,于镜筒里看着这一场压倒性的战斗。
只用了短短一刻钟的时间,气势如虹的阴炽军便如燃烧的阴火一般,摧枯拉朽地将樊军的军营烧成了荒野残土,呜咽的风雪掩盖了哀嚎嘶吼,于是在高地上静静观战的人眼中,这场胜利是悄静无声的,没有过多的残酷血腥,但同样震慑人心。
得胜的阴炽军很快从堡垒中搬出了捆扎成包的粮草物资,马厩中的胡马被放出,阴炽兵驾马携带着粮草于疮痍遍布的樊军军营里冲出,在那摇摇欲坠的堡垒下略略整军,随后分为四队,分别从不同的方向奔向山坳尽头,隐入茫茫山野之中。
荒芜的空地上只剩下了最后一人,那人于堡垒下朝沈荨所在的方向调转马头,片刻之后,他点燃火把扔进堡垒下方,火舌嘶嘶地朝上卷着,很快凶猛地吞没了整座堡垒。
沈荨的眼睛被那冲天的火光晃了一晃,再一定睛时,那人已消失不见。
从阴炽军发动攻击再到撤退,整个过程用时三刻钟多一点,稍后樊国援军赶到这片被鲜血浸透的土地上时,这里将只剩下遍地的尸殍残旌和无数阴风中悲鸣的亡魂。
沈荨朝对面高地上看去,那里的两个小灰点已朝远处移去,她低叹一声,对犹处于震撼中的徐聪道:“走吧。”
沈荨在蟠龙岭附近与荣策营汇合,领着五千兵马,于天亮之前进了望龙关关墙下的城门。
崔宴立于城楼之上,俯身瞧着沈荨驾马而过,朝扬起脸的她颔首示意,脸上有淡淡的喜色。
沈荨亲自带着孙金凤和冯真到大营西边安顿荣策营将士,遇到正带领阴炽军去往沙地的谢瑾。
刚回到关内的阴炽兵牵着抢来的胡马,不时扶一下马上驮的粮草,拎着血迹干涸的兵器从她不远处鱼贯而过,这支队伍沉默无声地接受着来自营地四周的注视,染了血的衣袍破碎而凌乱,脸上的面具依然阴冷而凶恶,这令他们看起来殊无任何胜利的激动和喜悦,平静地似乎像是蛰伏的野兽在日出前一次平常的觅食归来而已。
谢瑾牵着马行在队伍中段,他手里还握着长枪,身上的衣袍被划破了,残破的衣襟内露出大半个胸膛,刀痕交错在他身体上,新染的血和新添的伤痕令他如他面具上的凶兽一般,散发出隐隐的狠厉和杀气,这是平常青松朗树的谢瑾的另一面,是他历经杀戮所凝练出来的危险而又内敛的芒锋,此刻在初露的晨光下毕显无余。
沈荨远远瞧着他,他亦朝她转过身来,她正想上前,斜地里插来一人,是军需官邓广。
谢瑾也就转了身,与邓广交涉着事宜,沈荨瞄了他两眼,领孙冯二人去了划给荣策营的营帐区。
进了大帐,孙金凤“扑通”一声朝她跪下来,放声哭道:“总算又能跟着将军了!”
沈荨亦是热泪盈眶,赶紧扶起她,笑道:“你受苦了,因我之故连累你被软禁半年多,我却一直无法救你出来,你不怪我?”
孙金凤道:“将军的难处我明白,反正沈渊那小子也不敢真的拿我怎样,我知道,总有一天我能回到将军身边,跟着您痛痛快快地干上几场!”
沈荨失笑:“刚出来就想干,干什么?这会儿没有让你干的。你和冯真先好好地在这里操练,这批荣策营的将士不是以前的那些人了,你们调教好了,还有事要你们去做。”
她与孙金凤和冯真说完事,回了自己的中军大帐,崔宴等在帐内,两人打了一个照面,脸上都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表情。
“崔军师猜猜,樊王会是什么反应?”沈荨到大帐角落里的水盆里洗了手,拿张布巾边擦边问。
崔宴面上有隐隐的笑意:“气得暴跳如雷,但应该会忍气吞声,仍然按兵不发。”
沈荨瞄了他一眼,道:“且看着吧,总之咱们以不变应万变,昨儿我给军师的那几张骑兵阵法图,重骑营的人开始操练没有?”
崔宴应道:“今日一早便到营地外操练了,将军要去看看么?”
沈荨想了想:“今儿不去,下午我去靖州城一趟,军师给我的几个撤退点,我去亲自瞧瞧。”
“那我派几名卫兵跟您一同去。”
“不用。”沈荨笑了起来:“崔军师以往,也是这般事无巨细地替谢瑾安排么?听说自他十岁出头进了军营,就一直跟着你,难怪他也是这样谨慎周到的性子——当然,该狠的时候也狠得起来,有时候说话也挺难听。”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