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结局 纵使你死了(1 / 2)
如果现在还有什么可以庆幸的话,就只能庆幸她学过骑马。
沈连翘还记得那次江流教她骑马,她从马上跌下来,是孔佑一面责备,一面把她背回京城。
她是身世凄惨的孩子,从来只知道保住自己,却没想到有个比她还要辛苦的人,教会她爱与责任。
良氏族人是她的责任,京都的百姓,也是。
城门就在眼前,沈连翘看到有位官员站在城门口。他一面焦急地等待圣驾回銮,一面指挥百姓和牛马从侧门通过。他擦着汗,揉着肩,又整理好革带,焦虑紧张,微胖的身子像城门前的一根立柱。
那是京兆府府尹汤瑞。
“汤大人!”沈连翘下马唤他。
“哎哟,和顺郡主。”汤瑞走过来,见沈连翘面色苍白,一手握缰绳,一手捂肚子,连忙快走几步,问道,“郡主怎么了?要不要去看大夫?”
“不用!”沈连翘一阵晕眩,腹痛如绞。她勉强开口道:“劳烦大人紧闭洛阳城十二座城门,不要让百姓进去。”
“这怎么能行?出什么事了?”汤瑞张口结舌询问,“百姓们听说邙山大火,没心思再瞻慕仪仗,慌着回家呢。”
沈连翘趴在马背上,缓了缓,才跟汤瑞解释。
“汤大人,邙山的大火是匪徒放的,城中铜驼街埋有火药。你让百姓进去,等于送死。”
“啥?”汤瑞瞠目结舌站在原地,许久才跳起来,呼唤衙役护卫道,“快!快拦住百姓,关城门!关城门!”
城门缓缓关闭,百姓们怨声载道。
“为何不让进?”
“该做晌午饭了,大人您管饭吗?”
汤瑞一开始不想告知原委,可百姓不依不饶,把他围了个水泄不通。汤瑞感觉只要谁踹他一脚,他就会被踩踏致死。憋闷中,他只好跺脚解释道:“不让你们进!是怕你们死!你们没听郡主说吗?有歹人在城里埋了火药!本官先去排险,你们再进去不迟!”
“火药?”
那是只听说过,从没见过的东西。听说只有大周军中有,作战时烧营做火箭,厉害可怕。
人群向外散开,却又有人更快地聚拢。
“我的孩子还在家,让我把孩子接出来!”
“我娘也在家呢!铺子还开着!”
但衙役和城门官挡住大门,死守着,不让他们进去。
一片混乱中,他们注意到了沈连翘。
“你就是郡主?你是大梁那个郡主?”
“你是陛下要娶的那位?”
有一个提着野菜篮子的妇人仔细辨认沈连翘,对旁人道:“是她!她以前就在我们那条街住,我认得她!”
沈连翘咬紧牙关,勉强坐直些,夹紧马腹,靠近城门。
“你们不要进去!”她说道,“城里的人也不要出来,以免打草惊蛇,歹人索性引燃火药。”
她的声音刻意拔高,每说一句都要吸一口气。虽然天气并不热,额头却布满细密的汗珠。
“那怎么办?”
“官府会管的吧?陛下还没有回去。”
百姓们你一言我一语,围着沈连翘问东问西。她却不再回答,只慢慢纵马来到城门前,对汤瑞道:“让我进去!”
“本官去就行了。”汤瑞没有马,此时征用了一辆牛车。
“我去,我有办法。”沈连翘道。
“本官身为京都父母官,怎么能让你这位大梁郡主只身涉险呢。本官得亲自去,本官上不能负皇恩,下不能负黎民,百姓有难,本官岂能……”
汤瑞喋喋不休说着,沈连翘已经从打开的门缝中进去。她认真看一眼汤瑞,对他道:“别让陛下来。”
这一眼夹杂着警告和劝诫,端坐骏马之上的沈连翘像是要奔赴战场,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的将军。那目光不惧来路,直面生死,带着凛然的锐气,直刺入汤瑞心中。
刹那间,汤瑞仿佛看到去年匈奴入侵时,率军救城的皇帝陛下。
他打了一个哆嗦,像身处朝堂之上,温驯地点头道:“微臣懂了。”
说完话,才惊觉“微臣”二字不对。汤瑞想要解释,沈连翘已经纵马离去。衙役看着他道:“大人,您还去吗?”
“去!去!”汤瑞鞭打着拉车的牛,“你们记得回禀陛下,不让他进城!切记!切记!铜驼街,那是陛下回宫要走的路。还有,派人去封其他城门。还有,去通知卫尉军统帅!快去快去!”
汤瑞驾着牛车进城,已经看不到沈连翘。
身后的城门缓缓关闭,而城门内毫不知情的百姓,在街巷中穿梭而过。他们有的正在逗弄顽童,有的在追着逃学的孩子责骂,有的呼朋唤友,步入饭馆准备大吃一顿,有个卖糖人的因为城里人少生意不好,垂头丧气走过。
而城外的百姓,反而无人在意琐碎的烦心事。
他们静默一片,直到有人低声道:“大梁郡主为什么要进去?她不怕死吗?”
“对啊,怎么是她来救咱们?”
“对啊,我还往使馆门上砸过臭鸡蛋呢!”有人疑惑道。
“你怎么能这样呢?你不知道她是在洛阳城长大的吗?”立刻有人大声斥责。
前者紧咬嘴唇面露愧疚:“我哪儿知道啊,就听说大梁打咱们了。”
“大梁跟郡主有什么关系?她是咱们洛阳人!”
“对对!”附和声一片,“郡主是洛阳人!是咱们的人!”
“可是郡主……”一个细微的声音在人群中响起,“能活着回来吗?”
城外的议论声渐渐消失,百姓们相互看看,从对方脸上看到难过、敬重、焦急、悲愤、羞愧和凄惶。
她能活着回来吗?
邙山山火不停。
最早逃下山的,是月老祠的道士。他们说火是从寂照宫烧下来的,山火点燃林间积年的树叶,烟熏火燎,不少民众被困在山上。
刚刚下山的孔佑转头看向山峦。
“陛下,”紧随他的太常大人徐易水进谏道,“需要快些命人阻断山火,挖倒皇陵周围的树木,用水浇透地面,防止火烧皇陵。”
“需要多少人?”孔佑拿开捂鼻的丝帕,问。
蔡无疾立刻答话:“卫尉军全员出动,方能做到。”
孔佑俊朗的脸上浮现一丝忧虑。
“你们全员出动去守皇陵,山上的百姓怎么办?”他说着命令蔡无疾,“你带人上山,试着把百姓救下来。无论是背还是抬,务必能救多少,就救多少。”
蔡无疾领旨退下,孔佑看着丝毫不乱的仪仗,点头道:“走吧,路上不要滋扰百姓。”
孔佑准备进玉辂,视线却又落在道旁。
那里有个熟悉的人。
“严君仆。”他止步抬头,看向层层护卫外,跟百姓一起跪在道旁的男人。
严君仆立刻带着身边的人上前见礼。
“陛下。”
“跟孤一起走吧,”孔佑道,“乘孤的车,路上我们说说话。”
四周的百姓不免露出艳羡的神情,没想到严君仆却摇头道:“陛下大驾卤簿出行,草民不敢违背礼法。”
孔佑含笑点头,又看着他身边的人道:“这位,是沈大河吗?”
沈大河同严君仆在路上偶遇,被严君仆揪了过来。此时他诚惶诚恐地叩头道:“草民正是。”
“好好做事。”孔佑叮嘱道。
圣驾向前去,远处的官道上,一名卫尉军手握玉坠,飞奔的马蹄踏破尘土,距离皇帝仪仗越来越近。
皇帝起驾离去,沈大河不情愿地站起身。
“到底要我干什么?”他问道。
好不容易今天不用挑粪,没想到看个热闹也能被严君仆逮到。
“有个亭子,”严君仆道,“你去帮忙拆了。”
他拍落身上的灰尘,想到应该告诉皇帝孔家的事,又觉得还是让孔云程自己去请罪比较好。
沈大河虽然不情愿,也不敢反驳严君仆。
山下官道前,他费劲儿刨开土地,待看到黑色的火药,顿时手脚发麻怔在原地。
“这是?”
“这是要刺杀郡主。”严君仆抽出细长的引信,叹了口气。
“沈连翘?”沈大河跳脚道,“这不是找死吗?”
他比任何人都知道,他那个妹妹有多可怕。
严君仆笑起来,看着认真干活满头大汗的沈大河,手扶柱子道:“你还蛮聪明,看来除了挑粪,还能做些别的。”
沈大河“嘁”了一声,似乎根本不屑,又似乎心情舒畅。
他见过皇帝,感受过那样的威严和疏离,明白自己是不可能做国舅了。
跟着严君仆做个随从,有肉吃有酒喝,似乎也不错。
马匹在铜驼街停下,沈连翘低声吩咐身后跟随的衙役。
“向下深挖,看有没有地道。”
衙役听命,沈连翘上前,拍响那座宅院红色的大门。
第一次注意到这院子,是因为魏元济鞋子上沾的泥土;第二次,是因为修好了房子,却并未见到主人。
她该早些来看看的,就算破门而入,也好过如今心惊胆战。
没有人开门,但大门并未上锁,沈连翘推门而进,见照壁前的土已经被清理干净。
前厅的屋檐下有一堆黑色的灰尘,看起来像是烧过纸钱。
“你来了?”猝不及防间,一个声音从前厅传出。
沈连翘猛然推开门,见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站在大厅中。他穿着黑色的斜襟窄袖长袍,细长眼、矮鼻梁,面容普通,却透着诡秘肃杀之气。
这是沈连翘第一次见到韩凉。
最早她没有忘记名册时,知道宫中有个内卫名叫韩凉,是良氏族人。
可是也仅此而已。
京兆府外她认下蔡无疾;生病时她请来孙庄;孔佑去北地,她寄信给叶万松;蔚然出嫁,她安排崔知黍随行保护。
良氏族人已散作满天星,除非必要,她不可能一一见过,惹得朝廷怀疑。特别是,她想当然以为,她的族人,都是忠诚可靠的。
“你认得我?”沈连翘迈入前厅。
虽然是秋天,韩凉却在烤火。他的手在炭火盆上翻转,拇指和食指并拢着,捏一根线。
一根灰白色的,小蛇般粗细的线,从韩凉手心延长到地面。
“认识,”韩凉道,“良氏的族长大人。”
沈连翘松了一口气。
“既然认识,我让你放下那根绳子,你肯吗?”沈连翘的声音威严中不失温和。
韩凉抬头看着沈连翘,笑了笑。
“族长大人知道我为何烤火吗?倒不是为了方便点燃引信,而是每到潮湿天气,我的腿脚和胳膊,就会很疼。”他的脸上褪去了跟随皇帝多年,暗杀探听时的阴冷。像是在同老朋友叙旧,缓慢地说着。
沈连翘走近一步道:“既然如此,我请太医为你医治。”
“不必,”韩凉添进火盆里一颗炭块,轻声道,“当初我的父母死在宜阳驿站,婶娘要带我搬到幽州去,我说大仇未报,怎敢离京。锦安十五年我十三岁,躺在黄河边的冰雪上,等到狩猎的楚王经过,带我回宫。我的寒疾是自己故意得的,每次疼痛时,我都在想,当年父亲母亲在大火中,也是这么疼吗?”
沈连翘面露悲戚道:“比这个还要疼。”
“哈,”韩凉嘲笑一声,摇头道,“你不会感觉到,也不记得,不然你就不会带领合族数百人为大周效命,更不会嫁给刘氏皇族!”
沈连翘伸出手,也烤了烤。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