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花褪残红2(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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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周嘉启十三年入夏的头一场雨来势汹汹,几州同时受淹,河水泛滥弥靡半个东华大地。是年民死过半,五谷不登。继而瘟疫肆虐,民不聊生,盗匪四起。然内乱未平,外患又起。乞干人频频骚扰边界,拿下西北重镇叶城。朝廷在赈灾剿匪和平靖西北之间疲于奔命。如此山河动荡了三四年,朝廷终于在重新启用被冷落良久的魏王萧煦为征北将军后,迎来了交战后最重要的一场胜利——将乞干人驱逐于叶城以北。魏王的铁鹰军也终于受诏班师回朝。

“那这回魏王定然会被立为太子了吧?”

茶馆中,一人听罢说书先生的《魏王平北传》后问道。

说书先生六十开外,一张蜡黄容长脸,一把雪白的山羊胡。说书时表情十分丰富,胡子仿佛都跟着上下翻动。此时喝水润嗓,却是一派沉静。

老先生闻言高深莫测地笑了笑,“我看未必。”

“那是为何?魏王立下如此不世之功,不立他为太子,还能立谁?他不是皇后嫡出的吗?”

座中有一人煞有介事道:“就是因为立下了战功……可不是有言道功高盖主吗?此乃天家大忌。何况,郑后被废多年,如今后位空悬,掌管六宫的可是圣上宠妃皇贵妃王芣。这王皇贵妃也有一子,深得圣上宠爱。我看谁做太子,可不好说。”

众人也都七嘴八舌地说起来。

茶馆角落里,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放下笔,吹干了墨迹,合上了面前的书本站起身。虽是素色布衣长袍,做男子装扮,但并没有刻意隐藏玲珑身段,是以一眼就瞧出她是女扮男装。伙计见她要走,笑着小跑过来招呼,“姑娘写好了?”

少女点点头。

“您瞧,咱们这新来的说书先生可还行?”

少女凝眸一笑,如桃俏春风,伙计只觉得晃得眼晕。

“故事还算好听,不过嘛——魏王可不是‘身高九尺,阔面重颐,眼大浓眉,膀宽腰圆。人如山岳凛凛,声如洪钟钺钺’。”

这话是刚才说书先生的原话,这少女不过听了一遍便一字不落地复述出来,引得旁边的众人侧目。

但少女并没有卖弄的意思,又是一笑,“多谢小二哥,笔墨先替我收着,下月我再来。再帮我包一屉子素包子,送到承平书坊。”说着放下钱离去。

伙计收了东西,正要送回后堂,忽然被人拉住了袖子。他低头一看,拉住他的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这青年人生得唇红齿白,面如美玉,一张笑脸风流倜傥。只是一身锦衣花里胡哨略显轻浮。

“客官您有什么吩咐?”

那人眼睛往外瞄了一瞄,“小二哥,那是哪家的姑娘?可曾婚配人家?只穿着粗衫布衣,可惜了这副好颜色。”

店小二闻言只当他是个过路的纨绔子弟,撇了撇嘴,毫不掩饰脸上“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鄙夷。“客官,劝您打消了念头。那姑娘肚子里装着半个鸿渊阁,等闲人高攀不起。”说完也懒得多做解释,端着东西走了。

那漂亮青年不明所以地摇了摇手里的扇子,偏头问他身边的另一个青年,“韩元光,他说的可是那个鸿渊阁?”

他身旁的青年同他年纪相仿,穿着玄色的襕衫,一张冷若冰霜的美人脸,仿佛没听到他的问题,垂目摆弄着手里的东西。仔细一看,却是只通体雪白的老鼠。这时候正舒服地卧在他掌心,享受着主人的抚弄。

青年手里的扇子差点没掉到地上,只觉得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韩昭,你什么毛病,走哪儿都带着这破老鼠!”这会儿连字也不叫了,连名带姓地招呼他。

韩昭撩了撩眼皮,“这是玉树,小侯爷。”

那被称为小侯爷的,是汝南武定侯的小儿子晏璟,半年前因贺太后寿诞而头回入京。在京中结交了卫国公世子韩昭,觉得十分相投便成了挚友。加之京中繁华,吃喝玩乐与汝南大不相同,便是乐不思蜀地住下了。

韩昭是副美人相,性格却出了名的乖戾。他养了两只雄白老鼠,一只叫“玉树”,一只叫“临风”。主人花容月貌,宠爱之物叫这俩名字本没什么出格,但出格就出格在他房里丫头的名字。

韩昭少时就有厌女之名,但他皮囊生得太好,难免叫丫头动起心思。韩昭之母,大周长公主萧蓉又怕儿子走了歪路,让三代单传的卫国公家自此后继无人,便在他十多岁的时候就开始往房里塞人。

韩昭倒也不说什么,只是丫头进了房全都要改名。别人的丫头要么叫春风秋月,要么叫花红柳绿,偏偏他给丫头取的都是些“笤帚”“簸箕”“笸箩”之类的名字。试问哪个少艾芳华的少女肯被叫这样的名字?最可气的是,他房中小厮的名字倒是取的一个赛一个雅致。就这样除了做粗使的婆子,他房里竟一个丫头都没有。连养的耗子都是公的。

“这么喜欢,怎么不干脆把玉树、临风都带上?”

“那临风动了凡心,正在关禁闭。”韩昭又是不冷不热地道。掌心托高了,将老鼠露在晏璟面前,一边抚摸一边道:“‘蝎盛则木折,欲炽则身亡。’”

晏璟“呵呵”干笑了两声,原来在这里等着他呢。晏璟一摇扇子,煞有介事道:“本小侯爷不过是一点爱美之心,不忍见明珠蒙尘,欲解救美人于水火——元华兄何必将为兄说得如此不堪?”

韩昭皮笑肉不笑地挑了挑唇,这才闲闲道:“鸿渊阁是梧州知州纪德英家的藏书楼。别看纪家如今除了纪德英做个从五品的知州,但往上数,曾也是高门。纪太老爷做过阁员,因酷爱藏书,外号‘书痴’。他一辈子广搜天下之书,攒下万卷书册。乞骸骨归乡后,倾尽家资造了这鸿渊阁。累积三代,如今藏书七万八千卷。”

“先皇曾微服私访鸿渊阁,赞其是天下文气所聚。为博先皇欢心,当地乡绅望族便一同出资在旁边修建了白鹭书院。不论寒门、世家,有才者通过考试皆可入学,不仅无需束脩,而且还食宿全包。”

白鹭书院晏璟是知道的,他们这回就是要入书院借读的。

“那,那姑娘是谁?”

韩昭的手停了停,若有所思。晏璟还没等到他回答,门口进来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厮。小厮在堂内张望了一下,看到了韩昭,忙跑过来,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

晏璟听不清楚,知道他不肯对人说的事情打听也没用,索性继续摇着扇子欣赏着外街姹紫嫣红的过路女郎,时不时要评头论足一番。韩昭却霍然起身,丢了一句“走了”,便头也不回地迈出去了。

梧州钺阳山,山中景色宜人。从此处快马加鞭,一日不到便可到京中。山中不仅有纪氏名闻天下的藏书阁,更有与国子监齐名的白鹭书院。自书院开院以来,曾出过一个状元、两个榜眼、五个探花,中举的更是多不胜数。

书院的学生逢休沐下山或增添文房四宝,或买书、吃饭消遣,成群结队好不热闹。有商人看中商机,在此经营,渐成气候。不仅有了十多家书坊,饭馆客栈林立,笔铺纸铺更是多不胜数。又有不少贵人为沾文气在附近买房置地,此处便也日渐成了个繁盛的镇子。

最繁华的所在叫作翰林街。可谓是一条翰林街,十分繁华地。

承平书坊在翰林街北,门脸不大,同其他几个大书坊相比略显得局促。但做生意者自有其道,能在翰林街站住脚跟,自有过人之处。这十几个书坊,或因价廉招揽顾客,或因售书丰富闻名,还有那只做昂贵珍本的书坊,争奇斗艳各有千秋。

承平书坊的内堂内,坊主吴显正招呼伙计把这月收集来的刻板摆到书案上。坊主是个四五十岁的矮胖男人,圆盘脸上总挂着一团和气的笑纹。因为身体沉重,连说话都显得有些力不从心;又因天热,他不住地拿帕子擦着额上的汗。

“慢点慢点……对对……就放这里……都说过多少回了,搬东西之前先洗手,瞧你这脏手,可别毁了我的宝贝!……”

门帘一挑,进来一个窈窕身影,正是刚才在茶馆里的女扮男装的少女。吴显一见忙迎过去,笑道:“阿辞姑娘来了?今日似乎晚了些?”

清辞“嗯”了一声,笑道:“一月不见,吴叔您真是越发富态了。”

吴显抹了一把汗,哈哈一笑,“老夫这身肉,都是对面天香楼养出来的。”

“您忘了三叔公怎么说的?为了您的身子骨,那些肥腻之物还是能少吃就少吃些吧。”

吴显十分不以为意,“老夫这辈子就好口吃的,倘若叫老夫不吃,那简直就是要了我的命。”然后打眼扫了一眼面前的少女,在他看来美则美矣,却略显得单薄。“要不我叫人去天香楼给姑娘定个位子,整日吃素,人生岂不少了许多的乐趣?我瞧着姑娘怎么清减了?”

他本也是个读书人,家中小有几亩薄田,可惜考功名无望,不过娶了妻子守着祖业度日。但“口腹之欲,何穷之有”,加上他又是特别会吃、爱吃,一点积蓄全用在了这上头,最后闹得家徒四壁、身无分文。

两年前清辞接手这承平书坊,正好遇到在门口摆摊为人写字的吴显,他不收银钱,只要人家拿些美食做润笔费。清辞觉得他有趣,未免多留心了一阵。见他还通些文墨算术,人又机敏和气,便聘了他看管这书坊。两人虽是雇佣关系,相处得倒也好。

“多谢吴叔美意,我若沾了荤腥回头叫田婶闻见了,定然要发落我呢。”清辞笑道。一抬眼瞧见了桌案上的刻板,如见珠玉,双眼都亮了起来。她快步走过去,拿起其中一块刻板仔细端详,欣喜道:“这板片品相真好!”

吴显也点头称是,“这套《周室民言》确实少见。上次姑娘吩咐过后,我便叫他们走货时多多留心。没想到原本没寻到,却机缘巧合得到了刻板。只可惜有几块刻板有损伤。”说着便指给她看。

两人仔细研究了一会儿,又商量了修复办法。吴显忽见她手边一本蓝皮无字的书,便是笑问:“姑娘又去清风茶楼听书了?”

清辞点点头,“茶楼里来了位新说书先生,口技倒是比先前那位更好。”

吴显知道这女孩子每月月初下山来必去茶楼听书,不仅听书,还爱将听到的趣事记下来。便是打趣道:“姑娘这些年听去的故事怕是都能攒成一本书了吧?”

清辞唇角一弯,“攒是攒了些,只是我那点能耐写不出什么得意文章,不过记下来,闲暇时同人唠嗑有些话说罢了。”说到此处,心底却是微微一暗,只是可惜那个听她的故事的人如今不在了。

吴显跟着笑了笑,知道女孩子事忙,便不再插科打诨,从抽屉里拿了账本和一本册子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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