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霭霭停云2(1 / 2)
“古人道,‘精茗蕴香,借水而发,无水不可与论茶也。’众人以为,若水无品,茶品再佳也是枉然。当然,也有人认为水品更重于茶品。即所谓,非好水,不得好茶。”
少女纤纤素手替萧煦把面前的茶杯满上,“温若哥哥试一试这茶如何?”
萧煦谢过她,拿了杯子轻轻啜了口茶。王韫迫切地想知道他的评价,却碍于礼法不能随便盯着他看,只能垂着眼默默等着。
萧煦旁边坐着一个十五六岁的英俊少年,听了她刚才那一段话,便问:“照表姐的意思,那什么水最佳?”
王韫抬头看向他,微微一笑,“茶圣曾评定当时水泉二十名,以为江州庐山康王谷帘水为最佳。但康王谷距京路途遥远,虽可采水,到京中后便不够新鲜,倒不如寻常的水泉了。”
“离京日久,竟不知世上能有如此好茶。不知道韫妹妹这是用什么水煮的茶?”萧煦缓缓啜了半杯茶,放下杯子问道。
王韫脸上红晕浅生,“是雪水。取的是桃花身上雪,藏于冰窖,时用时取。”
少年也喝了一口茶,仔细地品了品,“我怎么都喝不出好坏来?觉得哪里的茶都差不多呢。”
王韫掩唇而笑,“殿下长在锦绣丛中,所往之处,莫不奉上珍品。于珍品之中挑佳者,可不是难上加难?总归殿下喝过的茶定然都是佳品,只有适口与否,难有好坏之说。”
少年闻言而笑,“没想到这喝茶里头学问这样多,难怪不得母妃总笑我不懂风雅。”
“殿下不必自谦,只是你的心思不在这上头罢了。我瞧着上回殿下送给薇儿的那只竹蝴蝶,那样子就雅得很,又能翩翩起舞,可谓巧夺天工了。”
少年目如点漆,听她说起自己做的东西,双眼亮了亮,“表姐也觉得好吗?我琢磨了整一个月才做出这么个东西。虽然能起舞,可总是不大满意。”
“张信给我找过来一本古书,上头有一种鲁公鸟,可飞半日不坠。我也根据书上做了一只出来,可惜那书缺了一半,我这鸟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总是飞不远。”
听少年侃侃而谈起来,王韫也不好打断。虽听着他滔滔不绝,但她其实对他说的东西并不感兴趣。
皇帝赐婚的圣旨已经发下来了。其实她在萧煦归京前就已经得到了消息,王贵妃早就让父亲给几个女孩儿放出风声,皇帝有意指一位王家女给萧煦。皇帝的意思是把妹妹王薇指给萧煦,因王薇是父亲最宠爱的女儿,指给萧煦,更能彰显皇恩浩荡。
但王薇听说后,在家闹得要死要活的。她知道,王薇属意的人便是眼前这位姑母的亲生子,皇六子萧焎。王薇早认定了萧焎早晚是要继承大统的人,她怎么可能把皇后的宝座让给别人?
王韫虽看上去是个温吞性子,实则心中主意极大,好读史书,志向也不在闺阁之中。她早早就明晰了自己目下的情况,母亲是个火暴脾气,也不善与人周旋,又不得父亲宠爱。自己的婚事,父亲就不指望了,母亲就更指望不上。
她和刘氏在深宅大院里被压迫惯了,心中对权利的渴望可谓到了极致。别人只当她不过想嫁个如意郎君,但她却想像姑姑王芣一样。却又暗攒着一口气,定要比王芣强。她要做皇后,母仪天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她心中冷笑,王芣专宠六宫又如何?郑后被废多年,按说没有阻碍,又有母族支持,皇帝何以不给她凤位?何以不立储?还不是忌惮王家。对着王家又离不开,又想打压。万一王芣成了皇后,萧焎成了储君,天下可不就是王家的了吗?皇帝虽不是明君,却也不蠢。王守屹位极人臣,虽爱权势,却没有僭越之心,便也从不提立后立储之事。
王韫早将这朝局瞧了个仔细,虽然萧煦是个不受宠的皇子,但毕竟出身正统,对于那宝座,他未必没有机会。是,虽然她是王家女,但王家对她母女二人并不优厚,甚至可谓苛待,她何必为王家着想?
她一边故意引导王薇去同父亲说换嫁,一边拿了私房银子,千方百计四处去搜罗萧煦的事,事无巨细全都要知。从那一丝一缕的消息里,推算这个人的脾性、喜恶。打听到萧煦当年名为宫中养病,实则在澹园思过三年。那澹园中有个纪家女,她的直觉让她去了翰林街一趟。
王韫见了那女孩,国色天香,不过如此。美且娇憨,天然自在。但也听说萧煦失明三年,眼睛刚复明几日便去了边关打仗。她看过那女孩子,美则美矣,并非是闺秀之姿,又同三教九流交道日久。退一万步讲,就算萧煦同她有些什么,不过是后宫之中多一个侍寝的女子罢了。于她的后位没什么威胁,倒也不放在心上,一门心思便都放到了王薇身上。
王薇果然不负她所望,把魏王妃的位子让给了她。她心中欢喜,面上依旧不露。王薇一直对她颐指气使,但因为替嫁之事,竟有些良心发现似的,对她亲近起来。她便顺水推舟,使得王薇劝小刘氏多给萧煦和她相处的机会,这样便可做实这桩婚事。
圣旨下后,父亲曾单独与她谈话,虽说得浮泛,王韫也听明白了。她这个魏王妃就是插在魏王府的一根钉子,一双眼睛。父亲让她盯紧萧煦的动向,传递消息回王家。笑话,扳倒了萧煦,她回王家不过是个无所依靠的女儿。但若能辅助萧煦成就帝位,她才有大前程。万一是萧煦登上了宝座,那她依然可以以皇后之身份照顾王家,也算是算报了养育之恩。
她深知萧煦喜好,便总要投其所好。今日本是王薇办的小茶会,但王薇吃到一半忽然葵水来了,匆匆退席,所以才只剩他们三人。
萧焎一说起这些奇技淫巧来,总是没个完。王韫听得头疼,萧煦却饶有兴致似的仔细倾听,偶尔还问上几句,引得萧焎兴致更高。王韫更佩服起他来。这两兄弟,名为手足,实则是死敌。他们这种高门之家,手足是盟友亦是敌手,更遑论天家!
只是萧焎毕竟年岁小,被姑姑保护得太好,结果养出个天真纯和的性子,一向不懂争抢,又有些妇人之仁。萧煦虽看着低调,其实城府极深,不显山不露水,隐忍沉默。虽然不曾深交,王韫却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
“上次听说白鹭书院那边有不少奇书,书院里还有异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去拜会拜会就好了。可惜那书缺了一半,倘若能看到最关节那一页,我的竹鸟也能长飞不落。”说到这里,想起母亲除了允他偶尔到王家转转,等闲也不许他乱走,萧焎轻轻叹了口气,“可惜……”
萧煦瞧在眼里,只是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王韫扶额笑起来,“哎呀呀,你说的这些可把姐姐听糊涂了。太深奥了,姐姐竟然一句话都插不上。好在薇儿先离席了,否则还不跟你闹。”
萧焎听她这样一说,也觉察到自己说得太多了,腼腆一笑,“抱歉抱歉,扰了表姐雅兴。”他喜欢这些,却总被老师说玩物丧志,所以在宫里也不大敢堂而皇之地同人谈。难得今日遇上愿意同他交流的萧煦,难免多说了几句。果然是世上知己难寻呀。
王韫笑着说无妨,又重新将话题引到茶艺上来。
这时时影从别处走来,低声在萧煦耳边耳语几句。萧煦面上声色无动,只点了点头。
见时影退下,王韫笑问:“温若哥哥是不是有事情要忙?若有事忙,尽可忙正经事去。”
萧煦懒懒一笑,“没什么事。刚才韫妹妹说茶圣曾评定当时水泉二十名,不知道其他什么水泉能入得了茶圣的眼?”
王韫便娓娓而谈起来。
萧煦对于她暗地里打听自己,不觉意外,甚至叫人透露些个无关痛痒的消息给她。早知她在投其所好,萧煦便顺水推舟地假意聆听。但握着杯子,听着听着便走了神。
想起在澹园的时候,纪清辞也总接山泉水给他泡茶。因为读了《仙芽传》,她也要依着葫芦画瓢学古人煎茶,要什么做汤十六法。道理都懂,书上写得也明白,但真到做起来,那火候又极难掌握。最后女孩子一撅嘴就不干了,把水烧开了了事,还笑着撒娇道,此乃“阿辞泡茶大法”。
他想到纪清辞生气撅着嘴的样子,唇角也情不自禁微微翘了翘。
但刚才时影的话又浮现在耳边,说那女孩子回纪府参加及笄礼,不知道怎么惹怒了纪德英,挨了打,昨日才给送澹园去。他早练就了一副铁石心肠,无论什么样的消息都不能撼动他分毫。但随着回忆浮上来,时影的话却像根针,开始一点一点往他心里钻。
想起她小时候总说挨过父亲打。她其实胆子不小,但是很怕黑,没办法待在密闭的黑屋子里。尤其是下雨的夜,只要没有光,她定然会做噩梦。有一回下大雨,她从楼下冲下来,缩到他床边。因不敢碰他,只是紧紧攥着他的被褥的一角,缩成一团,哀求道:“大哥哥,你不要赶我走好不好?我好怕。我就待一会儿,我保证不会打扰到你。”
他忽然心头发涩,接着缓缓泛起一种“本欲醉中轻远别,不知翻引酒悲来”的微痛,便再也坐不下去了。
萧煦寻了个借口离开,翻身上马,马不解鞍直奔到了澹园。叩开了澹园的门,开门的是田婶,见了他颇是意外,“呦,这不是阿辞的大哥哥吗?”
萧煦在澹园三年,田氏夫妻并不知道他身份。但既然纪言蹊留他下来,自有其考量,也只当他是个养病的客人。谁知道这少年一住三年。虽是寡言少语,却同清辞处得极好,像真了亲兄妹。田婶知道他们兄妹情深,自他来后,女孩子更开朗了些,也不整日满山乱转,所以对他也礼待有加。
萧煦拱手行礼,“见过田婶。晚辈来梧州办事,正好路过澹园,特来拜访纪老先生和二老,还带了些小玩意儿给小栗子。”
萧煦在澹园时,早派时影将园子里人的底细摸了个清楚。虽然这田氏夫妻看着十分不起眼,其实是避祸于此的世外高人。尤其是那哑叔,有时同清辞玩笑,偶尔会露些绝技,他偷偷看去,获益匪浅。
田婶颇有些喜出望外,“阿辞天天念叨大哥哥,还真叫她念叨回来了。快快进来吧!”
田婶让了他进来,引着他去见纪言蹊。本就是个藏不住话的女人,便絮絮叨叨说起清辞自梧州回来,大概是受了风寒,发了烧。纪言蹊已经开过了药,只是烧烧停停的,总断不干净。她正为这事发愁呢。
萧煦默默听完,不置一词。见过纪言蹊后,便随着田婶去看清辞。
青山依旧,万物如昨,再踏入澹园,忽有一种恍然如梦之感。
田婶推门而入,边走边道:“阿辞,快看谁来看你了。”
清辞此时躺在一楼的床上,也不见动静。田婶走近,摸摸她额头,眉头拧得老高,咕哝一声,“又烧起来了。”
桌上有刚煎好的药汤,田婶探了探温度,还有些烫。又想起前头还有事忙,便说她去去就过来给清辞喂药。萧煦见状道:“这里有我,婶子自去忙吧,我来照顾小栗子。”
田婶去后,萧煦在她床前坐下。二敏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警觉地盯着他观察了好一会儿。萧煦看了看清辞,又看了看猫,“你倒是长胖了不少。”
二敏似乎是认出了故人,放松了警戒。然后到清辞的身旁卧下,先用脑袋蹭了蹭,又翻着肚皮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萧煦在猫头上点了点,“小栗子病了,到一边去玩儿去。”二敏咕噜了两声,翻了个身,极不乐意地跳开了。
萧煦看了看,桌上只有汤药,又见她盖着凉被,看来他们还不知道她挨打的事情。他起身缓缓掀开被子,露出她的小腿。牙白色的衬裙被血浸红了,伤口只潦草地处理了一下,此时都肿胀着。
他目光一冷,眉头情不自禁地蹙了起来。没时间去体味此时心中的那微弱却绵密的刺痛,萧煦重新给她清洗了伤口,又为她敷上自己带来的药。
女孩子紧闭着眼睛,低声呻吟,“疼,大哥哥,我疼。”
萧煦敷药的手停了下来,凝目望去。一年多没见她了,身量高了,稚气开始脱去,露出少女特有的明丽。但因为在病中,脸上苍白孱弱,却越发有一种我见犹怜的娇艳。
她像开在他心底暗影里的一朵牡丹,却也是画地为牢,不见天日。
他柔声道:“敷了药就好了,马上就不疼了。”女孩子听话地安静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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