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烟锁芙蓉4(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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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昭点点头。“那时接到你的信后,我也是不信的。尤其是你说连面都没见过,我便怀疑了。我一直在找孩子,只是没有确切的结果前,不敢告诉你。怕空欢喜一场,让你再伤心一回。”

“孩子呢?”她急切地问。

“你不要着急,听我说。孩子在皇后那里,我见过她了,被照顾得很好。”

“在皇后那里?为什么会这样,她为什么要把我的孩子抢走?”

为什么?

他将她腮边被风吹乱的头发放到耳后。她不会懂得一个男人疯狂的占有欲的。但他不想让她难过,不想让她觉得自己是红颜祸水。只是淡淡的一笑,“相信我,孩子不会有事的。”

占妻夺子,这个借口足够一个手握重兵的将军挥军直下的了,但他从来不是个会因为一己私利让部属白白送命的人。萧煦一日是“躬行约俭,惠下养民”的贤主,他就一日不会有异心。

他见过民生涂炭易子而食,就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再发生。一个国家的强盛,必定需要几代明君的努力。目下萧煦还算明君,但下一代君主呢?有了孩子的消息后,他冒险潜回京,一开始只想要把孩子带走。但同王韫深谈过后,他改变了想法,最后和王韫之间也达成了某种协议——一个贤明的皇后也能守住一个国家。这个国家的百姓已经经历过太多的苦难了,再也经不起一个昏君的摧残。

他将事情的原委缓缓道来,抱歉道:“这事,没同你商量我就做了决定。你会不会怪我太狠心,不把孩子带走?”

清辞想了想,摇摇头。她望着大雄宝殿翘起的飞檐,夕阳投上去,一点细碎的光芒,佛光一样。像从一场噩梦里走了出来,一切都那样不真实。她本就不是个贪心的人,“孩子好好活着,就是我最大的愿望了。”

“别着急,很快你就能见到孩子了。虽此时不能相认,但你以后想见她就能见到。”

清辞伏在他怀里痛痛快快哭了一场,好半天止住了抽泣,“孩子叫什么?”

“还没有大名,小名叫遂心。”

遂心,如愿。

人必得揣着这样美好的愿望,才会不觉路途艰难。

“韩昭,清玥疯了。”

“不是你的错,不要自责。”

清辞摇摇头,“我只是害怕,不知道原来自己也会那样狠心,我也做了那样的事……每每想起那时候想要杀死清玥,我都后怕。我怕我会变成后宫里的那些女人一样,凭借着男人的一点爱意,去达成目的。”

“你没有错,人为自保,难免会做一些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

清辞从他怀里仰起头,目光所及是他清俊的下颌,应该是风餐露宿无暇打理,已经短短一层胡茬了。他变了,又好像一直没变。所以她才更觉得韩昭的可爱,他是一个我行我素,不会被任何事改变的人。

“你一点都没变。”

韩昭轻笑,“谁说我没变,还不是为你变了?”他从怀里拿出一个小瓷瓶,“这是你要的东西。平宁带着人跑遍了半个大周,总算是找到了。你想好了?真的要这样?”

清辞接过那个小瓷瓶,有些出神。“我不要你为我涉险,不要你为我为难,就让我来了结吧。”

韩昭叹了口气,他尊重她的选择,虽然她选的是这样一条艰辛的路,苦得他心疼。

“不走?”

清辞道:“对不起。”

韩昭轻轻笑了笑,“傻瓜,来之时,我已经猜到了。既然已经等了这么久,不怕再等。慈恩寺的菩萨最灵了,佛祖会保佑我们的。”

“你不是不信这些吗?”

“为了你,我才愿意信。等你做完所有的事,告诉我,我带你回家。”

“回家……”清辞喃喃。

“对,回家。”

“我生本无乡,心安是归处。”无论海角天涯,有他在的地方,就是她的家。

她轻轻摸着他的脸,“韩昭啊,我好喜欢你。”

他握住她的手,垂首一吻,“我也是。”

显德四年,韩昭大军长驱直入乞干王城,乞干大汗率部投降,愿永为周臣。韩昭封长信王,治理北疆,再开互市。未几年,北境商业繁荣,戎汉百姓杂然而居,各各安居乐业。

显德六年,《周文大典》成书在即,主监修纪清辞再次昏厥于书案前。御医诊断积劳成疾,药石无功。帝大恸,欲斩杀御医,为皇后阻。长信王上书,请妻子归。

萧煦负手望着苍穹,久久不语,手里握着韩昭递上来的奏折。张信走上前为他披了件裘衣,“陛下,夜深风大,还是回了吧?”

“她醒了吗?”

张信不说话,这问题,他一日要问上无数遍。萧煦似乎也知道答案了,所以没再问,缓步往绥绣宫去。

已是夜深,她的房间内还灯火通明。萧煦抬手挥退了左右,他走到门前时,一个恍惚,仿佛还能看到她坐在书案前奋笔疾书。

里头有人在低语,应该是绥绣宫里值夜的宫人。一个道:“彩红,明后两日就劳你多照看姑娘了。”

“银铃姐姐,去慈恩寺拜佛,真的有用吗?”

“一定有用的!姑娘那年替太皇太后为大周祈福,她一步一叩,到半山处就天降祥瑞了。姑娘她……”银铃的声音哽咽了一下,复又响起,“我能为姑娘做的,也就只有这个了。”

他呢,他可以为她做什么?或者说,他能为自己这份已到绝路的感情做什么?他不知道答案,想要向上苍要一个答案。

从慈恩寺中天门上去,一共七层,每层一百零八级阶梯。萧煦从马车里将清辞抱出来,她依旧昏迷不醒。一双眼睛阖着,面容宁静,像少年时那些蝉鸣的午后,花窗竹榻下打一个盹儿,下一刻她就会醒来的午觉一样。她这样轻,轻得像是一个梦。

他将她背在身后,内侍用红色凌带将他们捆在一起,如同被命运捆缚的他们。他穿着红色皮弁服,撩袍跪下。以九五之尊,祈求神佛保佑,赐他神迹。

一级、两级、三级……他眼里看不见前路,也看不见来路。每叩一回,心中的执念仿佛就粉碎一角。他只是虔诚地叩拜,到后来也不知道在求什么。

或许祈求奇迹、祈求末路,祈求佛祖施舍一缕慈悲,祈求星河倒转、时光倒流,祈求世间只剩彼此——他就可以一无忌惮地告诉她他的感情。

不知道跪过多少级阶梯,垂在他胸前的手忽然动了动,接着他听到了极微弱的一声,“大哥哥。”

他的眼泪夺眶而出。喉头哽塞,只发得出一声“嗯”。

他叩在石阶上的身姿越发虔诚卑微。

过了好久,他听见她断断续续的轻语,“萧煦啊,我要走了,把我,放下吧。”

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那样陌生。像是那个小女孩,终于从他身影之下走出来,站到了他的面前,与他平视。他忽然看见了她,看清了她。

她真的放下了大哥哥,放下了一切,可他怎么放下呢?从置她于身影下时,她就已经长进了他的骨肉里。若要放下,只有剜心刮骨才能够了。

长久的沉默。他感觉到她又柔软了下来,再没了声息。

他依旧一级一级叩拜而上。

众生平等,在生死之前,在爱恨之前,尊卑或低贱都束手无策。此时,他不再是睥睨世间的九五之尊,只是红尘里一个普通的男子,卑微地想要求得一点命运的眷顾。

但什么都没有,哪怕是一个帝王,也有求不到的东西。直到了最后一级,他失力跌坐在地上。解开了身上的人,将她抱在怀里。怀里的人,奄奄一息。

“别走,小栗子,别走。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孩子,你不要我,不要孩子了吗?你答应过我的,答应过的!”

怀里的人渐无声息。

有人走到他面前单膝蹲下,“陛下,小栗子死了。”

小栗子死了?

小栗子或许很早之前就已经死了,尘世里早没有了他的小栗子。“有相皆虚妄,无形实是真。”是他冀图留住心生的妄想,而她早已经找到了自己,怀里的这个人,是纪清辞,不是他的小栗子。

“臣来接臣妻长信王妃纪清辞回家。多谢陛下相送。剩下的路,臣陪她走。”韩昭以决然的姿态,从他怀里把人抱走,他甚至都没了挽留的力气。

寒色四笼,顶上钟声忽起,梵响无边。佛音震碎天地,化成无数飞花,纷扬而落。如烟,似尘。怀中空空,她曾经躺过的地方很快就覆了一片银白。他还保持着抱的姿势,不曾拿起,就永远难以放下。

群山覆雪,刹那白头。远处那寺中的大佛,以慈悲之目,垂望着世间渺小的他们。

“世界微尘里,吾宁爱与憎。”

生为过客,人裹挟于苍莽人间,亦如尘埃。阡陌通途,殊途同归。纵有相逢,但路有南北,不过各择其路,各苦其难,各自尝尽跌宕起伏,风霜雨露。看清自我、看见自我,纵是微尘,亦不惧迷路。

你看那尘沙扑面,难掩青峰;流水长东,终赴沧海——便走下去,不必回顾。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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