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三 萧问筠(2 / 2)
沈嫣微微皱眉:“怎么这样不小心,快带魏夫人下去换一身衣裳。”
在女官的带领下,萧问筠先去了一侧的偏殿换衣服。
她和沈嫣的身量差不多,加之又是年家的亲戚,所以女官们选了一件今年春特意为皇后制的新衣。那衣料也是缂丝的,染成了天水碧,色泽光润莹洁,放在手上的感觉犹如握住了一捧烟云,瞬间把萧问筠身上穿的绸缎比成了粗糙的麻衣。
萧问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还是没能压住对这个表妹的几分酸意。
同样是投胎,为何沈嫣就能有这样好的命,她的家世比她好,她的爹娘比她好,甚至是——她的丈夫都比她好。
诚然,魏涯确实是个不错的人。
这么多年来,夫妻二人感情很好,魏涯凡事都会问过她的意见,而且最难得的是,他从不沾花惹草,至今连纳妾的念头都未曾有过。这样的深情,确实足以令寻常女子羡慕了。但和元嘉帝一比,那又算什么呢。
沈嫣入宫十一年,至今宫里连个有品阶的妃子都未曾听说过。曾经也有朝臣上书,指责皇帝独宠皇后一人,未能雨露均沾。结果却被皇帝训斥,天子家事,哪里用的到一个做臣子的指手画脚,当场罢了那人的官,自此朝中再无人敢提起此事。
坐拥天下的九五之尊独宠一人,和寻常武夫的不肯纳妾,又怎能相提并论。
萧问筠只觉得心里仿佛打翻了一瓶子醋,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酸意越来越浓。
等换上衣服后,她才深吸了一口气。同样是少年帝后,如今的太后当年也曾有过这种待遇,只是后来不还是有了温贵妃。虽然那位温贵妃因为先帝猝然驾崩而幽禁冷宫,家族也被人寻着错处,再次发落回西北做苦役。不过沈嫣从入住中宫至今已过了十一年,即便她再得意,等他日年老色衰了,还是免不了要忍受皇帝左拥右抱。
而这一天想必也用不了多久。
这样一想,她才缓缓平静下来,觉得心口的那股气总算顺了过来。
萧问筠不知道,等她走后,沈嫣直接对温韶道:“舅母,以后若是没有必要,进宫来不要再带着她了,我不喜欢。”她的口气里虽然没有责怪的意思,但还是有淡淡的不满。
她素来不喜欢这个表姐,总觉得这人如同阴沟里的老鼠一样,喜欢时刻窥伺着别人。更何况她也知道母亲和京郊那位的龃龉,即便知道那和萧问筠没什么关系,也不会对她有多少好感。不出言为难,已是看在年家的面子上不与她计较了。
温韶愣了一下,才要解释几句,就被沈嫣一语带过了。
等萧问筠回来时,屋里的人正在说朝中近来发生的一件事。
萧问筠坐下听了一会,才发现这件事原来还和她有一点关联。
原来,在她和丈夫从西北赶往京城的这段路途中,西南土司杀死驻边的将领叛变,将士群龙无首,一时大乱。好在有人在危急之中及时聚起军心,被士卒们临时推举为统帅,最终大败土司,成功平叛。
而那个力挽狂澜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她的父亲,昔日的卫国公世子——萧忱。他虽是戴罪之身,但也算为大周立下了汗马功劳,正在返回京城的途中,等到时再论功行赏。
没错,戴罪之身。
早在十多年前,卫国公府就已在朝堂争斗中落败,后被抄家夺爵,国公府的亲眷都被送去西南瘴疠之地做苦役。那位从前把她一小就送去祈福的祖母,也从高贵的国公夫人沦落为贱民。据说被押解离京的那一日她还没能接受现实,在大街上发疯,沦为许多人的笑柄。
当时萧问筠年龄还小,不懂什么。直到长大之后,才觉得痛快至极。
卫国公府于她而言,有仇无恩。
从前这家人尚未落魄时,根本没对她这个嫡长女投以半分目光;后来他们被发配西南,充作苦役时,险些连累得她也跟去那里受苦。若非年家保下了她,让她得以在京中长大,如今过的什么苦日子还不得知呢。
温韶瞥了一眼身旁低垂着头的萧问筠,才淡淡道:“即便回来又能如何,萧家是成不了气候了。”卫国公府早已树倒猢狲散,即便萧忱自己再有本事,也很难立下盖世之功,重新获得国公这样高的爵位。即便他真有那个本事,皇帝或许会重用他,但也不会允许曾经的世家子再次登上高位。
萧问筠垂在身侧的手却动了动。
她这次陪魏涯回京,自然是存了想借年家的势留在京城的想法。西北贫瘠,那里她实在是待够了。即便不为了自己想,总不能也让儿女陪他们一直在边城蹉跎。
可魏涯回京之后,总不好一而再再而三地麻烦年家,这人情总要用在刀刃上,方能见效。若是自己这个名义上的父亲能够回京,说不定将来也能对魏家大有裨益。
萧问筠知道,她这个父亲和祖母还有母亲都有些许不同。至少当年,他对她还是存了几分愧疚之心的,若是加以利用,未必不能为家里谋利。
她正想着,门外传来太监尖利的声音:“皇上驾到——”
这拖长了的腔调一直传到屋里来,让一屋的女眷都忙乱起来。萧问筠也只觉得心口突突地跳,仓皇跟着众人一同起身下拜,准备迎接突然造访凤仪宫的皇帝。
很快门外传来匆匆脚步声,她跪在地上低垂着头,只看到一抹明黄的衣角进来了,随后是男子低沉醇厚的嗓音:“我说今日你怎么不在前头侍弄花草了,原来是娘家来人了。”他竟然只自称我,而非朕,口气轻松而惬意,仿佛他不是高高在上的君王,不过是寻常人家的丈夫。
萧问筠心中莫名的酸意翻江倒海,几乎要喷涌而出,连沈嫣说了什么她都未曾听清楚。
等眼前衣影纷纷,萧问筠这才跟着众人一起起身,小心地向前方望去。
只见沈嫣身边多了个身穿明黄衣袍的年轻男子,正拉着沈嫣的手坐在她旁边。他气质高华,眉目英俊,姿态闲适而慵懒,却还是遮掩不住身上那浑然天成的压迫感。
萧问筠只小小地看了一眼,就移不开目光。
她的注视当即就引得元嘉帝的注意,皱着眉头抬眼看了过来,看到年家女眷里突然多了一张陌生面孔,神色更是不可遏制地透出几分厌恶来。不过当着众人的面,他考虑到沈嫣的面子,还是没多说什么。但他身旁的沈嫣已经察觉到了不对,警告地看了她一眼。
萧问筠心中一凛,这才回过神,连忙低下头来。
之后的事情她便记不清楚了,整个人浑浑噩噩地回到了家中,脑子里一会是元嘉帝淡漠的视线,一会是沈嫣那警告的眼神,到最后她只能紧紧攥住衣角。缂丝的衣料轻软,她仿佛握住了什么,又仿佛什么也没抓住,心里空落落的,却又像是憋了口气,想要一吐为快。
等到晚上,魏涯从官署回来,随口问了一句:“你今日进宫可还好?”
萧问筠低低地说:“还好。”
魏涯没有放在心上,宽衣解带后吹了灯,很快睡了过去,传出细微的鼾声。只有萧问筠一人侧在床边,直到天明也未曾阖眼。
接下来一段时日,她有事没事就往年府里跑,去找二舅母温韶说话。
她知道,沈嫣自幼和二舅母亲近,深宫寂寞,免不了要时常召温韶进宫陪她说话。这期间果然也有几次,她正好赶上温韶进宫要出门。
只可惜无论萧问筠再怎么暗示,温韶只是装聋作哑。
等过了几次后,萧问筠终于忍不住开口问起,却见向来温和的二舅母冷了脸色:“你硬是想要进宫,到底是为了什么?”她的眼神明亮,仿佛能洞察人心。
萧问筠讷讷道:“舅母,我只是、只是想和皇后娘娘求个恩典,让我夫君魏涯留在京中。西北苦寒,总不能让孩子们一直在那里蹉跎。”
温韶意有所指道:“你真是这样想的吗?”
萧问筠不敢对上她的视线:“是,就是如此。”
温韶闭了闭眼,像是对她彻底失去了耐心:“你若是想要问魏涯的事,自然可以找我、找你二舅舅、找你大舅舅说,为何偏偏要进宫?你莫不是把家里人都当成了傻子,那天你在凤仪宫的一举一动真以为自己做的隐蔽。我若真要再放你进宫,就是给皇后娘娘惹麻烦,就是给年家招祸!”
之后温韶还说了很多话,每一句都让萧问筠无地自容,最后温韶厌倦地挥了挥手让她离开,只说以后若是萧问筠无事,也不要来年府了。
回去的路上,京城里下了雨。
萧问筠坐在马车中,整个人失魂落魄,仿佛被抽去了全身的力气。
一直等到了他们住的地方,萧问筠这才被丫鬟们搀扶着下了车。旁边有人给她撑了伞,她被搀扶着走过庭院,听着雨水落在伞面上的沙沙声,心里也仿佛下起了倾盆大雨。
等回到房中,丫鬟们见她脸色不好,问她要不要请个郎中来看一看。
萧问筠摇了摇头,让人上一碟点心来。
等桂花糕端上来,她让丫鬟退下,自己一个人留在房里想静一静。
她抓起一块桂花糕,这桂花糕做得香甜松软,却让萧问筠缓缓流出泪来。
二舅母所说的话仿佛还字字剜心,她很想为自己辩驳,可是她偏偏当时说不出口。
——她不过是、她不过只是想闻一闻,她不会抢了别人的桂花糕的。
她将桂花糕塞入口中,麻木地咀嚼着,直到整个腮帮子都鼓了起来,再也塞不下,终于才痛哭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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