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风入松1(1 / 2)
“不就是一个戏子,爷想怎么玩还不就怎么玩!在洛州地界儿,还没瞧见谁敢跟爷说句‘不’字!”
雅座间一个三十开外的男人把茶杯往桌上一搁,哐当一声响,吓得德庆班班主庆祥瑟瑟发抖。
庆祥的脸快垮到地上了,又不得不赔着笑,一张脸比哭还难看。“二爷、二爷,这……这……咱们那位是个烈性子,搞不好要抹脖子的……”
男人一掀旁边的随从端着的托盘,露出排列整齐的一盘银子,“爷还就喜欢烈性子,他孟小棠真要抹脖子,就到爷眼前来抹。抹得漂亮了,说不定爷一开心就不难为他了。”
庆祥的眼泪都快掉下来了,“二爷,不瞒您说,上回在晋州,就差点闹出人命。这可万万使不得……”
男人抬了抬眼皮,掏了掏耳朵,“庆班主,你们德庆班上月住过一个来路不明的人,听说那人和孟老板同住一屋,还同你们整个戏班子把酒言欢。衙门怀疑他就是乱党的头目!爷呢,是德庆班的铁杆儿戏迷,也不想瞧见好好一个戏班都投进大狱里头,是不是?叫孟老板来,交代清楚就完事儿了。”说着一递眼色,身后的随从将那一盘银子递到庆祥的面前,托盘上还有一个小纸包。
漏花窗外,一人身穿白色西服、头戴礼帽,纸扇轻摇,极是飒爽风流。他看了半晌,然后不屑一顾地走开了。边走边摇着扇子讥笑道:“二哥这是要糟践谁去?”
旁边的小跟班模样俊秀,仔细一看,耳垂却是有小洞,原来是做了男装打扮的小丫头。丫头小梅快要哭出声,讨好地说:“五小……”
扇子停下来,帽檐下一双俊眼冷冷扫过去,原来是个穿了男装的年轻小姐。丫头抽了自己嘴巴一下,自然没下力气,样子却夸张,“哎呦”了一声,接着期期艾艾道:“五爷,求您了,去救救孟老板吧,您忍心见好好一个清清白白的人就这样被毁了啊?”
明蓁漫不经心道:“与我何干?与卿何干?”
小梅拉住明蓁的胳膊,撒娇道:“五爷,我们可喜欢看孟老板的戏了,要是他真抹了脖子,以后还去哪里听戏啊,还要不要人活了?”
明蓁把胳膊抽了出来,不耐烦道:“知道爷最烦这些妖里妖气的戏子,小爷懒得管。你们这些丫头片子,今日爱这个、明日又爱那个,不过看中一副皮囊。反正这花花世界,好看的皮相层出不穷,总有新鲜的——你们啊,死不了的!”
小梅一跺脚,“五爷,不争馒头争口气,二爷是怎么对您的啊!您要是从他手里抢了人,不知道能把他气成什么样儿呢!您忘啦,前几天谁在老爷前头嚼舌头说您……”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咽了口吐沫,心道,幸好没说错话。
“二爷说您逛窑子赌钱狎妓,同人争风吃醋大打出手,把刘家四爷打得剩半条命。还说啊,烟花柳巷一大半窑姐儿都是您的相好,简直辱没祖宗!五爷,您不看功劳看苦劳,我这样一个水灵灵的黄花大闺女,赔了名声跟着您出入青楼这么多年,也没求过您什么,您就当可怜可怜我那点儿念想?”
明蓁气笑了,停了脚步,小梅自顾自地说着,差点撞上她。
明蓁扇子一合,扇柄往小梅头上一敲,“得了得了,姑奶奶您就歇歇嘴吧,爷给你去救人还不成?说起来,这兄妹二人同抢一个戏子,听起来倒是刺激。”
隔了几日,孟小棠下了戏,刚卸完妆,就有人来要带他去揽月楼见官。
庆祥陪着他,心里七上八下的。一边暗骂着自己不干人事,一边又只能自我安慰: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德庆班大大小小的性命都在明文翰明二爷手上。官字两个口,上下都能吃人。罢了,成了角儿的,谁没这么一出呢!
“小棠啊,你同明二爷仔细分辨,咱们都指望你了!”庆祥挤出几滴眼泪,真情假意他自己也辨不出。
孟小棠尚蒙在鼓里,还安慰道:“班主莫慌,他们说的那个人是来寻我娘的,怎么会是乱党?我同他们说清楚就好,总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地就诬陷咱们。”庆祥胡乱点头称是。
到了揽月楼,有几个兵勇见人来了,引着孟小棠去了包间,把庆祥打发走了。
庆祥心底叹息,“小棠啊小棠,我养你们母子十多年,对你们不薄,就当是你报恩吧!有了明二爷做靠山,在洛州不怕没有好日子过。”但心底到底是愧疚难当,索性找了一间酒馆把自己灌了个大醉了事。
小梅从门缝里看见孟小棠进了包间,早急得不成样,“五爷,快点吧!人进去了!”她早早打听清楚了,明文翰今日就会对孟小棠下手,是以一整日都在揽月楼里蹲守着。
明蓁却是不紧不慢地坐着又听了一首评弹,这才赏了歌女一锭银子。歌女眼含春水,媚眼轻抛。明蓁在她下巴上捏了捏,“唱得好,下回还叫你来唱。”
歌女含嗔带怨道:“五爷风流,向来喜新厌旧,这是多久没听桃红唱歌了?”
明蓁还要同她打情骂俏,小梅忍不住了,将她连推带拽地往外赶,“五爷,赶紧的,等着救命呢!”
明蓁哈哈大笑,“好,好,辜负了美人了,下回定然补偿桃红姐姐。”然后摇着扇子不紧不慢地出了包间,往二楼去。
二楼早被清了场,守着两排兵丁。为首的一见明蓁,顿时苦了苦脸。这位洛州总督家五小姐最是难对付,虽然是庶出的小姐,但在明家却向来是无法无天,无人敢得罪。
说是出生当日,有位道长正在家中给老太君布道。道长忽然放下拂尘,问:“府中可是有妇人临产?”
老太君极是诧异,道:“确实是,道长何以得知?”
道长还未开口,这时候丫头进来禀报:“老太君,二姨娘刚刚生下了一位小姐。”
道长便向老太君道喜,说这个婴孩是大富大贵之命,前途贵不可言,明家生死全系于她一身,万万不可怠慢。
众人将信将疑,并未对这女婴特别另眼相待,结果第二日明老爷就进了总督。明老爷大喜,便对她尤其宠爱。
有一年明家二子明文翰同明蓁抢一个小玩意儿,明文翰向来瞧不上这个庶出的妹子,便是将她推倒在地,脑袋上磕出了血。结果当日明老爷在外头就受了乱党的刺杀,中了一箭。回到家里见明蓁受伤躺在床上,想起道长的话,大惊失色。从此以后,谁也不敢动她一根汗毛,凡事千依百顺,唯恐她一个不开心伤了自己。
明蓁生母死后,突然转了性子,整日里做男人打扮,成天吃喝玩乐不务正业。但明老爷一管教她,她便闹得家宅不宁,家里的人还会染上倒霉事。如此一来,便无人敢管教,只得由她去了。她更是无法无天,连“五小姐”也不许人叫,只准叫“五爷”。
明蓁拾阶而上,兵丁头目硬着头皮上前作揖:“五、五爷,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明蓁斜眼一扫,那人只得让开了路。可坏了明文翰的好事,回头也脱不了一顿胖揍。他便赔着笑,“五爷,二爷在上头有重要的军机要事在谈,您老人家能不能移步去对面邀月楼?”
明蓁脸色一冷,小梅狗仗人势般地哼了一声,“吴队长也敢挡五爷的路?你是皮痒痒了不是?”
吴队长说着“不敢”,眼睁睁看她上了二楼,闲庭信步地走到了那间包间外头。
廊子里的花凳上摆了一盆万寿菊,明蓁摇着扇子俯身看花盆上的字,“白云浮海际,明月落河滨。好!好!真是好意境。”
房间内突然传出巨大的声响,像是桌翻盘碎还夹杂着人声低呵。吴队长紧张地望了一眼紧闭的门,踟蹰着是进还是不进。毕竟明文翰交代过,谁也不许进去打扰他。
明蓁眉头蹙了起来,仿佛是被人扫了雅兴,她直起身子,“这是什么军机要事?怎么像是在演全武行?二爷身子金贵着呢,你们也不进去瞅瞅?”
吴队长可不敢,他同副手面面相觑,小梅则是一个劲儿地拉她的袖子。明蓁一收扇子,“得了,你们不心疼二爷,爷可心疼呢。”说完抬脚一踹,踹开了门。
门一打开,里面的咒骂声随着也飘出来,“谁不长眼……”
包间里有张罗汉床,明文翰此时正压着一个人,他正欲发火,一见来人便硬生生把话咽了下去。小梅见状,尖叫一声,羞得小脸通红,人跑出去,然后哐当一声把门合上了。
明蓁扶起一张椅子,施施然坐下,跷了二郎腿,瞅着两人微微一笑,“是妹子我。妹子没长眼,二哥你继续。”
趁着明文翰一走神的功夫,他身下的人猛地一挣扎,推开了明文翰,连滚带爬地从罗汉床上滚下来。
明蓁见茶几上有一壶茶,自顾自倒了一杯。明文翰正要拦,嘴刚张开,半途却咬牙闭上了。那茶本是给自己助兴用的。
他理了理衣衫,系上裤带,讥讽道:“五妹今日真是闲,我当你还在艳阳苑里醉生梦死呢。”
明蓁闻着手里的茶,茶是好茶,她慢慢啜着润嗓子。闻言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是啊。不过庸脂俗粉见多了,听说二哥这里有个……”明蓁这才把目光移到那人身上,只是一眼,便挪不开眼了。
十六七岁的清瘦少年,一袭月白长衫,苍白的手掩着衣衫。涨红的双腮似染了海棠颜色,那一双眼睛微微泛红,带着滔天的怒意和羞愤。双唇在颤抖,连同长长的睫毛都在颤抖。是深秋白露洗过的芙蓉花,花蕊在西风里细细惊颤着。
那样一张脸,直看得人出神。
明蓁情不自禁往前微微倾了倾身子,良久才涩涩地吐了后半句话,“……人间绝色。”
明文翰嗤笑,“轮得到你?别忘了你自个儿的身份!跟窑姐儿厮混就罢了,难不成还玩起了男人?你还要不要脸面了?五妹,别忘了,你跟曾家还有婚约的!”
那茶越喝越渴,明蓁胸中燥热起来。她解了一粒钮子透气,稳住心神。她从孟小棠脸上挪开了眼,闲闲地把玩着扇子。扇了扇,热气还是往上顶。
“二哥同我还说什么脸面?咱们明家最不要脸的就是你我兄妹二人了。二哥玩得,我也玩得。要不,叫这个……对了,叫什么来着?”
孟小棠怒瞪着两人,扶着床柱站起身,咬着唇一言不发。他是砧板上待人宰割的鱼肉,为了德庆班的老老少少,他逃不得、反抗不得,但抱定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心,大不了就从楼上跳下去!
明文翰算是看出来了,这个妹子今天是和他杠上了。明蓁拿扇柄指了指孟小棠,“小美人儿,离那窗户远些,掉下去爷可捞不住你,死了怪可惜的。梅哥儿!”
小梅在外头听见明蓁叫她,忙回话:“爷,在呢!什么吩咐?”
“去把我的那件美人氅拿过来。”
小梅应声去了,心里直犯嘀咕,这刚入秋,穿什么大氅,不怕捂痱子?但人利索得很,外头有明蓁的马车停着听伺候。小梅上了马车,叫车把式快马加鞭赶回家拿衣服。
孟小棠被她看穿了心思,唇咬得更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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