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风入松2(2 / 2)
孟小棠张口结舌,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虽然戏园子里男男女女这些事不算新鲜,但他却并没有沾染过。因唱旦,长久揣摩戏里人的心思,也长成了一副嫣然柔婉的心肠,更没所谓的少年情事。
他从小被母亲管得严、护得紧,师兄弟们凑一起说荤笑话时,母亲会牢牢地防着。谁在他面前嘴巴不干不净,母亲便像斗狠的母鸡,非要上去挠出了血才能罢休。虽然不少人都瞧不惯他们母子,但谁叫他戏好名气大?正是这份天然的纯净,叫他无论声线还是人,都净得出众。后来戏班子里的人也习惯了,便都自觉地不在他面前抖荤话。他是戏班子里的摇钱树,往常遇到有用意不善的,班子里的人能挡着的也都帮他挡去了。
明蓁毫无形象地跷着二郎腿,一双没裹过的天足,没套鞋袜,正对着他,惬意地抖动着。
孟小棠羞愤难当,双拳紧握,转身就走。
“孟老板大可以走出去。不过,你德庆班的人,大约都要去牢里团聚了。谋逆大罪,怎么也得审上个一年半载。若有那么一两个愿意供出‘实情’、‘主谋’争取减刑的,剩下的正好一起斩了。黄泉路上还能一起唱出戏给阎王爷听听。说不定阎王一高兴,下辈子叫你们再一起投胎到同一个戏班子呢!”明蓁越说越觉得可乐,撑着头笑个不住。
孟小棠脚下如有千斤。他可以走、可以逃,母亲怎么办?德庆班的人怎么办?
热,明蓁拿了扇子扇了扇。这屋子西晒,都入了夜也不见凉下来。真够热的,亏得那人还披得住大氅。
在她煽动的风里,只见那少年一步一步走了回来。他下颌紧紧绷着,面沉似水。人走近了,忽然单膝跪了下来。
明蓁挑了挑眉头,仍旧缓缓扇着风。
孟小棠一咬牙,另一条腿也曲折了起来,双膝跪在她面前。瘦削的双肩,脊背却挺得很直。可明蓁仍旧是觉得这人没骨头。她偏过脸,懒得看他。
“五爷,孟小棠不知何事得罪了您明家兄妹。若有不周之处,请五爷明示……若五爷肯放过我们,这份恩情孟小棠定铭记在心。天地有灵,为报明五爷恩情,今日孟小棠发愿,此生此世为五爷茹素祈福,求上天保佑五爷一生荣华富贵、福寿绵长!”说着就要磕头。
明蓁一合扇子,扇柄托住了他的下巴,叫他磕不下去。倘若他刚才破口大骂她几句,她也就做做样子算了。可他这一跪,生生让她想起了勾引了她生母的戏子,当初就是这样跪在她面前,神色慌张、巧舌如簧!
她骨子最恶的那一处,全被他这一跪给勾了出来。
“孟老板。”她凑近去,虽然人在笑,眼神却凌厉了起来。“办法都说给你听了,再这样,就没意思了。刚才都说过,愿赌服输。何况,你自己,比我那二哥要强些吧?”
孟小棠听她说得实在不堪,脸红得要滴出血来了。
明蓁耳朵尖,大约那些人已经要进来了。她索性抬手去解他身上的大氅。孟小棠眼疾手快握住她的手腕。虽然人瘦,总还是个男孩子。
明蓁手腕一痛,更激起她的顽劣来。“这衣服是我的,孟老板是打算据为己有,不还了?知道这件衣服多少钱吗?够你唱半年的了。孟老板难道还想再加上一条‘霸占他人财物’的罪名不成?”
孟小棠闻言只得松开她的手,由着她解开了系带。大氅滑落,由热到冷,激得他浑身一颤。长长的睫毛也细细地抖动起来。
明蓁放肆地上下打量他,心里也不得不承认,小戏子恶心归恶心,可这样貌配得起“绝色”两个字。若是个女人,她也就怜香惜玉了,可惜是个男的。
孟小棠自知再求也没有用,站起了身。
明蓁坐回去,双手撑着床,仰头看他。
孟小棠身体一僵,额角青筋暴跳,目光里有了恨意。明蓁觉得他有了气性的样子反而顺眼些,于是决定让这小戏子更顺眼些。脚趾夹住了他腰带头,轻轻往外一扯。眼看就要扯开绳结,孟小棠一把摁住了。
孟小棠手下一滑腻,人也怔住了,然后慌得松开手,刚聚集起来的一点恨意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吓没了。他磕磕绊绊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
明蓁挑着眼皮看他,阴阳怪气道:“你不是什么?刚才不是你摸了我的脚?姑娘家的脚,是能乱摸的?”
她瞥了眼他下身,“难不成你身上藏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东西,不敢叫人看到?既然不想让我看,那我喊人来检查检查好了。
不过,是让十几二十双眼睛盯着,还是就给我瞧瞧呢,孟老板您自个儿琢磨琢磨?不过现在,还得再加一条,对姑娘家动手动脚——传出去本姑娘嫁不了人了,你负得了责?”
孟小棠心中无限绝望,自知躲不过去。他脸上的神色由怒转哀,最后心如死灰般地闭上了眼。
他这样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明蓁反而没了再逗他的兴致。何况她最讨厌男人,特别是男戏子,往常是多一眼都不会看的。
“孟老板,快点吧,不要耽误彼此的时间了。”说完打了个哈欠。
孟小棠的喉结吞咽了几下。忍,他只能忍下去。
明蓁盘着腿双手托腮望着他,心思其实都在外头。隐隐似乎听见了吴叔同人说话的声音,心里叹了口气,还是没拦住,进来了。这事不好善了。她买了宅子没多久,曾少铭就带着人捯饬出了间密室,现在就希望他把自己藏好吧,剩下的就听天由命了。
再一抬眼,孟小棠脸上那股悲愤不见了,一张脸因为隐忍着痛苦而扭曲。心头竟然诡异地闪过一丝疼痛。可她是没有心的人,只有见旁人的痛苦,才能找到一些罕见的快乐。何况,现在这场戏,她只能这么唱下去了。
明蓁的脚又压到他手上,“这是干嘛呢?隔靴搔痒?犹抱琵琶半遮面?”然后用脚分开了他的手,夹住了腰带结,一拉。明蓁轻佻地笑了起来。
孟小棠从耳尖红到了脖子,现在连脖子里的青筋都暴了出来。
他唱戏吃过不少苦,可又被母亲保护得太好,唱得又是旦角,心中那个“我本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的念头并不强烈。但今天这一遭,先是明文翰,再是明蓁的侮辱,无论男女,原来一个普通人,在强权面前是如此软弱无助、不堪一击,只能任人鱼肉!他从来没像此时这样渴望过权力和强大。
这毫无尊严的折磨,这炼狱般的人间!
他眉梢眼角的恨意,虽然还稚嫩,但几乎能将人灼烧。明蓁被他那又冷又狠的模样吸引住了,眼前明明还是那个纤细的小戏子,可恍惚间似乎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人。
她只是不知道,很多时候,一个少年的成长并不是细水长流,而是天崩地裂间一蹴而就的。
终于,孟小棠忍无可忍,甩开了手,喘着粗气,喉咙嘶哑,“可以了么!”
明蓁叹了口气,笑着摇摇头,站起身。
他脑子轰的一声,胸腔都要炸了。人像失了聪,什么都听不真切。只知道手被她捉住了,以及隐隐传来“孟老板,继续”。
捕役已经到了门外,吴叔提声道:“五爷,道府衙门的高捕官说,有探子见受伤的乱党跳进了咱们家宅子里。”
孟小棠停住了,有人来了!他仿佛是看到了一线曙光。明蓁瞧出来了,却是低声笑道,“我没说停,不许停,否则……”她拿手在脖子那里比划了一下,无声的“杀头”两个字。然后朗声问道:“高大人可知道这是谁的宅子?”
那捕官在外高声应道:“下官才知道是明五爷的宅子。只这是大案子,咱们也是奉命抓捕,望五爷行个方便。”
明蓁沉吟了片刻,“行吧,与人方便就是给自己方便。我父亲是总督,我也断然没有难为自己人的意思,要搜就搜吧。”
捕官一挥手,两队士兵快速散开了,他却仍旧站在明蓁的房前,虽然说得客气,声气却不容拒绝。“请五爷多多包涵,您这间房也得搜一搜。不搜,回去不好交代。”
明蓁呵呵笑起来,斜睨了孟小棠一眼。
孟小棠牙关紧咬,紧紧抿着唇,不相信她真敢叫人进来。她做了这样丑事,怎么敢让人看?!
明蓁双眼盯着他,脸上是狡黠的坏笑,声音对着外头,“进来吧!”
在孟小棠震惊的瞬间,她抓住了他的手,然后欣赏着眼前人的溃不成军。
高捕官和几个手下一进来看到这场景都呆愣住了,相视失色。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明蓁满不在乎地抬眸对着进来的人道:“呀,不好意思,忘了说我房里有人了。人呢,爷验过了,可不是你们要找的人。”说着,明蓁弯腰捡了大氅给孟小棠披上。
那少年羞愤欲死的模样骗不了人——更何况大家都看清楚了,这人身上没有伤。
那捕官再一细瞧,没料到竟然是德庆班的孟小棠!对于明蓁的事情,他早有耳闻,不料竟然荒唐至此。捕官赔着笑拱了拱手,“坏了五爷雅兴,恕罪、恕罪!”然后一挥手,叫手下的人都退了。
明蓁要笑不笑的,“高大人,既然查了,可要查清楚再走呀。别到时候不好交代,又扣什么帽子到爷头上。”
高捕官身子俯低了些,“岂敢岂敢,咱们都查清楚了,不叨扰五爷了。”
明蓁冷眼见这群人退了出去,然后听见收队的声音。直到再一次安静下来,她才长出一口气。几乎体力不支地跌坐回罗汉床上。
而孟小棠仍旧在灭顶的耻辱里无法抽身,浑身发冷,如坠寒潭。他不仅被侮辱了,而且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侮辱了!
明蓁脑子一片空白,过了好一会儿,听见吴叔的声音。她强起身拖着腿出去,不待她开口相询,吴叔低声道:“五爷,夜深了,您也请安置吧。”
明蓁明白他这是做好了周全的安排,点了点头,这才想起屋子里的人来。“吴叔,也叫人送孟老板回去吧。”
吴叔没动,却是道:“天色太晚了,怕路上不好走,还是留孟老板住一宿吧?”
吴叔是曾少铭的人,向来心思缜密,为人又老成,他既然这样说,那自然有他的道理。明蓁只觉得累,“那全听您安排吧。”说完她拖着虚浮的双腿往自己的房间去,走到一半,想起或许曾少铭还在那间房里,便又随便挑了间厢房走了进去,往床上一倒。
小梅同几个丫头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伺候着给她洗漱干净。这群小丫头,其实都是她捡回来的“猫猫狗狗”,被卖的、被人欺负的、活不下去的,各有一段血泪。洛州城里都说明蓁男不男、女不女,偏偏喜欢女人。只有小梅知道,明蓁的心肠有多好。她不是爱女人,而是身为女子,才知道女子的难与弱。她只是想像男人一样,替那些弱小撑出一片天来。明蓁就是她们的天和神。
明蓁被她们摆弄完,歪头就睡着了,人睡得人事不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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