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醉落魄2(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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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菲焦急地盯着正在把脉的老大夫的神色,但老人双目微合,脸上有一种职业性的波澜不惊。半晌,大夫睁开眼收了手,叫人拿笔墨写方子。

等方子写好了,芳菲这会儿才敢出声相询:“大夫,她怎么样?这都烧了七八天了,总不见好。人也总醒不过来……”

芳菲这些日子找了好几位大夫了,但那些有些名头的大夫,听说是青楼的姑娘请出诊,怕坏了名声,大都不肯来。但其他寻常医生的药吃下去,明蓁却总不见好。这一位是芳菲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请来的名医。

“老夫给姑娘换一剂退热方子吃吃看。不过,七情内伤,耗伤元气,内里的病根还是要心药去。”

芳菲心下恻然,可惜明蓁的那副心药,是无人能开的。当下便不再多言,付了双倍的诊金,叫丫头小莲领着大夫出去。开门时见胭脂在院门口探头探脑的,四目相对,胭脂扯了个干笑,“妹妹啊,妈妈叫我看看五爷怎么样了,没什么事吧?”说着就想走进来。

芳菲满面愁容,一摆手,“没什么大碍。姐姐先别进来,五爷这怕是染了风寒,给你过了病气可不是闹着玩的。”

胭脂闻言果然停了脚,撇撇嘴,“那妹妹你忙着吧,唉,我也要去前头招呼客人了。咱们真是特别羡慕你,这样好运气,有五爷这样的大恩客……”

说到这里,胭脂忽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一样,忙带着帕子掩住嘴讪笑,“那我走了,有什么能帮得上的,就吆喝一声。”话虽如此,心里却美滋滋的,解气得很,暗道:“看你还能冰清玉洁到什么时候,怕是好日子到头了吧?哈,真是风水轮流转呀!”

芳菲晓得艳阳苑里不知道多少人对她心存嫉妒,她不想惹是生非,一直谨言慎行,绝对不会去主动戳谁心窝子。落井下石这种事,她有心理准备的。

这几日洛州发生这样大的事情,她心中也惶惶不安了一阵。如今明家失了势,也不再认明蓁这个女儿。她忽然感觉到了肩上的责任,明蓁什么都没有了,她一个绮罗丛中养尊处优的人,身无长物,那么明蓁往后就要靠她了。

东旺那日把昏倒的明蓁送到她这里来,东旺不是艳阳苑的人,不能留下。第二日小梅也逃出来找到这里,小梅没日没夜地守了两日,可她毕竟是个没出嫁的黄花闺女,芳菲为着她好,还是给了她些银子叫她先寻个落脚地等着。至于往后,要等明蓁醒过来,看看她的打算了。

明蓁这场病,好好坏坏,持续了近月余才不再复烧,但落下胸痹的毛病。一发起病来,心痛彻背,背痛彻心,痛得死去活来,别说走路了,连床都起不了。

老鸨先时态度尚还算好,渐渐也露了不耐,“这么个病秧子,总在我们这里也不是个事儿吧?芳菲,你虽是我艳阳苑出去的,可又不是我这里的姑娘。妈妈我容你住了这么久,也是仁至义尽了。可这么个爷在这里算个什么事儿?”

明蓁听见了,叫芳菲拿了钱砸到老鸨脸上,“当爷没钱是怎么的?”

老鸨爱钱,又动了留下芳菲的念头,想着就姑且忍耐一时。待到这两个人坐吃山空了,那芳菲还不是得乖乖再卖身给她?但不知芳菲这些年到底存了多少银子。

老鸨心生毒计,换了一副热络笑脸,“五爷这是怎么说的?您在咱们这里常住,咱们高兴还来不及呢!”从此后便没事就叫姑娘们引着明蓁去前头喝酒,一醉解千愁。

东旺一直往这里带消息,那乱党占了总督府,不过两月,又被朝廷克复,为首的那些人也不知下落。明老爷被参了个渎职之罪,家产悉数没收。但明太太是个精明人,早早就偷偷挪出去不少资产,现在明家人都离了洛州回金川老家去了。

明老爷的丧事不敢大操大办,草草收殓葬了。东旺打听了几回,明家上上下下守口如瓶,就是不告诉他葬在何处。东旺没办法,还是从那些丢弃的物件里翻出一件明老爷早年破旧的家常马褂,拿给了明蓁。

明蓁抱着明老爷的衣服,把自己在房里关了几日,什么话都不说。再出来时,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在前头和姑娘们日夜饮酒,厮混玩闹,不分昼夜。

芳菲怎样劝都劝不住,暗暗垂了两回泪。可哭有什么用呢,反而招了明蓁不快,指着她的鼻子道:“少在爷面前哭丧着脸,爷还没死呢!”

芳菲想起她病中呓语,“沈彻,你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要骗我!......我不爱男人,我不是你,我死也不会爱男人!......”

芳菲一颗玲珑心,仿佛懂了她何以自伤至此。她被伤得厉害,若就这样自暴自弃下去,那谁也救不了她。芳菲擦干了眼泪,她必须为往后打算,她不能让明蓁就这样下去。

明蓁这样整日里醉生梦死,那老鸨也不是开善堂的,每日的账都记得清清楚楚,芳菲一日不给,就要利上滚利。

芳菲太知道这烟花柳巷就是销金窟,那是多少钱都填不上的。她让东旺买了一处价格合适的小宅子,必须先把明蓁弄出去再说。她早被明蓁赎了身,可以自由来去。明蓁这些年送给她的珠宝首饰银子,省着些用,两人糊口度日还是够的。

宅子置下了,芳菲到胭脂房里要明蓁跟她一起走。明蓁哈欠连天,看着精神萎靡,浑身无力,讥笑道:“走?走去哪里?”她一伸手,“胭脂,来给爷装烟,爷要抽两口。”

芳菲闻言如五雷轰顶,大惊失色,原只当她在前头喝酒买醉,谁想到会抽起大烟来!

“五爷,你怎么吃起了福寿膏!你怎么能碰那东西!”芳菲怒极,上前抓住胭脂,“是不是你给她吃这断子绝孙的玩意儿的,是不是!”

胭脂一推她,把她推得一个踉跄,“哟,妹妹这是什么话!福寿膏哪里不好吗?五爷犯病疼成什么样子,你不心疼,咱们还心疼呢!难道就让五爷这样顶着,你安的什么心?”

芳菲又气又难过,她知道那些人看中的哪里是明蓁,还不是她手里的那些钱?她不能让明蓁再这样下去,她答应过曾少铭会照顾好明蓁。曾少铭最恨鸦片,明蓁变成了烟鬼,她怎么同他交代?

芳菲一咬牙,“你们爱怎样就怎样,但从今天起,明五爷的赊账,与我再无关系!”

明蓁躺着猛吸了几口福寿膏,人感到前所未有的欣快,飘飘欲仙,人世间再无烦恼。胭脂嗔怪,“哟,芳菲妹妹可真是好凶呢!这话听着真叫人寒心。”

明蓁指着芳菲大笑,“瞧瞧,爷的报应来了不是?”

胭脂眼珠一转,“妹妹你也是的,五爷养了你多少年,给过你多少银子?这才用了你几个子儿,你就心疼起钱来了!啧啧啧,也真是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姐姐我真是替五爷不值。”

眼泪在芳菲眼圈里打转,不是委屈,她知道明蓁心里比她还委屈,她可以哭,但明蓁连哭都不会。她太心疼明蓁了。

芳菲扭头就走,手脚麻利地收拾了全部家当,叫东旺把东西先送过去。

要走的那日,明蓁还躺在烟榻上喷云吐雾。芳菲怎样劝都劝不走人,她最后拿着明老爷的衣服在她面前抖开,“五爷,今日芳菲就走了,再不会踏进艳阳苑一步。你是跟我走,还是就在这里?你若不跟我走,这身衣服——我想明老爷活着也不会想见你堕落至此,我就给你烧了了事。”

“谢芳菲,你敢!”

芳菲却不理她,抱着衣服转身就走。明蓁正犯了烟瘾,想追上去,可浑身难受。“谢芳菲你给我站住!”

芳菲一双小脚忍着疼走得飞快,明蓁猛吸了几口,拿着烟枪要追上去,却被胭脂拦住,“五爷,这是唱得哪一出啊?要走可以,可账还没算清呢!咱们这里,可不兴白嫖。”

小梅在那小宅子门口焦急地张望,远远见一辆黄包车跑过来,她忙迎过去,可车里竟然只有芳菲一个人。她看看后头,又看看芳菲,“姑娘,我们爷呢?”

芳菲无奈地摇摇头,小梅焦急道:“那,那怎么办?”

芳菲稳了稳心神,“你别急,等他们收不到钱,自然会放人的。”

果然不出两月,身无分文的明蓁终于被老鸨扔到了大街上。那老鸨也动过让明蓁卖身还债的念头,可她毕竟曾是官女,生怕万一哪日明家起复了,她可吃不了兜着走。那芳菲又是个心肠极硬的,派人讨了几回,死活都不肯给钱。老鸨见从她们身上再抠不出好处来,索性把明蓁扫地出门了。

小莲得过芳菲的交代,一有消息就去通风报信。芳菲得到消息,带着东旺去接明蓁。远远见一人倚在艳阳苑的大门边,流着鼻涕一下一下地敲门,“开门、开门,给爷开门、给爷烧烟!”

芳菲看得眼睛酸涩,忍住泪忙下了马车,疾步到明蓁身边,“五爷,跟我走吧。”

明蓁一见芳菲,仿佛见到了财神爷,她伸手去翻她的衣襟,“钱呢?你有钱的对不对,爷从前给了你多少银子,你快给我钱!......”

芳菲抓住明蓁的手,“五爷,钱我可以给你,可抽大烟的钱我没有!”

明蓁露了恶相,抽了她一巴掌,“吃里扒外的东西!恩将仇报,你良心都叫狗吃了!”

芳菲紧紧抿住唇,也不理会自己红肿的脸,对着东旺一招手,“东旺,拿绳子,把她捆回去!”

东旺已然看呆了,从前那个唯唯诺诺的谢芳菲,像变了一个人。他忽然心里也不再慌了,又有了主心骨一样。应声拿了绳子把明蓁捆了,往马车上一丢。

明蓁又闹又叫又骂,忽然又犯了病。两人急匆匆赶回了兴民街的小房子里,明蓁胸口痛得蜷缩成一团,人不人鬼不鬼,请来的大夫也近不了身。她一直滚着喊疼,小梅听得难受得不行,哭着拉住芳菲跪下哀求,“姑娘,你救救小姐吧!她太难受了,要不给她抽一口吧,就一口!”

可这是一口烟能解决的事情吗?芳菲紧紧攥着帕子,浑身都在抖。她也束手无策,听着明蓁的哀嚎,她也很不好受。最后还是心一软,让小梅拿了烟枪给她。算了,这世道,哪家公子哥不吃大烟?吃了大烟整日里只会躺在床上,不嫖不赌不生事——只要她没那么痛,往后她就养着她吧!

明蓁日日躺在床上吞云吐雾,哪里都不去,也不见人。头不梳、澡不洗,天气一日暖过一日,她怕光,叫小梅拿厚布遮着窗,那屋子没多久就充满了一股刺鼻的怪味道。

这些日子,举国到处都不太平,时时听见枪声,寻常百姓一有动静都躲在家中。这一日忽然下起了大雨,那雨水砸到瓦片上的动静,听得人心慌。到了后半夜,忽然大门被拍得咚咚响。众人本就没睡,听见动静都披衣起床。

东旺打开门一看,竟然是曾少铭。芳菲见到他,唇动了动,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只是眼泪一串一串往下掉。曾少铭将伞给了东旺,轻轻给她擦了擦泪,温声道:“我都知道,我都知道……带我去看看她。”

芳菲忙止住眼泪,两人到了明蓁屋前,芳菲敲了两下,推门进去。一股恶臭扑面而来,昏暗窄小的房内,只桌上一点将尽的油灯。床上的人披头散发,抱着烟枪迷醉地吸着。

听见动静,明蓁的头动了动。那一点不甚明亮的光,照见了曾少铭的脸。明蓁的目光终于从萎靡里活泛过来,她丢开烟枪冲下床,对着他拳打脚踢,“曾少铭!你这个混蛋,你竟然跟着旁人一起来算计我!你怎么可以!你答应过我什么!.......”

芳菲想去拦着,曾少铭给了她一个安慰的淡笑,“没事,你先出去,我跟她说。”

芳菲忐忑不安地退了出去,关上门,还能听见明蓁的怒吼。

明蓁从前神采飞扬的一双大眼,如今深陷了下去,人又干又瘦。曾少铭心里也很不是滋味,带着深深的愧疚,由着她发泄了一通,最后将疯子一般的女孩子抱住,“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会成这样。你相信我,自始至终,我都不曾要算计你。若我真有这样的打算,何故把我们的婚事一拖再拖?”

明蓁渐渐平静了下来,“你敢说你毫不知情!”

曾少铭轻轻叹了口气,“是,沈彻是我同窗,也有建立新国之心……但我们的主张渐不相同,彼此投奔了不同的组织。我一直不赞同暴力行事,他们是一直在准备炸弹,但我怕炸死当局,后果非他们能掌控。所以后来我们也只能各行其路。”

“你为什么去东洋,为什么偏偏在那时候去东洋!为什么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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