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上林春2(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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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正要开口相询,明蓁却看出来她的疑问,先轻轻摇摇头,然后拉过她的掌心,在她手心里用手指写了两个字,“莫问。”

苏梦华只好忍下了,按着陆云从的嘱咐,张罗人去给她寻大夫把脉、熬药,盯着她乖乖把大夫开的药喝得一滴不剩,方才离开。

陆云从半夜回来时,明蓁还醒着,听到他的脚步声反而闭上了眼装睡。陆云从的脚步声到了床边就停下了,接着她感到身边一沉,应该是坐在了边上。他的手轻轻抚了抚她的脸颊,温热的唇落在她额上、唇角。但他并没有再进一步,却是起身走开了。

明蓁听到门打开又关上,不一会儿院子里有了动静。似乎是他去院子里了。明蓁悄悄起身,蹑手蹑脚走到窗边,只看到他在女贞树下树底下埋东西。她有点纳闷,这人倒真喜欢刨坑,也不知道藏了什么宝贝。

明蓁老老实实待在房里养病,好在她身体底子好,没几日就生龙活虎了。又像换了个人,晨昏定省,一派世家少奶奶的风度做派。闲来无事时,明蓁跟着苏梦华学做饭。到底是这一块没有天分,任苏梦华怎么教,做出来的东西都难以下咽。

这一日难得做了一盘扬州炒饭还算差强人意,明蓁兴冲冲地端给了陆云从,托着腮笑望着他,“快尝尝,好不好吃?大少奶奶说我算是出师了呢。”是一副等夸的模样。

陆云从才从外头吃了宴席回来,被她摁坐在桌前,看着眼前这一盘黑乎乎的炒饭。鸡蛋不成丝,香菇、冬笋切得又粗又大,虾仁不滑嫩,火腿炒老了。再不“出师”,师傅大概要被怄死。

他拿了勺子,吃了一口,胡椒粉放多了,盐放少了——但这并不妨碍他一口不剩地把饭全吃了。

“有这么好吃?”明蓁也惊呆了。

他轻轻擦了擦唇角,“谁叫我喜欢呢?”

“那我以后每天都做给你吃。”明蓁笑起来。

他点点头。

谎言,在你相信的那一刻,就不再是谎言了。

因为这场绑票,陆家这个年也过得寂寂无声。似乎除了陆予杭和陆蕊秋,大家都兴趣缺缺。陆云从一再交代,一家人出行都格外小心。

初一祭祖、拜神,待到仪式结束后大家各自散去,陆云从却将柳芽单单留了下来。

柳芽心中忐忑,这些日子她可没去找三奶奶的麻烦啊。她想过了,想嫁给陆云从做妾,最重要不是陆云从的同意,而是三奶奶的许可。所以,她忍住委屈,在三奶奶面前卑躬屈膝伏低做小。

陆云从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那几年我不在家,你们说曾四小姐对你们颇有照顾。当时可是你亲眼看到曾楉芝来送钱的?”

柳芽摇摇头,“送钱的是个女扮男装的女孩子,说受主人之命。问她贵姓,便说姓曾,行四。不是曾四小姐还是谁?”柳芽心中纳闷,这问题他前些日子才问过,为什么又问一遍?

陆云从不再说什么,取了一个小木匣子给她。柳芽打开一看,里头装满了金银珠宝房契地契。柳芽不解地望向他:“三爷,这是?”她心中惶恐,怕是给她的遣散费。

“柳芽,这些年你跟着母亲吃了很多苦,这些,师哥都知道。这些东西也无法报答你对母亲的照顾。”

柳芽猛然间听到“师哥”两个字,眼泪忍不住掉下来了,“不,都是我心甘情愿的。师哥,我不要什么报答。我的心,你是知道的……”

陆云从盯着柳芽看了一会儿,那个豆芽菜一样的小姑娘也不知不觉长成了大人。她对他的心思,清清楚楚写在她脸上。

人就是这样又聪明又愚蠢的矛盾体,能看到别人是不是动了心,大多时候却不知道自己的心意。

“柳芽。”陆云从打断她,“这些你先收下。等母亲帮你寻一户好人家,你的嫁妆,师哥不会亏待你。”

“不,我不嫁人。要是……要是不能嫁给你,我宁可不嫁人。”柳芽默默抹着眼泪。

陆云从的神情十分平静,闻言也只是点点头。“不嫁也可以,只要不挥霍,这些钱足够你一辈子衣食无忧。但其他的,我给不了。若是你仍旧想叫我一声‘哥’,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妹妹,是母亲的亲女儿。”

柳芽嚎啕大哭起来。自从孟小棠成了陆云从后,他整个人都是冷漠寡言的。像今日这般温声的劝慰是不曾有过的。

他垂目转了转手上的戒指,微微笑了笑,喃喃道:“‘回看世间苦,苦在求不得。’人本来就有许多求不得,该放下时要放下,不然,怎么活下去?”不知道说给谁听的。

柳芽第一次在陆云从脸上看到这种落寞的神情,只看得人心也跟着揪了一下,什么也都说不出来了。

孟春娥认了柳芽做义女,成为陆家的五小姐。柳芽虽然想嫁给陆云从,但这些日子以来,也知道彻底没了希望。那么做小姐也可以,或许这是她最好的出路了。只要好好伺候好陆老爷和孟春娥,以后一样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还不用看正室的脸色。

上元节那日,府里张灯结彩,大管家采买了一车烟花,府里上上下下不分尊卑都聚在一起放花。但欢声笑语也遮盖不去陆云从心头淡淡的哀愁。他在火光里看向明蓁,她正带着予杭放一只巨大的“银丝垂柳”。

予杭胆子小,不敢靠近那花桶。明蓁嬉笑着从他身后抱住他,握着他的手去点那礼花。引线被点燃了,然后“嘭”地一下火光冲上天幕,再如星雨般坠落下去。她就站在灯火辉煌处,像站在满城春花里。

“今宵何处好?惟有洛城春。”

在家里玩,总归不尽兴。今日城中有耍火龙的,见者能得一年好运。那一车烟花放完了,孟春娥同陆云从打了商量,今日索性就放众人去好好玩乐。陆云从想了想也应允了。

明蓁自知陆云从不会让自己出门,很识相地也不提,打着哈欠往回走。陆云从忽然叫住她,“明蓁,不是说想去娘娘庙看灯会吗?我陪你去。”

明蓁一听来了兴致,“真的?我还当你不让我出门呢。先等等,我去换身衣服!”

陆云从等在车里,过了好一会儿,才见明蓁才小跑着过来。白貂皮饰边的胭脂色大衣,大花装饰的同色呢子钟形帽子,路易鞋跟的系带皮鞋,还有殷红的唇。明艳耀眼,也像一簇烟花,盛开在他眼前。

街上车水马龙,灯如白昼,人山人海。车开得很慢,明蓁一直趴在车窗上往外看,一会儿发出一声赞叹。他则是默默地凝视着她。

“快看那盏走马灯,天哪,这么大!”明蓁惊叹道。上头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飞快地旋转着。

没听到他回应,明蓁转过头,看他正看着自己出神。灯火映射到他眸子里,显得眼眸格外深邃。明蓁忽然探身过去,恶作剧般在他唇角咬了一口,然后哈哈笑着转过去,继续看外面的灯。

他摸了摸自己的唇,甜与苦交织在一起难解难分。

“呀,你看那个兔子灯,怎么这么难看……”

当她再次回头时,她的脸倏然落于他的掌心,双唇被他狠狠吻住,尾音被吞没在他喉间。车外鼎沸的人声消弭于无形,漫天星火仿佛也落进了车里,到处都是滚烫的。

两个人困在这方逼仄的天地里,唇与舌终于纠缠在一起。他无休止地掠夺她的呼吸,再还给她自己的喘息。他将她压迫在车壁上,深深吻下去,想要探侵入她的灵魂里去一样。

明蓁被他强有力的臂膀禁锢着,从未像这一刻一样感受到他的蛮横和强大,生出了一种生命受到威胁想要逃脱的本能。但他的吻让她失去了思考,理智丧失在他惨烈绝望的亲吻里。像无路可走的困兽,做最后的挣扎。

一阵风暴过去,又是绵绵细雨般无尽的温柔,连空气也潮湿了起来。

车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下的。他的唇缓缓退开,喘息渐自平息。人的情动也如车外的烟火,炫目之后,走向了注定的衰微。

他听到阿荣小心翼翼道:“三爷,前面就是娘娘庙了,人太多,实在开不过去。”

他的目光仍在她脸上,平声道:“没事,我们在这里下车。”

娘娘庙街前摩肩擦踵,人声鼎沸。他牵着她的手下了车,走进这人海茫茫里。他们就像海上的小船,被海浪颠簸得东倒西歪。他将她紧紧护在怀里,随波逐流。

酒楼的二楼上,临窗站满了说笑着看灯的妇人。路两旁全是卖各色干果、杂货的小摊,还有挎着提篮的小贩在人流里穿梭叫卖。

路过一个卖首饰的摊子,明蓁停下,拿起一只飘兰花的镯子端详。摊主笑着极力兜售,“这位太太眼光太好了!这镯子色好、水头好,最适合您这样年轻的太太戴了。”

“喜欢?”他问。

明蓁摇摇头,看看也就放下了。她是想买给芳菲的,但芳菲手腕更纤细,这镯子圈口怕是大不少,不合适。

摊主看他们衣着时髦华丽,怎么肯放走这样的大主顾?便不停地向两人兜售。明蓁没看到中意的,但陆云从却一眼看中了一个羊脂玉的玉兰花坠子。料子状如凝脂,细腻滋润。那摊主见这东西入了他的眼,自然暗地里坐地起价一番。

明蓁撇撇嘴,“您这宰人也宰得太狠了吧?”

摊主摊手直叫冤枉。陆云从却是笑笑,掏钱买下了。摊主媳妇现穿了丝带,她边穿边念念有词,“玉兰新花俏,夫妻长欢笑;玉兰花簪头,夫妻共白首——带回了家有好福气呢!”

陆云从自摊主媳妇手里接过编好的坠子,“过来,我给你戴上。”

明蓁不喜欢这东西,但不想触他霉头惹他不快,还是乖乖站到他面前,由着他戴上。

“意头这样好,以后不要摘了。”他轻轻将坠子摆正。

明蓁笑,“好,爷说什么就是什么。哎呀,你看,火龙来了!”说着挽住他的手臂拉着他往前走。

两支耍火龙的队伍,一支自南,一支自北,逶迤而来,向街心聚拢。那龙头还时不时吐出巨大的火焰,人群里的喝彩声一浪高过一浪。涌动的人群越发骚动不安,朝着双龙戏珠处拥挤过去。

两人在人群里挤着,明蓁忽然“哎呀”了一声。陆云从紧张地问,“怎么了?”

明蓁却是笑着道:“我的鞋带好像被踩断了。”

脚下太黑,陆云从也看不清楚,但这拥挤的阵仗却是很吓人,万一鞋子掉了被踩到脚,那不是闹着玩的。

“站远些看吧,这边人太多了。”他揽着明蓁往外退,一直退到路边,明蓁才笑着道:“完了,鞋掉了。”

人群追着火龙涌到前面去了,退潮般路上露出了被挤掉的鞋子。他让明蓁在一个食肆档口的长凳子坐下,他去寻她掉了那只鞋。

明蓁手撑着条凳,荡着双腿,看他找鞋子。她感觉他今天有些不一样,但是哪里不一样,她却说不上来。

他穿了件翻毛领的黑呢大衣,一会儿蹲下身,一会儿又直起身,那认真的模样,像在寻找遗失的宝物。

他身后,两条火龙终于聚了头,霎时间礼花齐放,照得街心通明。鼓乐声越发喧哗起来,人潮汹涌。但他却那么认真,仿佛不会被任何事情打扰到。这人间一切的热闹,都和他无关。

明蓁的心忽然好像被什么击中了,怔怔地看他看得出神。

他终于寻到了她丢的那只鞋,在她的注视里走到她身边,单膝跪下去。他抬起她的脚,默默地把鞋子套到她脚上,这才意识到这鞋子有些小。扣带断了,扣不上,也被踩脏了。他拿了手帕轻轻擦干净她的鞋子。

她的脚还在他掌心。

强求来的感情是不是也如同削足适履?感情原来真的强求不来的。他用尽心思手段,毕竟得不到她的心。不是他的错,也不是她的错,只是她是个没有心的女人。或许该放下了,就当是放过自己。如果在一起,两个人都得不到快乐,那就放她走,至少还有一个人是快乐的。

火焰湮灭于冰底。他将她的脚轻轻放下。

他始终垂着头,明蓁看不到他的神情,只看到他的发顶。今日出来的匆忙,他没有打发油,头发看上去蓬松柔软,像等着人爱抚的小狗。

她的手情不自禁地抬起来,还没触到他的头发,忽然听见他的声音,“明蓁,我们离婚吧。”

游戏到此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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