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1 / 2)
易青娥和她舅几乎整整说了一夜。快天亮的时候,她让舅眯一会儿,她舅就把自己的被子摊开,在一个拐角卧下了。她也躺了一会儿,就起来烧火。那时都陆续有人起床了。昨晚临时加的巡逻哨,也撤回去睡了。易青娥把火烧着后,就去水池子刷牙洗脸。她舅就是在这个时候起身,从灶门口顺手操起那把一米多长的铁火钳,扭身进了灶房的。
廖耀辉当时正在准备早上吃臊子面的茄子丁、洋芋丁和豆腐丁。按双刀的节奏,嘴里正哼着“小寡妇上坟”呢,没防顾着,身后是进来了歹人。只听易青娥她舅大喝一声:“狗日廖耀辉,你个臭流氓,今天死期就算到了!”说时迟,那时快,她舅扑上去,对着廖耀辉的脊背、大腿、交裆,狠命就是几火钳。廖耀辉当下就吓得钻进案板底下了。她舅还拿火钳朝里死劲戳着。廖耀辉在案板底下直喊告饶说:“三元,三元,你误会了,你是误会了。我廖耀辉可真是啥事都没干哪!我敢对天发毒誓,我要干坏事了,天打五雷轰,死后喂王八。你误会了……”她舅哪由分说,继续拿火钳朝里捅着。只听廖耀辉死猪一般大喊大叫起来:“光祖,光祖,杀人了,胡三元杀人了啊!”宋师就跑来了。易青娥听见喊叫,也从水池子那边跑了过来。宋师一把抢过她舅手上的火钳,见有人来,就把灶房门紧紧关上了。
宋师单刀直入地说:“胡三元,你看你是要你外甥女的名誉,还是要廖耀辉的老命。要是要廖耀辉的老命了,今早上,你就把他戳死在这案板底下算了。老廖胡起翘,戳死也是活该。你要是想要外甥女的名誉了,就得把这泡臭粪吞了、咽了。你外甥女可是刚起步,都看好着呢。苟存忠还有裘伙管他们说,搞不好,这娃将来还能成大名呢。你这一闹,娃一辈子就说不清白了。这叫粪不臭挑起来臭。其实廖耀辉也没把娃咋,我都是知道的事。你要听我劝了,就赶快撒手。对你也好。你才出来,再这样折腾一下,真格是不想活了是吧?”紧接着,易青娥就把她舅朝门外拉了。门一打开,易青娥才发现,灶房门外已经站着好几个人了。他们都把耳朵贴着门,是在细听着里边动静的。
宋师为这事,还演了半天戏。他把廖耀辉从案板底下拉出来,故意大声对外喊着:“你跟胡三元就爱开玩笑。都这大一把年龄了,还跟人家说些有油没盐的话。你管人家四年近女色了没,你管人家憋死没憋死。人家才出来,还不习惯你这样说话,以为是笑话人家呢。不拿火钳把你戳几下咋的?这下玩得好吧,还学狗哩,钻了案板了,看你丢人不丢人。玩笑也开得太没边没沿了。出来,快出来,人都走了。麻利剁你的豆腐臊子。”廖耀辉才从案板底下钻出来。他看着门口几个瞧热闹的人,脸上青一块白一块地干笑着。由于火钳又打又戳的,下手太重,廖耀辉再剁臊子时,两条腿就撑不住了,是紧紧靠在案板上剁完的。等没人了,宋师才说:“活该!去,躺一会儿去。剩下的活儿我来做。”廖耀辉才扶墙摸壁地回去,躺了好几天。
易青娥把她舅拉回灶门口后,就对她舅大发了一回脾气:“你咋是这样的人呢,舅。我不说,你偏要问。我跟你都说明白了,没有啥事的,你还偏要去打人家。这下好吧,弄得那么多人都知道了,还反倒有了事了。你说你……刚一出来,咋就又惹下这大的祸嘛!”
她舅说:“娃呀,这狗日的是欺负你呀!他多大年龄,你才多大呀?我杀了他的心思都有,何况只是戳了他几火钳。他应该去挨炮子儿,去吃‘花生米儿’!舅不在,一个做饭的都敢欺负我娃了!昨晚一听,舅咋都睡不着,就想拿菜刀把老狗日的片了算了。舅也不想活这个人了,窝囊啊!”
“舅,你千万别这样,我好着哩,真的好着呢。你这一闹,反倒不好了。我求你了,舅,别闹了好不好?你这一回来,啥都好了。你安安生生的好不好?安安生生的,我们就都好了,好不好哇?”易青娥在央求她舅了。
她舅慢慢咽下一口气说:“好好,我听娃的。咱安安生生的,都好!”
她舅拿长铁火钳打廖耀辉的事,到底还是传开了,说啥的都有。但宋师一直对外讲:胡三元和廖耀辉是开玩笑呢。他说廖耀辉平常就爱开骚乎乎的玩笑,爱讲脏不兮兮的段子,还爱骚手。无论进灶房打开水的,还是要一两根葱的、抓几瓣蒜的,他都爱乘机把人家屁股捏一把。或者把哪个小伙子的交裆,拿擀杖磕一下,说让把“棒槌”别紧些。遇见女的,眼睛也是爱在人家胸口上、屁股上乱扫。大了、小了的,高了、低了的,肉紧、肉松了的,反正没个正形,一辈子是玩惯了。胡三元昨天回来,今早到灶房看他,他就说人家怪话。两人说着说着就闹腾起来了。胡三元手里拿着火钳,是帮外甥女烧火的,顺手把廖师吓了一下,廖师就钻了案板了。真的是闹着玩呢,啥事都没有的。
为这事,黄主任还派人问过廖耀辉。廖耀辉也说闹着玩的。他说过去他跟胡三元玩惯了,一直都是没高没低、没轻没重的。黄主任听到的反映,却完全是另一回事。说胡三元是真动手了,把廖耀辉美美捶了几火钳。而且,在廖耀辉躲进案板底下后,还不依不饶地狠命戳了十几下。这哪像是闹着玩呢?无论怎样,一个前科犯,一回来就操起一米多长的铁器,也算是一件凶器吧,乱打乱戳,毕竟是一件大事情。为了单位的安全,也不能让他留宿在院子里了。很快,黄主任就让人给胡三元谈话,让他必须住到外边去。胡三元还问,公安上不是跟黄主任说了,要适当给他安排点工作吗?谈话人说,就是安排工作,也有个过程,但现在,必须住出去,这是单位的规定。她舅没办法,就住出去了。
她舅原来那间房,其实空了好几年,谁都不愿意进去住。虽然她舅没死,但她舅炸死了人,自己又坐了监,大家就把这房叫凶宅了,觉得住着不吉利。后来古存孝来,团上就安排他和刘四团住进去了。她舅的东西,属于公家的桌凳、床板,都过户在古存孝名下了。其余的,是由易青娥捆起来,码在灶门口的一个拐角了。她舅在外边找了半间房,临时住下来,她就帮她舅把东西一回都搬过去了。
她舅把房收拾好后,第一件事,就是把板鼓支在了屋中间,先是噼里啪啦一阵好敲。把易青娥都惹笑了,说:“舅,你啥时都忘不了敲鼓。”
她舅说:“娃呀,舅还剩下啥了,不就是这双还没被人剁了的手吗?要是这双敲鼓的手再剁了,舅就不活了。”
她舅没有任何生活来源了。
易青娥把她的生活费,还给舅匀了一点。胡彩香老师也有接济。可毕竟工资都低,那点钱,是填不饱舅的肚子的。舅就在食品公司找了一份装卸车的工作。食品公司经理过去爱看戏,也见过她舅,那时老上街宣传时,是敲着一个威风八面的大鼓的。加上爆炸案,在县城闹得沸沸扬扬,胡三元这个名字,就几乎家喻户晓了。他报上姓名,说自己有立功表现,两次减刑,已释放回家,眼下想先找口饭吃。经理就让他每天来装车卸车了。
食品公司装卸车,主要是生猪和鸡蛋。公司从乡下把生猪、鸡蛋收回来,卸了车,再按要求,把斤两基本接近的猪装在一辆车上,朝省城送。鸡蛋路上会摇打不少。卸下来,精心挑拣后,再装车,也是押运到省城交任务的。她舅与人合伙着,见天能装卸好几车。有时没车装了,就挑鸡蛋。鸡蛋是一个个拿起来,对着一个固定的手电筒来回照。烂了的,变质了的,都能被手电筒照得一清二楚。坏鸡蛋在公司大灶吃不完时,还会对外卖一点,并且很便宜。她舅就时常买一些拿回家,炒了让她来吃,有时也让把胡彩香叫上。反正小日子还过得蛮滋润的。
易青娥这边的《杨排风》,也排得越来越紧张。尤其是到了最后的“大开打”,周存仁老师安排的武打场面特别复杂,其中最高潮处,是杨排风跟西夏八个番将的打斗。杨排风扎着大靠,穿着靴子,操着战刀,面对八位勇士的长枪来袭,左拦右挡,前奔后突着。任何一支枪杀来,杨排风都能用战刀,或者背上的四面靠旗,以及双腿、双脚,把枪挑向一边,或是反向踢回敌阵。这种场面,周老师叫“打出手”。就是每杆枪都需从演员手中抛出去,有的扎向杨排风的头颅,有的刺向杨排风的前胸后背,有的戳向杨排风的双腿双脚。而扎向头颅的,杨排风就要拿四杆靠旗,改变飞枪方向,让铁矛杆杆落空;刺向前胸后背的,是要靠杨排风手中的战刀,把飞枪引向其他敌群,借刀杀人;戳向双腿双脚的,杨排风会用各种腿功技巧,玩着轻松的枪花,然后,再把它们准确无误地踢回到出枪人手中。这些动作,连贯性极强。整体打起来,就像杨排风被敌阵层层包围,大军压境,但她又会武艺超群得有惊无险。最后,她终于将“虎狼之师”全线击溃,从而完成一个烧火丫头的英雄神话。
周老师反复讲,“打出手”,是武戏中的最大亮点,也是最难配合的舞台动作。不仅需要主角杨排风有高超的技巧,而且八个“喂枪”的,也都需要有跟杨排风一样的技术水平:功底扎实,手脚利索,反应敏锐,协调性强。任何一个环节的失误,任何一杆枪的出差,甚至干脆飞走、落地,都会造成整套动作的失败,从而让观众倒掌连连。一般“打出手”场面,就是安排主角和四个番兵或番将开打。但这次用的是八个番将,为的就是制造更多的惊险、难度,让观众真正过一把武戏瘾。
八个番将都是从学员班里挑选的。领头的,就是大家都特别看好、觉得将来能挑男主角大梁的封潇潇。封潇潇这年已经十八岁了,长得眉清目秀、脸方鼻挺的。个头一米七八,也是跟女角配戏的最好高度。他身材紧结挺拔得就像电视里的那些运动员。他早已是这班女生心目中的白马王子了,可易青娥,却觉得自己跟人家的距离是太遥远了。这次她排《杨排风》,封潇潇竟然主动要求来学“打出手”,让她都感到很意外。虽然他们开始是一班同学,可现在,自己毕竟还是一个烧火做饭的。封潇潇能主动要求来给她“打下手”,怎能不让她暗自激动、兴奋呢?
可就在他们练“打出手”不久,楚嘉禾就公开跟她叫起板来了。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