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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终于又见到了颜舒舒——那已经是在周末的黄昏。

那天放学后我到图书馆去借了几本书,回到宿舍的时候,门虚掩着。推开门我就看到了她,她的古典美人的发型没有了,扎了个随随便便的马尾,穿着一件简单的运动服,正在收拾她的大箱子。

“嗨。”我招呼她。

我很注意,没有显得特别惊喜。因为我觉得此时的她,需要的是和平日里一样的感觉。虽然有些事已经不可避免地发生了,但既然是坏事,就还是尽量装出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比较好。

“嗨,马卓。”她说,“今天周末,怎么你没回家吗?”

“就回。”我说,“你吃饭没?”

“哦,我该请你吃饭的。我还欠你一顿饭呢。”她一面收拾一面对我说,“可是你看,我这一堆东西,得收拾好一阵子!”

“那就欠着喽,大不了算上利息。”我开玩笑地说。

“哦,对了。”她拿起背包,从里面掏出钱包,拿出一叠钱对我说,“这是上次借你的钱,我还说要是遇不上你,就打你的卡上来着。”

“我不是那意思!”我慌忙把那些钱往回塞。

“欠钱总是要还的嘛。”她没选择拉扯,把钱往我桌上一拍说,“就是不算你利息啦。还有啊,我教室的课桌里可能还有一些东西,你回头替我看看,要是没什么用的,就替我扔了吧。”

“你怎么了?”我有些不明白。

她不答我,只顾埋头把她的东西一股脑儿地往箱子里乱塞。我走过去帮她整理,她忽然从箱子底拿出一个很精致的表盒子,打开来给我看说:“瞧哦,这是我最喜欢的一对表,摩凡佗的,情侣表,漂亮不漂亮?莫文蔚代言的呢!”

好像无论什么东西,只要一经过颜舒舒的介绍,都显得分外与众不同。这一点,我是由衷地佩服她的。

“漂亮!”我积极地说。

“有人开价到一千八,我都没舍得卖。”她把表盒子一盖,忽然双手把它递到我面前说,“送给你,马卓。”

啊!

“女式那块给你,男式那块你替我转交给那个姓肖的。”颜舒舒把表盒扔到我怀里,又开始埋头收拾起她的东西来。

“你搞什么!”我把表盒扔回给她,严肃地说,“这么贵的东西不要乱送,留着给你自己和男朋友。  ”

“也不是白送的啊!”她拿起表盒,站起身来,踮着脚,把它塞到我的枕头下。然后用中指敲了敲我床上的那个肖哲送我的多功能小桌子的桌腿,说道,“我想跟你换这个呢。”

“你喜欢,就送给你。”我说,“不必换的。”

“那个傻子,做这个做了好几个周末,有些建设性的意见,还是我提的呢。”颜舒舒吸吸鼻子说,“让他再做一个都不肯,说是什么限量版,真是小气。”

“你别生他气了。”我说,“他为了你,都跟别人打起来了。”

“傻透了。”颜舒舒立刻批评,又好像自言自语,“他打得过谁呢!”

“他很后悔。”我说。

“后悔什么?”颜舒舒说,“不要跟我提这个词好不好,我现在提到这个词就头痛。这可真是这个世界上最让人讨厌的词了。”

看来她心情真的是很不好。

我也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于是我坐到床边看书,打算陪她一会儿,等她收拾好再回家也不迟。她默默地忙了好一阵,把大箱子的拉链缓缓地拉起来,转头问我说:“马卓,怎么你不回家么?”

“陪你呢。”我说。

“可是我要走了。”她起身,拉起她的大箱子对我说,“车子还在校门口等我,我想我妈一定等急了。”

“那我们一起走吧。”我说。

“还是不要了。”颜舒舒说,“让大家看到你和我一起,多不好。”

“说的什么屁话!”我站起身来,激动地把手里的书摔到了地上,捏住她的胳膊,说,“我就是让所有人看见,怎么了!”

“好。”颜舒舒很乖地说,“好的呀。”

她低眉顺眼的样子让我的心忽然疼得无以复加。我放开她,低头把书从地上捡起来,正要对我的失态表示抱歉的时候,颜舒舒在我的头顶上说:“马卓,我床上的棉被都送给宿管阿姨了,等会儿她会来搬走,你帮着打点一下。我走了,以后,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面了。”

我惊讶地抬起头看她,手里的书又掉到地上了。

“我去北京我姑姑那里读书了。”颜舒舒说,“对了,我还改了名字,叫颜小米,以后你要是给我写信什么的,就要写颜小米收了,呵呵。”

“为什么?”我相当地震惊,“一定要这样吗?”

颜舒舒用力地点点头,然后笑起来,用两只手贴着我的脸,来回揉了揉说:“马卓,你一定要祝福我哦!”说完,她朝我挥了挥手,然后退后几步,一只手抱着肖哲做的那个“万能马桌”,一只手拖着她的大箱子走到了门边。

门开了,她忽然停住,转头看我。她的鼻尖红红的,耳朵也红红的,像只守望的兔子。

我也看着她。我好像忽然才明白,她是真的要走了,这个我在天中唯一的朋友。我知道我还欠她祝福,可我不知道该如何将它说出口。就在我踟躇万分百感交集的思绪里,她忽然放下了手里所有的东西,飞奔向我,与我紧紧拥抱。

“我就是不想哭。”她抱我那样紧,拖着哭腔在我耳边说,“我不想哭着和你告别,马卓,我不会忘记你。”

我已经记不起有多久,没和人这样拥抱过。我说不出我的心伤,像杆灌进风的竹子,全身上下都打通一般的凉。我想起还是很久很久以前,那个撕扯着我的衣服,叫我永远不要再回去的她,只有她这样抱过我,但她终究还是离我而去。我向天发誓,我憎恶别离——林果果,颜舒舒,或是颜小米。我留不住任何人和任何好时光,留不住。

我将是永远的孤儿马卓。

在我心底有一句话,直到颜舒舒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时我都没敢说出口。那就是:“别离开我,好吗?”

我想我没有资格提出这样的要求,因为她原本就不属于我,我没有权利支配任何一个人。我缩在宿舍的床上,抱着她留给我的一对表,听着秒针细碎的滴嗒声,终于小声地哭了出来。

哭累了之后我从床上坐了起来。吴丹这个星期没有回家,她提着水瓶走进来,开了灯,对我说:“她走了?”

我点点头。

她一边嘟囔着说:“终于清静了。”一边拿了毛巾走出宿舍。不一会儿,我就听到隔壁厕所传来的哗哗的水声和笑声。

地球少了谁都转,世态一贯如此荒凉。

没有人在乎我的离别和这样的离别对我的意义。

我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给他发短信说我要去见他。他告诉我他有事正要出门,不过如果我去,他可以在家等我。

我走出宿舍才发现下雨了,这是一场奇怪的雨,说来就来。四月的夜雨有着刻意挤出来的忧伤。一会儿缓一会儿急,下得毫无章法。我没有打伞,也懒得回去取,雨水很快淋湿了我的衣服,让我从里到外一片潮湿。

这样正正好。

我在校门口看到肖哲,他也没打伞,傻傻地蹲在那里。我没有打扰他,他也没有叫我,不知道是不是没有看见我。

跳上了108路公车的那一刻,一切都有些恍若隔世的味道。不知道是不是下雨的缘故,车上的人出奇的多,人们互相挤着,手里的雨具滴着脏水,头油和橡胶的味道搅合在一起,叫人喘不过气。

我被挤到中间的车门旁边,扶着一根冰凉的柱子,正好可以贴着车窗玻璃看到外面。车行不畅,忽快忽慢,我大脑空空,快到站的时候,车子停在前一个十字路口,我透过车窗玻璃辨认出他,手持着一把伞,好像在往我的方向眺望。

窗外亮起的路灯本来应该是暖黄色色调,却被雨水冲淡,变成冷寂黯淡的灰黄。依稀辨认出他之后,寒冷一下子被化开,我的泪水紧跟着涌上了双眼,直到这时我才发现自己竟然这么想他,想得几乎不能自持。

漫长的红灯过去,车挪动了一会儿,车门终于打开,我弹下车,他在熙熙攘攘的街头拥我入怀。周围的人或许在侧目看我,但我顾不得这许多,也许只有放肆能让我好过些。黑色的雨伞撑在我的头顶,我抬起脸看他,他也低头看我,但是伞挡住了光线,我看不到他的表情,除了他下巴独特的线条。我努力对着那个坚毅的下巴笑了一下,但估计一定是比哭还要难看的怪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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