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既见君子,我心则休(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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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仲跟侍女们在亭子外大声说笑,嬉笑声不绝,本来打算忙里偷闲,找个没人的地方解解酒馋的棠华终于被吵得放下了酒杯。

他怎么就这么倒霉,刚好遇上大僧侣回方外山呢?这泼赖回来,他就别想有清静的日子过。

“婉秋,兰萱,我们还是换个地方吧。”棠华长叹一声,决定落荒而逃。

三人刚出松木亭,就见源仲两眼放光地迎了上来,棠华只觉头皮都硬了,索性抱着胳膊给他让路。果然下一刻他便扑到婉秋面前,黏着她不放,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婉秋姐姐,你可有偷偷想我?”

那个名叫婉秋的侍女居然不生气,笑吟吟地给他行礼:“大僧侣殿下,您又换了张面具戴?昨天差点没认出您。”

面具?谭音下意识地朝他脸上看一眼,原来他脸上竟戴了面具?世上真有这等惟妙惟肖的面具?她之前竟半点没看出来。

源仲乐得恨不得摇尾巴,连谭音都觉着他脸上好像刻着“淫魔”“色鬼”四个字。他摸着脸皮,眼睛都笑开花:“如果是婉秋姐姐想看,我就把面具摘下来,让你看个够。”

棠华鼻子里发出不屑的哼声,又来了!当年婉秋小丫头刚被送进来,源仲就用这套花言巧语逗她玩,都过了三四年,他居然还来这套。

婉秋果然不上当,笑道:“您这假脸揭了下面还是一层假脸吧?您脸上成天挂那么多脸皮,可真够厚的。”

源仲仿佛没听出她在骂人,他摸摸自己的面皮,再揪上一揪,叹道:“咦,好像是挺厚的。”

棠华实在看不下去,皱眉道:“你有空在这里胡闹,不如去找丁戌长老,昨日你领了侍女便该过去登记了!”

源仲懒洋洋地笑道:“好烦,好远,我才不去。”

棠华又是恼火又是错愕,查明姬谭音来历一事他才算真正负责的,丁戌长老一直等着他说清情况,这种时候他居然还摆无赖样,棠华眉头皱得更紧:“丁戌长老早上还要我带话,再不去活剥你的狐狸皮!”

源仲一听这话懒得骨头都没了,恨不得瘫在地上:“你记得剥皮的时候一定叫婉秋姐姐亲自动手。”

棠华气得脸色铁青,揪着他的领子朝池塘里一摔,紧跟着拂袖而去。

源仲在池塘里哈哈大笑,把水扑得到处乱溅,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丢人的。岸上那些侍女们都慌了,想要把他拉上来,他却玩得开心,谁靠近泼谁水,人人都被他泼得如同落汤鸡。

几个新来的小侍女没见过这阵仗,吓得花容失色,忽而想起大僧侣有个侍女还在一旁,急忙去找谭音,其中一个都快骇哭了,拽着谭音的袖子哽咽:“姐姐你看……你看这怎么办?要是叫其他仙人看到了,我们会不会被赶出去?”

谭音也有些慌神,老实说,她遇过的最会胡闹的人都没这大僧侣一半的本事。她实在不晓得怎么办是好,只得先安抚那几个快哭出来的小侍女:“没事没事,我来。”

她走到岸边,小心翼翼离水远一些,行礼道:“大僧侣殿下,你快上来吧,万一呛水怎么办?”

话没说完,她就被他兜头浇了一捧水,半个身子都湿了。源仲笑眯眯地在水里歪着脑袋看她,眼里满是促狭:“小姬,天这么热,下水来玩玩。”

小鸡?这是什么称呼,这位大僧侣殿下未免太没仙人的样子了!众侍女愤愤不平。

水滴顺着谭音的下巴落在衣服上,她顾不得擦,又朝前靠了一点,蹲下把手伸出去:“大僧侣殿下,抓住我的手,我拉你上来。”

源仲叹了一口气:“这样,你下来,我就上去。”

谭音没动,她固执地伸着手。这个人的任性胡闹令人匪夷所思,她都快有点火气了。

源仲冲她做个鬼脸,笑道:“快下来!要不要我玩个变脸游戏给你看?”

他拿手在脸上一抹,瞬间换了张脸,还是毫无特色,然而与之前的相貌截然不同。再一抹,又是一张不同的脸。他一口气换了十几张脸,居然没有重样的,个个都是路人甲。不单是岸上的侍女们,连谭音看得都有些傻眼——他脸上到底戴了多少面具?

“小姬,要看我的真脸吗?”源仲自己玩得兴致勃勃,在池塘里扑腾得一塌糊涂,抬头对她笑,平淡的眉眼竟无端生出一股妩媚之色。

他说:“你下来,我就给你看。”

谭音还没来得及有什么反应,其他侍女们却暗暗激动起来,谁也没见过大僧侣的真容,每一个初来方外山的人,都会被他各式各样的面具骗了去。也曾有人问过其他仙人,大僧侣究竟长什么样,可就连棠华都摇头不知。偌大的方外山,竟无人见过他的真容,他将自己保护得实在是严密。

源仲见谭音依旧动也不动,只得又叹一口气:“好吧,我可要摘面具了,我不信你看了我的脸还这么顽固。”

侍女们屏住呼吸看他抬手,慢慢从下巴上揭起极薄的一层面皮。他弄足了噱头,故意揭得极慢,半天才露出个下巴,光洁如玉,形状甚美。慢慢地,是嘴唇,鼻梁,无一不美,众侍女心情激荡的同时,却隐隐觉得有些眼熟。

源仲手一扬,整张面具被揭落,阳光直直洒落他面上,一时间满园秀丽景色都暗淡无光。侍女们惊愕地捂住嘴,好久没有人说话。

他摸着下巴笑:“如何?我这张脸可好看?”

一旁看呆了的小侍女弱弱地拉了拉旁边人的袖子,轻声问:“那……那是不是棠华大人的脸啊?”

源仲耳朵尖,早听见她的话,“哼”了一声:“告诉你们一个秘密,棠华那张脸是抄我的。”

小侍女们见他说话轻浮,行事调皮,心里都不怎么敬畏他了,便有一个人大着胆子说:“信、信你才有鬼!”

源仲哈哈大笑,手指在脸上一搓,眨眼又换了张路人甲的脸。他朝小侍女们眨眨眼睛:“大僧侣殿下的脸乃是无价之宝,小丫头们是看不起的。”

侍女们见他虽然轻浮,但为人并不讨厌,何况那路人甲的脸乃是假脸,看不到才更有想象的余地,都不由自主地对他起了亲近之心,一时都舍不得走。一个人在水里,一群人在岸上,说说笑笑倒也挺热闹。

谭音在池塘边蹲了半天,他就是不上来,她只好就地坐下,无声地等待这位胡闹的大僧侣自己上岸。

源仲偏头跟小侍女们说笑,眼角余光却看着谭音。她半边身子还是湿的,几绺长发黏在腮边,整个人藏在树影里,又安静又寂寞的样子。

昨天谭音人刚到六角殿,关于她生平的所有事迹记录也同时到达他手上。有狐一族延绵近万年,倘若没有一点警惕之心,只怕早就灭族了。

但她的生平实在找不出一丝一毫的疑点,出生于沅城,父母早亡,被舅父母养大,年初舅父母也因病过世,所以她便来了方外山。关于她的父母包括舅父母,甚至祖宗八代都被查过了,没有疑点,她实实在在是个最平凡人家的最平凡的女孩儿。

是他想得太多吗?那个乾坤袋又是怎么回事?

日照渐渐西斜,池塘边的侍女们也渐渐散去,毕竟她们来方外山是做事的,不是来犯花痴的,偶尔偷空看看仙人们的美色是正常,成天偷看就是真傻了。

喧闹的松木亭安静下来,只有水声潺潺。

源仲把湿漉漉的长发拨到耳后,在水里朝谭音招手:“小姬,我在水里泡了一个多时辰,你忍心吗?”

明明是他自己胡闹,居然这样泰然自若地把罪过推到她身上!谭音心里有些怒意,可随即又无奈起来,凭她的身份,何必与这乱来的家伙计较?

她起身拍拍尘土,然后行礼,声音中满是无奈:“大僧侣殿下,你快点上来好吗?”

“不好。”源仲朝她使劲做鬼脸,仰面躺在水里,感慨道,“哎呀,你只会说这两句吗?”

谭音想了想,改口:“水里泡太久会着凉的。”

他简直不知道是气得立即跳上岸好,还是抱着肚皮在水里打滚发笑好。憋了半天,他长叹一声,撑着下巴仰头看她,一本正经地告诫:“小姬,我告诉你,女孩子太不解风情的话,男人不会喜欢的,特别是像你这样的。算了,扶我上岸。”

他伸出手,作势要上来。

谭音松了口气,急忙扶住他的胳膊,不料他突然反手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紧跟着一拉,谭音站立不稳,来不及发出惊呼,被他拉着“扑通”一声摔进池塘里,水花四溅。

源仲哈哈大笑,拍手道:“水里滋味不错吧?”

谭音在水里扑腾不休,像一只惊慌失措的猫。她不会水,这池塘好深!她惊惶中两手乱抓,岸边其实不远,但对她这个旱鸭子而言,乱扑腾非但不能让她够到岸,反而越跑越远,偏偏这池塘不知道有多深,她一会儿浮上来,一会儿沉下去吃水,脚完全够不到底。

源仲好像一点也没有要出手帮忙的意思,他笑眯眯地看着谭音在水里艰难挣扎,最后沉了下去,水面只留一长串泡泡。

哎呀哎呀,会死人吗?他靠在岸边石头上,看着渐渐平静的水面,她好像再没浮上来过,难道真沉下去了?好歹也是个美人儿,喝了一肚子水胀死淹死只怕都不会怎么好看,可惜可惜。

他无声无息地潜下去,果然见谭音还在水里微弱地挣扎,不知喝了多少水。他游过去揪住她的后领子,她乱挥乱舞的手终于能摸到东西,立马死死抓住不放。源仲提着她飞快浮上水面,他的衣服都快被她扯破了,溺水的人力气偏偏特别大,她死绞他的衣服,勒得他也快喘不过气。

“放手……”源仲脸色发青,“我要被你勒死了。”

也不知她能不能听到,他提着她跳上岸,谭音双手双脚踏实地落在了地上,顿时浑身发软地瘫了下去,张口就呕,“哗啦啦”吐出好多水,喘得差点死过去。

耳边模模糊糊听得源仲在说:“你这么犟?叫几声救命会要了你小命吗?”

罪魁祸首有什么资格这样说!谭音咳得两眼发红,半天爬不起来,后领口忽然被人毫不客气地一把提起,这一下勒得她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呛咳。

“好了,上岸了,回去吧。”

源仲粗鲁地提着她拽着她朝前走,谭音手脚全无力气,时而被提时而被摔在地上拖着走,要多狼狈就有多狼狈。她心中的怒意再也抑制不住,他方才将自己拉进水里,任凭自己挣扎扑腾却无动于衷,世上竟有这样恶劣的人!

谭音抬手用力推开他,声音里带了怒意:“放开我!”

源仲瞥她一眼,动也不动,神态冷淡,自认识他以来,他除了笑还是笑,要么就是胡闹耍无赖,这种冷淡的表情从未出现过。

“生气了?”他淡淡一笑,语气却仿佛要在她的火气上浇油一样。

谭音怒视着他,目光不由自主地又落在他的黑丝手套上。手套湿透了,他似乎并没有取下来拧干的打算。

她怔了一会儿,忽然移开视线,一言不发地朝前走。

她要忍耐,费尽千辛万苦才来到这里,无论什么事她都不可动容。

走了没几步,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源仲忽然又笑眯眯地追上来,拽着她的袖子轻摇:“小姬姐姐,我错了,和你开玩笑而已,你可千万别生气。来来,笑一个。”

世上还真有这种无赖。

谭音还是不说话,只是埋头朝前走,将一切聒噪之声都丢在了脑后。

死亡是冰冷的。她死后生魂不散,看着人们把她的尸体收殓,因为死的时候呕血,只怕有什么病,她又看着自己的身体被烧成灰烬,被风吹得到处都是。

挫骨扬灰,这是罪大恶极的人才会遭遇的惩罚,也是姬家的天谴。

她怀着一腔对姬家绝技的追求与热血,竟不能够过奈何桥,每日便在姬家老屋游荡。她还有许多想做的东西,她还不想死。

她只有守在老屋,就这样每日每夜守着,飘浮在自己曾经坐着的椅子上,想要用笔画出那一个个奇思妙想。

她不知道自己会等到一个什么结果,或许某日会来个厉害的人物把她当作作祟的鬼收了,也或许终于能等到过奈何桥轮回的那天,更或许,她就永远这样遗憾地飘浮着,抱着一腔热忱的心血。

那是她对凡间最后的一点回忆。

谭音醒来的时候,外面正“噼里啪啦”下着暴雨,她没关窗,地上一片潮湿。

如今她又做回凡人,只有凡人才会做梦,无论她愿不愿意,那些早已泛黄的古旧回忆还是要在午夜时分来侵袭,仿佛在梦里重新经历她那单薄的一生。

或许她潜意识里是期待的,想要梦见那个人。她已见不到他的音容笑貌,所以即使是梦,可以令她重温的话,已是极致的喜悦了。

窗外的雨丝毫没有变小的趋势,谭音走到窗边,正打算关窗,忽听外面传来一连串极乐鸟悦耳的啼鸣声,金光如屑,丝丝缕缕洒落,几乎是一眨眼,一辆金碧辉煌的马车就停在了窗外,浅金色的上古文字在车身上如水波般荡漾起伏,平和淡雅的香气充斥鼻端——这是有狐一族的气派,她也是第一次见识。

车帘被一只戴着黑丝手套的手揭开,露出一张清汤寡水的路人脸。源仲明显又换了一张脸,此人真是千面千像。

他两眼发亮地看着她,特别兴奋:“小姬,你醒了!要不要跟我出去玩?”

谭音原本想也不想便要拒绝,这个人能让她讨厌成这样,确实少见。可她不能不去,她必须保证他时刻在自己身边。

她犹豫了一下,源仲的半个身体已经从车里探了出来,扭麻花似的:“小姬姐姐,外面那么多坏人,只有你宽阔的肩膀可以保护奴家,你一定要来啊!对了对了,要不要玩变脸戏法给你看?”

源仲得意扬扬地揉着脸皮,这可是他的绝活,只此一家别无分店。

谭音对他那些数不清的脸皮确实有一丝好奇心,做工如此精细的面具,而且不是一张,是无数张,他是怎么将它们全部套在脸上却毫无破绽的?

“为什么总是换脸?”她问,“你平时把那些脸皮全戴脸上吗?”

源仲一脸神秘莫测的笑容,低声道:“你想知道?跟我走我就告诉你呀。”

谭音突然就能理解为什么棠华那么痛恨他,还把他丢进池塘里,换了是谁都忍不住的。这人从来没有正经的时候,简直无法交流。

谭音微叹一声:“好吧,我去。”

源仲从善如流地钻回车里,下一刻她便翩若蝴蝶般飘了进来。车里十分宽敞,除了可供人休憩的软垫蒲团,甚至还摆了一张檀木小几,几上放一尊琉璃缸,缸里满满的全是葡萄,有青有紫。源仲津津有味地挑了最大最圆的葡萄丢嘴里吃。

一大早吃葡萄?谭音突然想起狐狸都爱吃葡萄的那个传说,心中不由得莞尔,对他的厌恶之情也淡了几分。

源仲见她眼神老往葡萄那边瞟,他小气得很,急忙声明:“这是大僧侣殿下的早饭。”

谭音未置可否,只揭开车帘一角静静看着外面变幻的风景。袖子突然被人轻轻一拉,刚回头就见两只被包在油纸里的金黄麻团被送到鼻子前面。

源仲捧着热气腾腾的麻团看着她:“这个是你的。”

难得他居然有心,谭音接过来,忽然朝他微微一笑:“谢谢。”

源仲陶醉地拊掌低语:“小姬姐姐,女孩子应当常常笑,你笑起来才好看。”

这话……好像曾经那人也对自己说过。

谭音默然咬了一口麻团,忽道:“没人看过你的脸,难道也没人知道你的名字吗?”

他明显有一瞬的意外:“你想知道我的名字?”

谭音摇了摇头,过一会儿又点点头:“我只是略好奇。”

好奇为什么他要把自己藏得那么严密,长相不知,姓名不知。虽然不是很明白有狐一族的大僧侣是怎样神秘的身份,但看他的模样,明显不是需要把一切都藏起来的,为什么要弄得那么神秘?

源仲捏着一颗葡萄把玩,他的手指生得很长,指节分明,指劲却极巧。青色的葡萄在指尖滴溜溜打转,就是不掉下来。

他笑容满面,眼神明亮,声音却一反常态地低柔:“小姬姐姐,据说女人对一个男人感到好奇的时候,就是产生好感的时候,你挺喜欢我吧?”

他得意扬扬,满面桃花泛滥,葡萄从右手颠到左手,再从左手飞回右手,玩得不亦乐乎。

谭音毫不犹豫立即用力摇头。

“哎呀哎呀,”源仲捂着脸,十分娇羞,“人家好伤心、好难过、好羞涩……”

和这个人相处交流,一定要培养视若无睹的淡定精神,对他的所有异常行为都要装作看不见,否则就会像棠华一样失去理智,做出可怕的事情来。

“可就算小姬姐姐喜欢我,我也不能把名字告诉你。”源仲叹了一声,朝她眨眨眼,“我的名字也是无价之宝。”

谭音咬着麻团假装没听见,她决定这一路上不管他说什么,她都绝不搭腔。

极乐鸟拉车比寻常灵兽快上数倍,还未午时便已到了千里之外。谭音见外面渐渐有了人烟,不再是延绵万里的山林,便情不自禁盯着外面看得出神。

她只活了十七年,从出生到死亡,一辈子都没离开过姬家祖屋方圆百里的范围。后来……后来更是没有涉足凡间半步,外面的一切对她来说仍是新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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