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意外(2 / 2)
“是吗?”他拎着裤头在我身边坐下,“你为这个担心?”
“没有。”我说。
“你放心吧,米老爷不会乱来的。”米砾说,“他对别的女人不会感兴趣。”
“为什么这么讲?”
“你也不好好想想,你娘是何等人物啊,”米砾说,“经过你娘之后,米老爷那是曾经沧海难为水……”
他拖长了声音装文人,我忍不住笑。
“笑了就好!你真让人担心,别老关在家里,要出去运动运动!”他用像米老爹一样的口气对我说话,我又一次发现他跟他真的很像,眉毛,眼睛,嘴唇,说话的神态,到走路的姿势都说明了他们是如假包换的父子。而我和么么,也应该是一样的吧,虽然他和她早已经不在一起,甚至天地相隔,但我和米砾是他们俩一起亲手打上的死结,永远解不开,也分不掉。所以也许米砾说得对,就算米诺凡跟别的女人有什么纠结,也是逢场作戏罢了。
人的感情是一张白纸,纵情涂抹过后,哪还有什么重新再来的机会呢?我只是有些担心米诺凡,没有他的消息,我心里始终不踏实。
米砾出门后,我掏出电话来打米诺凡的手机,依然是关机关机关机。
现在应该是他上班的时间,不应该关机。
而且我知道,他从来都不午休。
他没有理由这样一直关机。
我莫名其妙地生气,开始不停地打他的手机。到后来我形成了惯性,每五分钟打一个电话,半小时拉开窗户看一看。我听说过“强迫症”这回事,虽然我不知道这种病到底有没有潜伏期,我一直麻木地重复这两种行为,就这样持续了三个小时。惨白的阳光渐渐变成铜锈色,天空西面的火烧云开始转为灰红色的时候,我才忽然开始感到烦躁和绝望。
我听说,人在二十四小时之内通常会有两个时间段特别容易自杀,一个是凌晨四点半,另一个是傍晚六点。
说得真有道理。
我拉开窗帘,端坐在地上,回味起昨晚的梦。每一个细节都清清楚楚。这是她第一次在梦里对我谈起他,她的语气充满了对他的宠溺,仿佛我是大人,而他只是个孩子。
“好好照顾你爸爸。”她是在跟我暗示什么吗?
最关键的,是梦里的她将要死了,这是她的临终嘱托。
想到这里,我再也坐不住了,我终于决定,去他的公司找找看。
到他公司的时候,整个城市已经华灯初上了。我走进空荡荡的大楼里才发现,这个时间大家都应该下班了,可是很多个夜晚他都在此加班至深夜,不知他在顶楼时是否看过大街上回家的人群。我想他一定没有注意过,如果他注意过,他一定会厌恶他自己,厌恶他自己淡薄的家庭观念,厌恶他自己自私的、从不向任何人汇报行踪的坏习惯。
我走到电梯前,按下了“28”,记忆中,他的办公室应当是在顶楼。这不是我第一次来他的办公室,但是距离上一次,确实已经有很久一段时间了。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忽然响了一声,是一条新的短消息。我以为是米砾,连忙按下“查看”键。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他说:“考得如何?你应该给我个消息。”
不,这不是一个陌生的号码,这只是一个被我删掉的号码。
我当然知道他是谁。
我望向红色的不断跳动的数字“15……16……17……”,差一点站不稳,心里乱如麻,“考得如何?”关他什么事?他为什么想知道?分数早就出来了,他凭什么现在才关心?又或者,什么叫做“应该”?我是他什么人?他以为我是他什么人?
电梯到达28的时候,只剩下我一个人。我捏着手机还在怔忡,呆呆地往前走,脑袋差点被门夹到,不过我倒有点希望我被门夹到,这样变成傻瓜也是好的,至少什么都不记得也是好的。
我向着有灯光的地方走过去,像所有电视剧里看到的大公司一样,这里也有一个木讷的接待小姐。
“您好,小姐,请问你找谁?”
“米诺凡先生在吗?”我问道,“我是他女儿,我想看看他在不在。”
她有礼貌地伸手招呼我坐在她对面不远处的沙发上等候,然后又开始拨电话,可是她的通话声非常之小,让我完全听不清楚,我懒得费劲等候,直接自己往里闯。
“喂,小姐。”她要上来拦我,被我吼住:“米诺凡是我爹,你最好别拦我。”
我的话好像起了作用,她退后了一步。
我再转过身,一个看上去很温和的中年女子挡住了我的去路。她戴了一副圆眼镜,看上去很像某部电影里某个厉害无比的女律师,我想不起那个电影的名字,但是她们真的很像,她的气场有点大,于是轮到我退后了一步。
“米砂?”她问。
“是。”我说。
“米总不在。”她说。
“他去哪里了?”我问。
她耸耸肩:“抱歉,或许你爸还没来得及通知你,这里已经属于我了。”
“什么?!”
“你们不是要出国了吗?米先生结束了在国内所有的生意,这家公司也卖给我了,不过我知道你,你爸常跟我提起你。”
“卖了?什么时候的事?”我晕乎乎地问。
“快三个月了。”她说。
难怪!难怪米诺凡有大把的时间留在家里陪我们。可是,说老实话,出国就出国,难道他准备再也不回来了吗?我压根没想到他会结束在国内的公司,这是他苦心经营数十年的结果,我以为他死也不会放弃的东西,他居然就此放弃了。而且,放弃得这样轻描淡写,连知会都不曾知会过我和米砾,简直就像丢掉了一双破袜子。
他到底要干什么?
话又说回来,公司都结束了,他还在忙些什么?二十多个小时过去了,连电话都不开,这就更加不可理喻了!
我在下楼的电梯里,莫名其妙眼眶就红了,我变得这么多愁善感,难道是因为手机里那条随时可能让我爆炸的短信么?
噢,我尽量低下头,希望监控录像不要拍到我的衰样就好。
出租车上,我一直压抑着自己的冲动,没把手机掏出来,再去看一下那一条“无耻”的短信。我的手却下意识地放进包里,摸到……一张纸条。
我把它从包里掏出来一看,竟是左左写给我的那个地址条。我把它展平最后看了一遍,正要把它撕成两半的时候,却发现上面的三个字:丹凤居。
我猛地反应过来,问司机:“丹凤居和丹凤小区是在一起么?
“当然不。”司机答我说,“一个在城南,一个在城东。”
“我要去丹凤居。”我说。
很抱歉,我一直就是这么一个拧巴的人,当我决定去做某件事的时候,我就像被上了发条的音乐娃娃,完全无法控制我自己。在这件事情上,我相信我的直觉,左左只是个被爱情冲昏头的女生,简直比我还要不灵光。而最可怕的人,她爱上的恰恰是我自以为是的父亲米诺凡。虽然我没有在梦里答应么么照顾好他,但是毕竟,我得跟他说清楚,有些事情,不是因为他是我爸爸,我就要永远护着他的,他不可以为所欲为,至少,不可以对那个叫左左的女生这样做。
再说现在还算是白天,应该不会再发生什么意外的吧,我默念着某句著名的话“一个人不可能两次踏进一条同样的河里”(是不是这样说的?)怀着这样忐忑不安实则又有些对自己的勇敢无比欣赏的心情,我按响了这个真正的“1805”的门铃。
然而我都没想到的是,来开门的不是左左,而是一个头顶别着一根粉红色鸡毛、身着一身粉红色女侍服装的男人。
他皱着眉头伸出头来,似乎不满地问:“找谁?”
我机械地仰头看了看门牌号码,再次确认我没有搞错地址。
我能从门缝里看到,屋里熙熙攘攘的,有人在跳舞,有人在打牌,有人拿着一个空酒瓶坐在茶几上唱歌,最夸张的是在那个无比宽敞的客厅的一角,赫然有一个超大的浴盆,一定是里面冒出的蒸气,才把整个房间熏得烟雾缭绕。
这是什么,COSPLAY舞会?
我的心里升起一股比昨晚吃闭门羹更悲哀的情绪:米诺凡,你在哪儿呢?如果你也在这种地方混,那我不如去死了算了!
“哎呀,这不是米大小姐吗?”一个打扮成猫人造型的女孩从粉红羽毛男人撑在门上的手下忽然冒了出来,我努力辨认了半天,才认出来,那就是左左!
她靠近我之后,我立刻闻到一股浓重的酒味,比起青岛啤酒的味道,这简直就是百分之百纯酒精。羽毛男终于肯让出一条道,他一把搂住我,眼神迷离,对着我的脖子直呵气:“小米妹妹,我们在办PARTY,邀请你爸参加他从来都不肯来。不如你加入吧,很刺激的。”
我全身都起鸡皮疙瘩,刚才的羽毛男又来了,手里还端着一杯加冰的酒,他对左左眨眨眼,说:“把这个妹妹交给我吧。”
她作了个“请”的姿势,那个妖男立刻笑逐颜开,把酒递到我嘴边。
我想都没想,伸手打翻了那杯酒。
玻璃杯碎了,地面流淌着着蓝绿色的液体。
满屋子的人顿时静下来了。几秒钟后,我听到左左的笑声,那个妖男松开搭在我肩膀上的手,像在对我说,也像在对满屋的人说:“哈哈,现在的小骚货,真不是一般的能装。”
那些人,带着或轻蔑或懒洋洋的眼神看了我一眼,又投入到他们的世界里去了。
左左拉着我的胳膊,似乎还要跟我说什么,但当我模模糊糊看到那张离我不远的桌子上有一小撮一小撮的白色粉末时,我才真正清醒过来。
我在外面奋力拉上那扇防盗门,和那个嚣张的狂欢场面彻底隔离了以后,头顶终于冒出一颗一颗巨大的汗珠。
狼狈?后怕?沮丧?震怒?
似乎都不能表达我这一刻的心情。或许最恰当的还是耻辱。耻辱我居然被这样一个女人的眼泪给俘虏了;耻辱我居然神经质地担心了这个夜夜笙歌的小太妹好几天;耻辱我居然为了她和米诺凡大动干戈,结果却是自己被狠狠地玩了。
直到此刻,我才发现,原来我果真只是个无知的孩子,就像我不明白为什么左左能够如此百变,如此堕落一样,我完全没有修炼到可以去参与成人世界游戏的等级。
那么,那个发短信来的“陌生人”,他是不是,也当我是无知的小孩,所以,才选择了别人,而没有选择我呢?
然而在丹凤居发生的一切不是最令我吃惊的,最令我没有想到的是,那晚到家时,米诺凡奇迹般地已经在家了。
我站在院子里,从窗户里看到灯火通明的客厅里,他和米砾对坐在沙发上,在下——跳棋。是的,跳棋,喜气洋洋的跳棋,不是围棋!
他们看上去,是那么的悠闲,那么的懂得享受人生。
这就是么么特意托梦给我让我好好照顾的那个人?他似乎根本不需要我的照顾,不仅不需要照顾,而且看上去,他压根不需要我。
我换了鞋,没吱声,走进客厅,径直走到他面前。
他和米砾同时抬起头来看我,米砾的表情似乎充满嘲笑,但他好不容易忍住。米诺凡则只是瞟了我一眼,就催促米砾:“该你了。”
我仍然站着不动,他们也就乐得当我不存在,继续走那该死的不知谁从哪只古董箱子里找出来的跳棋。
“你去哪儿了?”我平静地问。
他继续走子,对我的话置若罔闻。
“打你电话为什么总是打不通?”
“打不通吗?”这倒是令他很诧异,从裤子口袋里摸出手机,按了几按,对我摇了摇,笑着说,“信号正常呀。”
我再也无法忍耐下去了,伸出一只手,打翻了那盘棋,五颜六色的玻璃珠掉在大理石地面上,有的摔碎,有的弹得很高,一瞬间满眼都是玻璃反射的光泽。
然后,我用力地大声地喊出了一句话:“米诺凡,如果你再莫名其妙地消失,我就不认你这个爹!”
喊完后我知道,我在两天之内,成功地把这父子俩两次重重地雷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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