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谎言(1 / 2)
夜晚来临的时候,我常常有轻微的错觉,仿佛耳边总是有人在喘息,待仔细聆听,却又消失不见,只有窗外的风吹动树叶,提醒这一季又将过去。时光的消逝是最为无情,我很担心我还来不及享受人生,便已经匆匆老去。我更担心当我已经老去,还弄不明白什么是真正的爱情,然而我最最担心的是,就算我弄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爱情,却不可以和自己最爱的人相伴走完一生。
在医院散发着百合花香味的他的床头,我把我幼稚混乱的想法讲与他听。他微笑,手带些犹疑地伸过来,拨弄了一下我的留海,说:“米砂,我真的没见过比你更可爱的女孩子。”
这两天,他总是这样变着法儿赞美我。原来和他在一起的所有时光里,他没说过这么多赞美的语句。我早已习惯欣赏他的沉默和他读不懂的内心,有种观看话剧的滋味在里头,越往下,细节越完美,越不忍放弃。
“我变俗了,是吗?”他又一次看透我的心,问我。
我点点头。
他大笑起来,说:“等我出院,带你去看海。”
“更俗了。”我扁嘴。
“那你想去哪里?”
“丽江。”我说。
“丽江啊,”他皱起眉头,“听说那是失恋的人才去的地方。”
我哈哈笑:“我要跟你在那里……偶遇!”
“好,答应你!就丽江!”他仰起头说,“你天天跑来看我,给我解闷,我总得回报你点啥。”
我做更俗的事,拉住他的手,贴在我的脸颊上,不说话。
“你们学校开学真晚。”他说,“你不参加军训真的不要紧么?”
“都说没事了。”我岔开话题,“最近我突发灵感,写了首歌词出来,什么时候拿给你看看,你替我作曲可好?”
“好!”他沉默一下笑着说,“不如我们就来合作一首歌吧,春天那场病我已经死过一回了。如果我活不过今年的冬天,有首歌留给你做纪念也好啊。”
“胡说八道!”他的混帐话简直让我的心都快碎了,我从床边跳起来,对着他一顿乱打乱捶,他并不阻拦我,当然,我不敢用力,可是就是因为不敢用力,反而失去了重心,一下子跌倒在他身上。我们隔得很近,很近很近,我看到他的眼睫毛,那么长,男生居然有这么长的眼睫毛,嫉妒得我想揪下来几根,量量它们究竟有多长,他再靠近一些些,唇微微地贴在我的左脸颊,我的眼泪就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反正已经丢脸,我索性趴到他身上去,紧紧地抱住他:“混蛋,不许说不吉利的话,不许!”
“好。”他轻轻地拍我的背,“米砂说不许就不许。”
他的声音是那么的宠溺,让我的心里那个皱成一团的毛线球又像被小猫的爪子踢过一般,翻翻滚滚,最终,那些毛线都松散开来,纠缠不清,看不到头在哪里,乱得不可开交。我在心里替自己鼓气,我要抬起我的头,和他再次对视。如果……如果发生点什么,我不要脸地想,就让它发生吧。我还不算他的女朋友不是吗?除了那一年我赌气离家,他在九华山那个庙里把灰头土脸的我搂在怀里,除了刚才他留在我左脸上的若有若无的吻,我们之间共同拥有的东西太少了,没有甜言蜜语,更谈不上山盟海誓,但从这一刻起,一切都必须要改变!一定要,必须要!
然而,就在我拼了命将勇气鼓到百分之九十九的时候,门被用力地推开,陈果来了!哦,所谓克星就是如此吧,总是在不该出现的时候偏偏出现。我慌慌张张地爬起来,忙不迭地擦去我的眼泪,路理反而无所谓,坐直身子对她说:“来了?”
陈果这天穿了蓝色的花裙,拎一个大布包,冲他微笑:“有没有按时吃药?”
她视我为透明人。
其实这些天她都是这样,明明知道我在,她还是一样的来,好像自己是个单纯的护工,或者说,像是路理的家人。从这一点来说,我真的很佩服她,我承认,我做不到。我做什么样的事情都习惯了名正言顺,习惯了骄傲,习惯让别人屈服,但也许正是因为这样,所以才会常常失败吧。
陈果一来就开始忙乎,检查吊瓶,开窗换气,给花瓶换水,去开水房打水。仿佛没有她,路理这个院就是白住了,忙完这一切,她坐下来,开始削一个苹果。
“不用了。”路理阻止她。
她固执地说:“你忘了医生说你每天都得吃一个苹果,补充维生素。”
“米砂已经削给我吃过了。”路理说。
“哦,是这样。”她平静地放下水果刀,把苹果塞到自己嘴里,咬了一大口,站起身来说,“那你们聊吧,我还有点事,先回学校了。”
“好啊。”路理说,“你慢点。”
她走到门边,拉开门,停了一下,头也不回地说:“对了,你要看的书我给你妈妈打过电话了,她说今晚就送过来,你别看太晚,要注意休息,还有,晚上不要贪凉,记得盖好被子,学校的手续我也替你办好了,你出院后直接去上课就可以。”说完这一大堆话,她终于离开了。
我管不住自己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她让你不安?”路理看着我,居然问我这样一个问题。
“当然。”我气呼呼地说。其实,我还想说更多,我想问:为什么她跟你的父母那么熟悉?为什么她比我更了解你?她是如何有权利经常陪伴在你身边,如何做到对你的一切了如指掌的呢?
然而,米砂不是一个傻瓜。即使这些问题我再想知道答案,我也绝对不会天真地提出。除非,我只想证明一件事:我不如她。
“她是个好姑娘。”路理说,“和你一样。”
我突然站起身来,他拉住我胳膊问:“你要去哪里?”
“回家!”我说。
捉弄我成功,他得意地笑。这才说:“可是我的心很小,只装得下一个人,那就是你。”哦,路理,既然你能说得这么肉麻这么理直气壮,那么你可不可以告诉我:陈果其实是你的亲戚,她不想从我手里抢走你,她只是想替我保护好你。是这样的,对吗?
爱情小说里才有的俗不可耐的情节,求求上天发生在我身上好啦。
“你在想什么?”他饶有兴趣地问我。
我又坐了下来,在他胸口上用力打一拳,恶狠狠地说:“记住你说的话,不然我饶不了你!”
“一定!”他说,说完了他又问:“对了,你说了什么来着?”
对了,我说了什么来着?
我好像什么都没有说,却又好像在心里说了千言说了万语,一不做二不休,我从枕头下把他的手机掏出来,扔到他面前说:“给她发短信。”
“你又要干什么?”他不明白。
“发!”我一字一句地命令他,“你明天起不用来看我了。”
他哈哈笑,用手机点我的鼻子,“女人都是这么贪心吗?”
“别人我管不着,反正我是。”
他做晕倒状。
但那条短信,他最终还是没发。想必他这个大好人,总是怕伤任何人的心。当初对我,不也是这样的吗?我也不再强求,就像我心里那些问题,就让时间令它们腐烂在肚里吧。此时此刻,我什么也不愿意多想,是谁说过,爱就是宽容就是信任,所以,给他时间,相信他会处理好这件事。
那天我一直流连到探视时间结束才离开医院,走出医院的大门,没想到陈果竟然等在门口。我提醒自己,既然是胜利者,就要摆出宽容的姿态,于是我主动微笑,与她打招呼。
“你打算瞒他到何时?”她单刀直入地问我。
“什么?”我心虚地答。
“你就要出国了,不是吗?而且是全家移民。”她说,“可你骗他你考上了南艺。”
她竟然调查我!
“你能给他什么呢?”陈果问我,“一个甜蜜的谎言和一次注定的伤害,难道这就是米砂小姐的爱情观?”
“不。”我说,“不是你想的那样的。”
“我只是提醒你。”陈果像说绕口令一样,“放心吧,这些日子我不会骚扰到你们。但我要告诉你,该我的,总归是我的;不该你的,总归不是你的。我只恳求你不要把事情弄得不可收场,这对谁都不好。”
说完这些话,她走了。
我有些虚弱地站在初秋傍晚的风里,身体里的细胞,好像忽然如同灰尘一般溃散开来。我思考着她所说的一切。过了好久我才反应过来,我又被她打击了!怎么好像每一次,赢的都是她?
我恨她,我真的恨她。是谁给了她这张嘴,是谁给了她这个权利,让我每一次都输得这么彻底,输得这么无话可说?
不,我暗下决心,说什么也要改变这个现状。
本来这是一个浪漫无比的黄昏,可是,因为那个咄咄逼人的讨厌鬼出现,它变成了一个不得不沮丧的黄昏。下了公交车,我埋着头走得飞快,快到小区大门的时候,忽然听到有人在叫:“嗨,小朋友。”
我下意识地停下脚步,看到一个女人,她正闲闲地背靠着一棵银杏树,头发歪歪地绑在头顶,一件镶金边的淡花旗袍,唇膏却是一抹艳丽得可以置人于死地的石榴红,用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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