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病房(2 / 2)
“知道你没要自杀,你是要杀人。”
“啊!?”陆仁甲这下真的大吃一惊了。但至少这种惊讶任何人都看得出来,出自无辜者突遭指责,而非心里有鬼。
灰夹克又笑了一下,这次表情更缓和了。“不杀人你买枪干什么?”
陆仁甲想起了那支竖靠在桌子边的AWP,发现这问题一言难尽,只好先表明:“那不是真枪。”
“废话!真枪我还不认识!” 灰夹克板下脸来骂道,但眼里的得意神色更浓,“我早跟小顾说,那多数就是个仿真枪,用不着大惊小怪。结果他不信,非要跑到你这霉星家里查,结果中奖了!”
陆仁甲此时才渐渐把握住头绪。看来那个来敲门的警察,就是“小顾”了。而他来敲门是因为我有枪?
“是谁说我有枪的?”
“怎么,你还想报复证人!”
“没有没有没有……”不用问了,肯定是对面楼里哪个烧菜不专心又胆小如鼠的八婆。
“小子!”灰夹克明明是南方人,只是说“子”的发音却像极了“贼”,“算你走运!你那点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连累警方受伤,要不是看你在住院,至少拘留三十天!”
陆仁甲对这种恫吓倒不怎么介意,他感到失望的是警察也完全把这当做了意外事故。他该怎么向人解释,其实这是有人在他家里放了炸弹?
谁放的?一个水管工……
他怎么放的?在他给我修水管的时候。
你知道有炸弹怎么还让它炸?……因为我是刚刚才猜到的。
不行,这样的回答太没说服力了,显得像是脑子被震坏了的疯子说的……等等,说不定更像一个被谋杀一次还嫌不够的傻瓜说的。
陆仁甲还在踌躇,灰夹克已递过来了一张纸,上面印着“行政处罚决定书”。
持有仿真枪?违反治安管理条例?罚款两千元?
陆仁甲在头脑里刚画完这三个问号,就已经完全不想辩解了。因为另外三个问号挤了进来:真有那么巧?难道这不是疏忽?而是有人掩盖了真相?
陆仁甲一个问号都没有问出口,灰夹克就走了,甩下了一句“一星期内到警局去缴罚款”。
他该自己去缴,还是请她代劳?
这个“她”当然是周致淑。她知道他的事了吗?
病房的卫生间竟然是整个医院里“医院味”最淡的地方。一定有很多人因为察觉到这一点,曾试过捧一本杂志或一个平板电脑,尽可能久地躲在里面。好像把门一关,就能把化验、输血、并发症、截肢、穿刺、加号、植入、搭桥、CT、增大、化疗、手术、复健、转移、流质、医保这些折磨人的词和它们代表的一切关在外面。而当陆仁甲上厕所时,被关在外面的东西还多了几样。
当他重新出来时,就得重新面对它们。而让人惊喜的是她来了。
他喜欢她进屋的时候一言不发,先走过来,不是跑,不是扑,而是小步快走过来给了他一个拥抱。
他还喜欢她知道他喜欢。
“医生怎么说?”周致淑的第一个问题是关于他的健康,而非解谜的结果。这也让人喜欢。
“没事,他觉得我可以立刻出院。”
“还是别……你家里怎么样?”
“我也不知道……也许应该让警察拍张照给我看。”
“你报警了?”
“没有。”陆仁甲从抽屉里拿出了那张行政通知书,“他们自己来的。”
周致淑低头看了半分钟,好像检验假币般的捏了捏,抬头看陆仁甲的眼神让他这下相信她是个幼儿园老师了,“枪?”
“塑料的,买着玩。”见她还在看自己,陆仁甲补了一句,“要是真的哪儿会罚款这么轻。”
“你在电话里说有个警察受伤……”
“对,就是中午他正好来了,我跑出去的时候他还在,也被炸到了。”
“天哪。不严重吧?”
“应该不严重,要是严重,估计我就算昏迷也会被他们铐起来。”陆仁甲笑了笑,“不过,说不定这样他们就会好好查查是不是煤气爆炸了。”
周致淑一脸严肃地问:“要不要我去把他找出来干掉?”
他喜欢她的幽默感。
她知道他喜欢,把嘴唇凑了过去。
亲吻过后,男人说的第一句话一般有点煞风景,而这次换成了女人。“你打算什么时候报警?”
陆仁甲沉吟了一会儿,好表现自己经过了慎重考虑,“我想还是不要报警了。”
“为什么?”周致淑显得非常意外。
“警察不见得都可以信任。”
“那个夏龙一你不是查过了吗?”
“不是夏龙一的问题,我怕还有其他人参与。”
“仁甲,”周致淑正了正身子,直视着他,“你这是被害妄想。”
听到这个词陆仁甲笑了,作为回应,他指了指耳朵底下的一块纱布,“你管这叫‘被害妄想’?”
这个动作激起了她的母性,让她在纱布上亲了一下。但没有打消她的疑虑。“我还是觉得你需要保护。”
“是的,不过我不觉得报警会是个好的保护手段……也许恰恰相反。”
“怎么说?”
“我把情况都报告给他们,他们就能抓到X?我很怀疑。”这么说有点道理,游乐场监控录像拍到的图像肯定不足以抓人,何况陆仁甲还得解释盗接录像的事。从水管工这个职业入手也多半没有结果,愿意那么大费周折的人不可能在物业办公室留下什么记录。
“而且他们那个破系统根本不保险,想想看,我自己就在那里查到了夏洛克。”陆仁甲在这里有点夸大其词,其实警方的系统没那么好破,而发现夏洛克也借助了很多信息,“X很可能也会看到,还发现我知道的一切。”
“那又怎么样?他本来就要杀你。”
“他本来不一定要杀第二次!”陆仁甲不由自主抬高了嗓门。关系到性命,被人指出危险总是让人不爽的,尽管关于安全的希冀未必是一场幻想。
周致淑冷静地指了指布帘子,示意他小声点。
天哪这女人真是上帝派来的。
陆仁甲收敛了声音和心神,“也许X是个有运动家精神的疯子。”说出这话来他自己居然不觉得可笑,“失败了就会坦然接受,也许还等着下个星期继续游戏。但如果他察觉到有人威胁到他继续娱乐的权力,可能就不会那么‘温和’了。”
温和?你疯了吗陆仁甲!用这种词来形容一个在你家里安了炸弹的人,活像失身后爱上强奸犯的脑残少女。他知道周致淑脑子里有一部分会这样看他,就好像他自己脑子里的一部分一样。但他脑子里还有另一部分,叫做直觉的部分,觉得这并非无稽之谈。
“那你打算怎么办?”周致淑看他的眼神好像在癌症患者面前隐藏忧虑的家属,“还去玩那个游戏吗?”
“当然不了。我就像小乌龟一样躲在壳里,看看超级玛丽会不会来踩第二脚。”
在女朋友面前把自己比做乌龟,对一个男人来说说明了什么?陆仁甲不知道,只知道自己很认真。
午饭时间是十一点十分,由徐杰——其实是公司——买单请来的护工端上了餐盘,菜色让陆仁甲有点后悔自己对周致淑说了那句“我还是吃医院食堂吧”。
Andy打来电话问候是十二点零三分,正是午休时间开始后的三分钟,电话持续了一分二十八秒,“工作”一词只出现了一次,还是跟在“你别担心”之后,没有开玩笑,没有笑。Andy一定觉得这已经足够体现关心,又不至于过分殷勤引人不适。陆仁甲从他那儿得知自己家被破坏得不多,为免失窃,有保安负责监控楼道——没准他们还没发现他自己之前监控得更好。
打完所有的吊针是一点十五分,速度虽慢但让人安心,也让陆仁甲起了睡意。
晚饭是晚上五点二十七分,在那之前半小时陆仁甲才醒。他的胃久经考验毫不挑剔,但也得经过鼓励一番才能应付这超级寡淡的饮食。
第二次量体温是六点四十五分,好在饭后留出足够时间,但对有些胃口好、吃饭快的病人来说根本没有必要,比如陆仁甲的室友。这家伙是个起码一百八十斤重的大块头,站在平地上应该有一米九,一张比身形更胖的脸让人猜不出年龄,脸上倒没写着“生人勿进”,但也没主动跟陆仁甲打招呼。而等陆仁甲就着难以下咽的烂糊肉丝想好了搭讪话语,他却已鼾声大作地睡着了。
直到护士到来,给两人嘴里插上体温计,当沉默纯属被迫,他们反而用眼神进行了交流。大块头举起电视遥控器轻巧地冲陆仁甲摇了摇,陆仁甲微笑着摇了摇头,于是大块头继续把换台键依次摁了下去,两次摁键的间隔不到一秒,显示出他智商不低,或者耐心不好。
很快他就把一百二十个台顺了一遍,然后摁下两个数字,调回了一个正放着历史纪录片的频道,就此没再换台。这给陆仁甲留下了不错的印象,因为纪录片,也因为他的记忆力。三分钟应该到了,护士适时地进来了。
“三十七度。”
“三十七度五。又上去了吗。”
“我体温正常就是三十七度五。”听到护士似带责怪的语气,大块头嘟囔着争辩,好像对方真的在乎。
“三十六度五到三十七度五都是正常体温。”陆仁甲没什么跟陌生人搭讪的经验,不知道从生活小常识开始算不算及格。
瞪了他一眼的护士显然不这么想,“都那么厉害怎么不自己看病啊?”
陆仁甲只好先不做声,等她走了以后,才和大块头交谈了几句。大块头名叫林志镐,对“镐”字写法的解释暴露了两人都看一点围棋。林志镐同学是个数学在读博士,住院的原因是换电灯泡的时候摔倒,千不巧万不巧被碎灯泡割到动脉。
“送到医院的时候,他们说我血都快流干了”。陆仁甲想到换一个灯泡需要几个普林斯顿大学学生的段子。心想大块头信心满满地说出这个故事,一定以为已经够极品了,如无必要,还是不要把自己的故事拿出来扫兴了。
可对方偏偏还是问了,“你是为啥?”
“煤气爆炸。”
“煤气爆炸?”果然,光“煤气爆炸”四个字已经够让一般人惊讶了,“看你伤得还好嘛……那个,炸得怎么样?”
炸得怎么样?这是在说鸡翅吗?
“不知道,我还没回去看过。”陆仁甲发现自己颇没出息地想到了那五十万现金不知道是不是还在卧室那只塞满了书的圆筒凳里。如果警察发现了这些钱,会多怀疑点这不是简单的煤气爆炸吗?
不会。陆仁甲对自己说。他是那种更愿意相信“如果警察发现了这些钱,它们就没了”的人。
林志镐总算延续了不迟钝的良好表现,察觉到陆仁甲不喜欢谈论这个话题,把好奇的视线移回电视屏幕去了。
陆仁甲一直很难相信历史纪录片居然也能插播广告,确切地说,居然有商家愿意投放这个时段的广告。几秒钟之前刚被帕特农神庙、西斯廷天顶画或复活节岛巨像震撼过的人,怎么可能会对任何五十年后的人挖到只会当垃圾扔掉的东西感兴趣呢?不过等看多了这些广告他也就明白了。
既然有些人了解历史不是因为感兴趣,而是为了谈话时给肚子里的成功学找点佐料,那么这些人大概真的也很需要买几瓶代表至尊身份的烈酒、白酒或者红酒(天哪)在书架上摆一摆,省得有手贱的客人发现那些英文精装书连边都没有裁,或者干脆是个空壳。
手机短信铃声适时响起,减少了刚才话不投机带来的尴尬,陆仁甲本已准备好看到周致淑的头像闪动,却发现一行从来没看过的字:号码已隐藏。
在手指点开短信到屏幕反应过来的半秒内,陆仁甲大脑皮层的某个神经元哼出了一个不祥的音符,半秒钟之后,它的数十亿同胞加入了合唱。
短信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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