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星期天的游乐场2(1 / 2)
2015年7月3日星期五
这一天,陆仁甲没有开车上班。因为每个人的车牌都在公司里有记录。车不再是一座私人堡垒,而很可能是一块移动标靶。他宁愿搭乘人多眼杂的公共交通,只是在站台上等地铁时,他很小心地一直背靠着墙壁。
从步入办公楼大厅的那一刻,陆仁甲就保持着高度警惕。在一群目不斜视、连深呼吸一口都嫌费劲的白领中,他左右观望的锐利目光显得特别突出。
高个子、整齐的背头、轻巧的眼镜、裁剪和质地一流的西装、走起路来旁若无人的气势,Andy的特征即便在这栋充斥这类人的办公楼里也很鲜明。而陆仁甲看的不止是人。垃圾箱、水牌、盆栽、大堂前台的座椅、保安的人数和位置,以及电梯按钮……很多陆仁甲平时根本没有注意也不会去注意的东西,现在都变得似乎具有了意义,值得看一看,记一记。陆仁甲已经不自觉地把自己当成了一个勘察擂台的拳手,说不定一个小细节就决定了生死。
好在这是一周的最后一个工作日,若非如此,陆仁甲很难肯定自己不会干脆请假不去公司,哪怕这会打破他所保持的连续出勤记录。在电梯间等待的时候,陆仁甲甚至产生了“也许走楼梯才安全”的念头,只是想到了“27层”这个数字才作罢。
“哎,不喝咖啡啦?”
端着咖啡杯的徐杰会这么说,是因为陆仁甲破天荒地把一瓶运动饮料放到了桌上。
“咖啡喝多了不健康。”陆仁甲当然是随口敷衍,以往作为加班帝的他可是一天也离不开咖啡,而这也是公司配备上好咖啡机和咖啡豆的本意。然而,从今天起,似乎任何属于公司的东西都不再是安全的了。
所以陆仁甲继续从包里掏出第二瓶、第三瓶运动饮料放到了桌上。
今天,他不会再在公司的电脑上做任何调查5W游戏的事。今天,他会把全部精力放在完成工作上,抵消前几天的消极怠工。今天,他不会让Andy有任何理由把自己叫进那个玻璃笼子里,但他也会抓住一切机会好好地、悄悄地观察Andy,因为只有一天了。
陆仁甲观察过从门口到自己桌子路线上的所有人,知道他们用什么手机,放什么小摆设,喜欢吃什么零食,开小差的时候上什么网站,男的抽不抽烟,女的用什么保湿水,诸如此类。他从来没有刻意观察过Andy,因为Andy的存在感如此强烈,让人无法忽视。但这仅仅是Andy的职位造成的,真要把他作为一个个人分析时,陆仁甲突然发现对Andy几乎一无所知。
他结了婚,因为婚戒不离手;有孩子,因为桌上有相片。除此以外就没有了。他应该会打高尔夫,但办公室里没有球杆;他有男性魅力,但没有需要低声接的电话;他身体强壮,但从来不提健身;他开的车是奥迪A6,比他该开的差上一点;衬衫倒是惹眼的阿玛尼,但花纹低调得你几乎注意不到。除了工作内容他几乎不谈别的,必要的时候他也开一两句玩笑,但一定会让听到的人感受到这确实是“必要的”。如果有个负责的记者跟踪采访他们公司一个月,一定会觉得Andy是全公司最无趣的人——除了陆仁甲以外。
这样的人,会去玩5W游戏吗?
陆仁甲在自问的同时就得到了一个答案,而且不是自己想要的。
下午茶的时刻到了,陆仁甲被一整天的高强度劳动和运动饮料搞得心烦意乱,决定找点吃的提提神。
茶水间已经围了一圈人,一大半人拿了想吃的东西就走,还有一小半则趁机围在那里聊聊天。
陆仁甲把手伸向一块巧克力,却没料到被一只飞快的手抢先拿走了。
“还嫌日子不够甜蜜啊?”是王珍妮,她身后还有一个人朝陆仁甲点了点头,是……对,Jessica。陆仁甲当然明白王珍妮话里有话,上次徐杰关于他感情生活的爆料显然还没让她满意。但现在,陆仁甲实在没心情和她扯这些,于是干脆连话都不答,直接去拿桌上的其他点心。
另一只拿着一块凤梨酥的手伸了过来。
陆仁甲抬头一看,是Andy。“凤梨酥。”他冲陆仁甲一笑,像是个小学同学,背着老师说着只有他们两人懂的笑话。这是严厉老板在轻松的场合抓住机会和员工搞好关系的面孔。然而此时此刻,这张面孔丝毫不能让陆仁甲感到亲切,只感到毛骨悚然。
陆仁甲不知道自己盯着Andy的手看了到底几秒,只知道一旁的王珍妮都诧异起来,不得已,才伸手接过了那块点心。
陆仁甲正打算就此转身走开,谁知Andy又加了一句:“尝尝看。”
“嗯?”陆仁甲似乎没听懂。
“尝尝合不合你口味,不好我就去投诉行政部。”Andy又开了一个玩笑。但这让陆仁甲更难拿起手中的凤梨酥。
看向这边的目光变得更多了,陆仁甲头一次发现自己并不像想象的那样我行我素,可以完全不顾周围人的目光。尽管内心一直在发出警告,他也只能硬着头皮,把手举起来,朝嘴巴伸过去。
凤梨酥入口的一刹那,陆仁甲就腾出舌头来嘟哝了一句:“不错。”然后再也不顾任何人的眼光,转身走出了茶水间,走出了公司大门,小跑着进了洗手间,在水池前一口吐出了已经溶解的凤梨酥。
尽管知道在大庭广众之下遭毒杀的可能微乎其微,陆仁甲还是忍不住一遍遍凑上水龙头取水漱口。陆仁甲感到这辈子从没吃过这么难吃的东西,然而牌子却是他一直以来最喜欢的,该死。
当他像个呕吐的孕妇般抬起头来,却正撞上镜子里一个刚从马桶间走出来的同事的惊异眼神。跟陆仁甲眼神相触的刹那,对方连手也没敢洗,赶紧离开了。
陆仁甲看看镜子,才发现自己满脸怒容。他气的是一块小小的凤梨酥就能让现在的自己这样狼狈。
还有两天,折磨还有两天就会结束了。
电话铃响起,是周致淑打来的。陆仁甲想了想,摁掉电话。随即发去一条短信:“我想静一静。”
其实他是不想再在公司里和她联系,以免把她牵扯进来,毕竟公司很可能不再安全。他已打定主意绝不在星期天去锦江乐园,而谁若想在那里杀死他,除了绑架他本人,恐怕最好的办法就是用亲友要挟他就范了。
这几天里,他都不能跟人生中最认真交往的女朋友见面,而这几天,可能是他的最后几天。
混蛋。
愤怒是治疗恐惧的良方,而它自身的副作用大小因人而异。陆仁甲克服它只用了大概二十秒的时间。
最后看了镜子一眼,他转身离开。
此时,Andy走了进来。
“Reggie,你还好吗?”
有一瞬间,陆仁甲真希望刚才被自己眼神吓走的那位仁兄仍在,或者身后的马桶间里还有其他人坐着。他在Andy面前的表情一定活像见到了鬼,他本可以用一句轻松迅捷的“很好啊”,把Andy的话化解成一次简单的问候,然后不动声色地和他擦肩而过,走回安全的大堂里。然而机会错过了。
他紧张地挤出一个微笑,点点头,“还不错。”
Andy摘下眼镜,这个动作几乎让陆仁甲后退了一步。而Andy只是打开水龙头,把镜片放到水流底下冲洗,同时面带微笑对陆仁甲说:“我很高兴你听了我的建议。”
“嗯?”陆仁甲不明所以。
“上周日。”Andy在这里又停顿了一下,指望陆仁甲想起什么。
陆仁甲其实不需要这个停顿也能立刻反应过来上周日发生的事:过山车、魔术风车、那个被调换的包和里面满满的钱……
“我在游乐场看到你和你女朋友了。”Andy说到“女朋友”这三个字时,陆仁甲才刚刚把回忆从钱转到周致淑那天的一颦一笑,这种先己后人的顺序几乎让他产生了一丝负罪感,好在他立刻就有机会补偿:Andy提及周致淑时,他从心底泛起了比爱情多得多的担心和恐惧。
“你也去了?”陆仁甲只是机械地喃喃,并没想到探查什么。
“和我老婆孩子一起,很久没去了,没想到难得去一次就会遇上你。你经常去吗?”
“不,就去过一次。”
“那真是太巧了。”
“嗯,是啊,好巧。”
Andy洗干净了眼镜,又重新戴上。转身朝小便池走去,显示出他刚才的耽搁其实只是为了和陆仁甲说说话。
陆仁甲感到全身的力气都被一下子抽掉了,而肌肉却僵硬得几乎不听使唤。他转身准备出门。
“嗨!”Andy扭头叫住了他。
陆仁甲心头骤然一紧。
“好眼光,4.0分的女朋友。”
听到这句话,陆仁甲原本以为不会更绷紧的胸腔肌肉又骤缩了一半。然后他听到有一个声音问:“10分里的4.0还是5分里的4.0?”
Andy开始走向洗手池,陆仁甲能看到他脸上真诚无比的笑容。
“是GPA4.0,满分啦。”
“谢谢。”机械地走出门去,陆仁甲才发现这声音原来是自己的。
这一天夜里,陆仁甲的房间。电脑屏幕上播放着《罪恶之城》的结尾:布鲁斯·威利斯的剪影朝自己的脑袋开了枪。他想保护的女孩在走道里给母亲打着电话,踏进了杀手埋伏着的电梯。电梯门关上,杀手递过来一根香烟,有所察觉的女孩对电话说了句:“妈妈,我也爱你。”
陆仁甲躺下身去,开始了自己辗转反侧的一夜。
睡着以前他想到,他已经平安地坐了阿丙开的车,平安地从夏洛克手里领受了罚款单,平安地在掌声雷动的领导下工作了五天……让他把这个“平安排比”继续下去,直到可以当上平安保险的代言人吧。
只有那个老实青年SM的真名还不知道。最不可能的就是最可能的?“疯子”会是他吗?还是就在自己已经接触过的三个人中,而那个人只是还没有到最疯的时候?
睡梦之中,他像超级玛丽一样疯跑,沿途每个警察都朝他射击,每辆出租车都想撞死他,等他好不容易跑到公司门口,大楼背后有个哥斯拉大小的Andy喷着火冒出头来。
糟糕的是他没有被吓醒。
2015年7月4日星期六
星期六的早晨,陆仁甲破天荒地换上一身运动装,出门跑步。他从来不喜欢运动,但也从来都重视身体对适当活动的需求。他从来不办任何健身卡,大学同学召集打球他也从来没去过,但他总会抓住机会增加自己的活动量,确保每天都把吃下去的那多余的六百大卡消耗掉。
跑步只是个幌子。陆仁甲只是微微出了点汗,就跑下了第一个遇到的地铁口。
在站台边等车时,他背靠在大方柱子上,等车停稳了,才让背脊离开广告牌。
下了地铁,他辨认了一下方向,才跟随人流上了地面,走进锦江乐园。
他冒险到这个明天就可能毙命于此的地方,不是为了提前赴死,而是为了提高自己生存的概率。
他买了包含六个游乐项目的门票,花了两个多小时把整个园区走了一遍,一个游戏也没玩。
但是他发现了自己想要发现的东西:在峡谷漂流、单轨脚踏车、波浪翻滚、魔术风车、摩天轮、激流勇进的旁边,都有摄像头。有些和设施安置在一起,有些隐藏在树木间,不起眼,但能掌控全局。
最后,陆仁甲走到了入口处附近的游客中心,上一次,他就是在这里的寄包处收获了他的“横财”,这一次,他要靠这里的某个房间避免他的横祸。
装作寻找厕所,他避开了工作人员的眼神,走进一条走廊。一间小门里成排的监视器能从门口处勉强看到,证实了大部分陆仁甲刚才勘察过的摄像头地点,而负责监视的保安的呼噜声似乎在邀请人进去。陆仁甲凝视了一会儿,转身离开。
他走向走廊更深处,目标是这栋建筑物的配电间,网络接口也在那里。他要盗接这里的网络,好让自己可以代替懈怠的保安,监视这个游乐场的每个角落。
从电线丛中找到正确的那几根,把一个小盒子接上,一切用了不到五分钟。大三时,一个老师因为陆仁甲三次点名没到,给他吃了F。陆仁甲就用一个这样的小盒子,把他电脑上的聊天记录复制了一份,连同几张精彩照片一起贴到了食堂外的公告栏上,就在新东方和话剧社的广告中间。陆仁甲早预感到这次经验早晚还会有用得上的时候,但没想到第一次就要用来救自己的命。
走出乐园,他又上了地铁,坐了四站,在徐家汇下了车。
“买电脑吗?”
“iPhone6s全新到货……”
太平洋数码广场里,陆仁甲靠着坚定的脚步和冷漠的神情,从围上来的推销员里杀出一条路来,直奔二楼。
“看清楚了哦?确实没有坏点。”店主正卖力地向陆仁甲展示一台显示器,陆仁甲却并没兴趣仔细看有没有坏点。
“能再便宜点吗?”陆仁甲冷冷地问。
“这都是白菜价了。”
“我要五台。”
店主一愣,“那我给你……我算算……”随后摁起了计算机。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