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万家灯火(2 / 2)

加入书签

爱上的时候,她是不知道他有妻儿的。

她那时候爱看戏,戏里最爱看的又是白蛇传。白素贞撑着许仙的油纸伞殷殷婷婷从断桥上走下去,那就是爱情了。

柏庄和是八十年代的文艺青年,对这套东西驾轻就熟。他临走前从隔壁铺子里定了把纸伞给康莫水,拿过去的时候就说了四个字:

“等我回来。”

纸伞定情,康莫水深信不疑。

他开始频繁的往返苏州市里和周庄。她一个未嫁的黄花闺女和男人来往的密了,总归是惹起了流言。康莫水的外婆看不下去,关了门窗私底下骂她:

“你怎么这么不要脸面?”

“他未婚我未娶,有什么不要脸的?”

“他未婚?他来周庄看的就是他的四爷爷,当年他结婚老人敲锣打鼓的去看的!”

康莫水一愣。

“他说,他说他未婚呀……”

再往后,柏庄和的妻子也来了。

是这种女人,没见过风没见过雨,丈夫就是天了。碰见这种事不敢大喊大叫,只怕丢了婆家的面子。大雨的天,领着儿子站在康莫水的门前,好声好气的哀求:

“康姑娘,你和他断了联系吧。柏家已经不行了,你和他在一起还能图什么呢。这些日子他常常来周庄找你,忘了家也忘了店里,柏家的铺子,是真的一间也撑不下去了……”

她说:“我什么都没做,我不知道他有妻儿啊。”

垂下眼,就看见那六七岁的小男孩一脸轻蔑地看着他。

流言蜚语像刀子似的戳她的心,好像柏记珠宝气数尽了全都是因为她出现在这个节骨眼上。可这又和她有什么关系呢?

可她又怎么脱得了干系呢?

柏庄和来见她,她不见,一把纸伞掰断了扔出院子,只求一个情义两断。柏庄和回去就疯了,他说:

“我说我不要做生意,你们一个个都让我做。我说我不要娶妻,你们一个个都让我娶。我想读书,你们却不让我读。如今我终于碰见个真喜欢的人,你们也不叫我喜欢。我这一辈子,活什么呢?”

也可恶,也可怜。生也错,活也难。

他们分开的时候是个雨季,河水被雨灌得汹涌。他跑出去三天没见踪影,最后被人在河流的下游发现。

这是孽缘。

到后来,柏昀生长大去了美院,康莫水也离开周庄了。人们对这两家指指点点十多年,总算因为主角的消失闭了嘴。

流言能杀人。

你要真问康莫水爱没爱,她是爱过的。少女怀春,遇见个那么俊俏又那么懂自己的人,她也没想到自己这一场初恋,毁了一个家,杀了一个人,又把自己卷进流言十二年。

十二年后的老茶馆,她说起这段往事也是断断续续的。说一会,想一会,最后有些凄然地笑起来。

“是他先招惹我的。”

她那么淡漠的人,为了这段没头没尾的爱情刀山火海走了一千里,甚至离开了自己的故乡。到最后,还是躲不过命。

“跟你们说这个,也是为了那孩子,”她说,“这事里最对不起的就是他,我听说他这些年过得也不好,你们要能开导他最好。我来这里也有段日子了,过了这个冬天说不定就要回去,临走前把往事留在这,我也要去开始一段新的人生了。”

……

把康阿姨送回了家,素年嘱咐裴书回宿舍看看柏昀生回没回去,转头跟上了邵雪。

“骑车没?”

“骑了。”

“我带你吧。”

日落西山黑了天。郑素年个子太高,跨在邵雪的自行车上长手长脚没地方放。歪歪扭扭骑了几十米,邵雪笑的肚子痛。

“你下来吧,我带你。”

他面子上有点挂不住,拗着不下车,好不容易才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你怎么比以前重那么多?”

“你这话说的,你也不看我高了多少。”

他这才恍然。

他这两年过得浑浑噩噩的,刚好点儿就去上了学,小半年没好好看过她。冬天的晚风不像春夏,吹得人脸上生疼。邵雪把脸埋进他后背上的帽子里,闷着嗓子说:

“你都多久没带过我了。”

他没说话。

又过了半晌,邵雪悠悠叹了口气。

“你说康阿姨,这算怎么回事啊。”

“能怎么回事。感情的事,谁说得清楚。”他怕她不开心,随意诌了几句话安慰,“谁看上了谁,谁又恨了谁,谁对不起了谁,他们自己都不明白。”

“哎,你这上了大学就是不一样啊,理论知识张口就来,是不是天天跟学美术的漂亮姐姐探讨感情问题啊?”

“我冤死了,”郑素年车把手一晃,痛心疾首,“我可跟裴书他们不一样,沉迷学习,守身如玉。”

“哎,你现在怎么这么贫啊?还是美院风气开放,去了仨月就原形毕露。”

“邵雪你说话注意一点啊。这可不光是我母校,也是乔木姐和罗师父的母校。”

她吐了吐舌头,把脸继续埋进他羽绒服的帽子里。

“那你那同学呢?”

“他啊,回头我回宿舍看一眼再说吧。”

今天实在是太晚。都到了家门口,也没有不进去的道理。他把柏昀生那事放了放,打算今天就先在家里睡。邵雪有点困,站在门口和他道了别,却被他一把捞了回来。

“过两天圣诞节吧?”

“你现在挺洋气啊,还过起圣诞了。”

“这不月底还是你生日吗,”他戳戳邵雪脑门,“我也是瞎忙,两年没好好给你过生日了。刚上午跟裴书他们出去,这梳子给你吧。”

那店员也热情。听说他是送人的,拿了个红色的盒子打了朵花,整个风格充满了老字号店铺特有的。

喜庆。

邵雪晃了晃盒子,抬头冲他笑:“你这包装是要提亲呀。”

“……”

郑素年进门的时候才想起来自己今天连个面都没见着郑津。门没锁,屋子里就开了盏台灯,素年小心翼翼地拉了灯绳。

郑津正靠沙发上看报纸,被这突如其来的光线吓得一哆嗦。他往门边一看,有些手足无措地站起来。

“爸,”郑素年侧着身进了屋,“我刚送小雪回家,今儿住家里了。”

“哎,好,好,”郑津赶忙丢了报纸,“吃饭了吗?”

“吃了。您吃的什么呀?”

“我糊弄吃了点,你要饿我给你下点面,厨房有鸡蛋,我给你打个卤。”

“真不用。您歇着吧,我就回来睡一觉。”

郑津还是跑进了厨房。折腾了半天,素年听见他嘟嘟囔囔:“哎我这记得家里有俩梨怎么什么都没了……”

他有点无奈地笑笑,走到茶几前头给自己倒了杯水。郑津也不爱看电视也不想学电脑,每天业余生活也就是看看报纸。他看了看茶几上放的几块裁成册子的新闻摘要,然后把它们随手丢到了日历旁边。

他忽的觉得茶几上那日历有点问题。

他们家的日历也是张祁给的。色泽不比月历鲜丽,白纸黑字印着阴阳历的日期和节日。唯一的彩印是俯拍的乾清宫做的封皮,琉璃瓦在夕阳下泛着光,映出一片辉煌。

他揉了揉太阳穴,抬头喊了一嗓子:“爸,你这日历怎么不翻页啊?”

“啊?”郑津在厨房回,“什么翻页?”

“今儿都十二月二十了,您这怎么还是十月份的页数啊。”

郑津总算找出几个明显放久了的苹果,洗干净放盘里端了出来。他看了看素年手里的日历,神色有些尴尬。

“这不,忘了吗。”

“您这可忘了俩月。”他摇摇头,伸出手把日历往后翻。一整个秋天倏忽而过,在十二月开头略作停留,最后总算赶上了今天的日子。

郑素年拿了个苹果,站起来要回屋。

“那我先回屋了啊,明儿还得早起回学校。”

“哎,去吧。”

他进屋,关门,开灯,躺床上,一气呵成。房子这么久没人住,里面却一点灰都没有,想必郑津还是记得打扫。只是他是他亲儿子,他知道,他明白。

他的生活看似井井有条,其实早就溃不成堤。

他是修钟表的,按理说是对时间最敏感的人。只可惜如今的日日夜夜,对他而言都没了意义。

他失去了母亲。

郑津失去了整个人生。

……

郑素年那天回宿舍的时候柏昀生不在。裴书自己煮了袋方便面,听见他开门以为宿管查寝,瞬间把外套薅下来盖住了锅。

看清他的脸之后,裴书痛心疾首的哀叫一声,然后把领子已经浸在面汤里的外套又拿开了。

“你可算回来了,”裴书说,“昀生那天怎么了,回来以后一句话也不说,饭都没吃。”

“今天呢?”郑素年把隔夜穿的衣服和裴书那件脏的丢到一起,从柜子里拿出件新的换上。

“今天去上课了,我还没见他回来呢。”

那段时间也是期末考,赶作业的时候一画大半宿,闲的时候还得背背那些公共课的重点。柏昀生也没多说什么,他这个人要面子,大约是觉得家丑外扬,跟他说起话总有三分别扭。

元旦放了三天假,作业也交了大半。郑素年有点烦,晚上从教学楼回来站门口臭着一张脸。

“走吧,今儿晚上去簋街,我请你们吃小龙虾。”

柏昀生抓了抓额前掉下来的头发,刚开口“啊”一声就被郑素年打断了。

“不去往死里打。”

男人,几杯酒下了肚,再难启齿的话也就说出口了。柏昀生拿一罐啤酒摆在他和郑素年中间,普通话从来没说这么字正腔圆过。

“我就是觉得丢人。”

“我家那边圈子小,人人都知道我爸那点事。败家业,赌博,把店里老师父气走,还有康莫水那事。她跟你说了多少?”

“她……”郑素年琢磨了一下,不知道怎么说,“就讲了点她和你爸……”

“于情于理,我不该恨她,”柏昀生苦笑,“她也是个受害人。可我真见过我妈半宿半宿失眠,见过我家的店一间一间倒闭,见过我爸甩手就走最后死在河里。他倒是死不足惜,就是苦了我妈和我姐。”

“所以我上美院,我读首饰设计,我就想着什么时候我能争口气,把我们家那珠宝行再建起来,把我们家抵押出去那老房子赎回来,还能让云锦过得好一点。”

“我来这就是想从头开始。”

“康莫水,她怎么就这么阴魂不散呢?”

郑素年和裴书都没说话。

柏昀生的人生和他们都不同。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不假,只是柏昀生这本经太难念,就好比他们读的是简体,柏昀生念的是梵文八级。

他咳嗽一声,给自己和柏昀生又倒了点酒。他把杯子和他的碰了一下,有点犹豫地说:

“我妈,我妈……前年去世了。”

“人生在世,谁没难处。男的十八九岁有点奔头的,谁不想让父母过得轻松点,给喜欢的人个好未来。”

“来都来了,你就大胆往前走。似锦前程,还能被往事拖着不是?”

半夜的小龙虾摊位,旁人走的零零散散,只剩几个年轻男女还在攀谈。柏昀生把筷子搁下,字正腔圆地说:

“郑素年,裴书,咱们这回,算是正式认识了。”

对面俩人气的把毛豆角往他脸上扔。

“合着之前仨月你都跟我们俩这演戏呢是吧。”

到了最后竟然只剩下个裴书没醉。他拖着拽着把俩人拉到马路边打车,柏昀生却突然伸开腿坐在了马路上。

他喝多了一个劲说苏州话,俩北方人一个字听不懂,无可奈何的看他发疯。

然后他就大声唱了起来。

他唱的是水木清华的《在他乡》。年轻男孩子的声音回荡在空荡荡的马路上,醉腔混着哭腔,又有些前途未卜的迷茫。

“我多想回到家乡/再回到她的身旁/看她的温柔善良/来抚慰我的心伤/就让我回到家乡/再回到她的身旁/让她的温柔善良/来抚慰我的心伤。”

“那年你踏上暮色他乡/你以为那里有你的理想/你看着周围陌生目光/清晨醒来却没人在身旁/那年你一人迷失他乡/你想的未来还不见模样/你看着那些冷漠目光/不知道这条路还有多长。”

03.

那年年底发生的最大一件事,就是窦思远跟人打了一架。

他也是赶巧。眼看着快放假了快年底了,他一声不吭的被拘留了。事还是张祁告诉邵雪然后邵雪告诉郁东歌的,俩长辈一听全都精神了。

“这孩子怎么尽惹事,眼看就年底了他还回不回家了?”

他父母都离得远,郁东歌和他关系近,当仁不让成了他被通知的亲属。进了派出所先和齐名扬打了个招呼,回过头就看见他蔫头耷脑的蹲在地上。

“你这孩子怎么回事?有什么事至于打架呀?大过年的不嫌寒碜?”

窦思远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掀着眼皮子说:“还不是那男的缠着乔木不放。”

“哪个男的?”

“就美院那个,她师兄,给她送花那个。”

“那你打人家干嘛呀?”

“他骚扰乔木半个月了。今天下了班让乔木跟他去把话说清楚,没说两句就动手动脚的。”

“哦,那你还是做了件好事。”

“可不是。”

郁东歌给气得回头就走,走到一半又折回来:

“名扬,他这过年还回得了家吗?”

“年前放出去,”齐名扬说,“车票这么紧张,估计是回不去了。”

“我能回家给他拿点吃的来吗?”

“郁阿姨您走吧,他该送看守所了,就这么几天苦不着他。”

说是苦不着,窦思远出来的时候还是瘦了两圈。他回了出租房打开锁,在床上睡了几个小时,突然被电话铃声吵醒。

他家电话那来电显示坏了,他怕是父母的,抬起来挂了。

得先琢磨好今年不回家的借口啊。

电话又响,响的他心烦意乱,干脆一把把电话线拔了下来。他去卫生间打开水龙头,燃气闷响几声,然后一股滚烫的热水滋了出来。

接着就是放不完的冷水。

窦思远有点恼火的骂了一声,用凉水冲了把脸,然后躺回了床上。

外面天黑了又亮,他醒醒睡睡,模模糊糊的,就听见有人敲门。窦思远抓开被子趿拉着鞋去开门,一股邪火压在心里马上就要冲出来。

管这门外头是谁呢,他今天是要骂人了。

谁知道一开门,傅乔木。

外面冷气扑面而来,把窦思远冻得一激灵。傅乔木穿了件浅粉的羽绒服,脸被冻得通红。她抬头看了看窦思远胡子拉碴的模样,没说话,侧着身挤进了屋。

“瞅你屋乱的。”

“哦,”窦思远赶忙凑过去,“这不是刚回来,没来得及收拾吗。”

“合着走之前就这么乱。”

他没话说了,接过傅乔木手里的塑料袋。

“给你带了点饭,赶紧吃了,我帮你收拾收拾家。一会跟我出去。”

“去哪啊?”

“去我家。”

他一愣,没反应过来。

“去你家干什么啊?”

傅乔木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他:

“我妈来看我了。做的年夜饭,叫你去吃。”

风把门吹上,屋子里渐渐暖和起来,一股热流沿着窦思远的四肢散开。外面是万家灯火,灯连成了线,连成了片,有小孩子跑过去,手里拿着烟火。

除夕夜,是回家的时候了。

↑返回顶部↑

书页/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