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生桥(七)(1 / 2)
林仪站在衣香鬓影的宴会中,穿着小洋装或者旗袍的娇小姐在他身侧来来去去,女孩们发间浮动的暗香沾了他满身。但他不为所动,不该看的一律收敛目光,像哗哗流水里的一块呆石头。
他在海外几年,仍然没把家里的规训忘干净。
“不过是个小孩子,就算偷了东西,想来也不会罚太狠。”大哥宽慰他,“你要是放心不下,等会儿寻机会问问就是了。”
“是,若是旁人也就算了。但殷家那个人,我总觉得邪气。”林仪揉了揉鼻梁根,低声说。
大哥这次没斥责他背后搬弄他人是非,而是默认了。
林仪的心狂跳起来。
这些日子他总是梦见那个小乞丐看着他的眼神,被恐惧浸透了的安静麻木,像是笼子里待宰的家禽。他生来就八字轻,容易被不干净的东西缠上,家里传统的东西总是有意无意地避着他,所以才纵着他出海。
“这不是林家的两位公子么?”殷贽笑着走过来,“招待不周,二位见谅了。”
殷贽非常年轻,只有二十七岁。没人知道他从哪里来,第一笔资金又是谁给的。但他在姑苏的商场上纵横捭阖,是出了名的敢做,谁都不敢要的地皮,只有他敢要。
这人还尤其热衷慈善事业,听说捐助了不少孤儿院。
但林仪素来敏锐,他对这个人喜欢不起来。
大哥礼节性地与他寒暄了几句之后,林仪彻底按捺不住了。
“殷老板,我前些日子在街上被一个孩子撞了,听闻他是你家的仆人,偷了东西跑出来的。”林仪观察着殷贽的神色,谨慎道,“我觉得与这孩子有些眼缘,想问问他现下如何了?”
殷贽愣了一下,然后疑惑地说:“林二少说笑了,我们家里怎么会有手脚这么不干净的下人?想来是林二少记错了吧?”
林仪见他要和稀泥糊弄过去,神色硬了下来,“绝无可能。带走他的是殷家铺子的伙计,我亲眼所见他们穿着殷家的制服。若是殷老板不信,大可以叫我一个个认过去。仪身无所长,唯有这双眼睛有点本事。”
大哥见他越说越不受控,低低地呵斥了一声,“老二。”
殷贽是个摸爬滚打惯了的人精,见状连忙打圆场,“不碍事不碍事,二少是肚子里有洋墨水的人,说话就是坦率直白。这不也是担心那孩子么?家里的事我不大清楚,这样,我把管家叫来问问。”
事情到了这里,其实已经算是很失礼的了。不论那孩子是死是活,总归是殷家的人,跟他姓林的没有半点关系。可林仪就是固执地要问个究竟,于是等到了管家的答复。
管家说那孩子已经交给警察局了,后面怎么处理的,殷家并不知道。
林仪却立刻辨认出来,他在撒谎。
他被那双眼睛折磨得彻夜难安,并非没有去警察局找过这个孩子的下落。警局明确地在调查后告诉他,殷家并没有在警局报过案,所以他才怀疑那孩子被殷家私自处置了。
但形势已经不容他再逼问下去了,所以他闭了嘴。
回到家后,大哥叫住了他。
“别再找那孩子了,”大哥在灯光下举起右手,食指和拇指间挟着一缕似有若无的黑气,“他兴许已经死了。”
林仪险些跪下去。
他的大哥是林家继承人,下一任家主,最擅拘灵一道。在殷家那位管家滔滔不绝的时候,大哥轻而易举地堪破了他身上缭绕的怨气,那是属于枉死之人的怨气。
这个人身上有人命,而且不止一条。
林仪大病一场,高烧不止。
滚烫的眩晕里,他总觉得那双眼睛在静静地看着他。尽管他知道以林家人的能力,那些东西是进不来的,可他总觉得一股寒意攀援着他的脊背,随时都能把他绞碎。
“大哥,是我害死了他……”林仪怔怔地盯着房间某个角落,把自己抱成一团,眼神没有焦距,“如果他没有撞到我,如果我没有拉住他就好了……跑出来一定很不容易,他被抓回去的时候在想什么?”
大哥不忍地去拂他的眼睛,“睡吧,别想了。”
“我种了恶因,”林仪的声音笃定冰冷,仿佛诅咒的不是自己,“一定会得恶果的。”
林仪虽然亲眼见过父兄的神通,但总认为这些东西是科学可以解释的,只是现下的知识没有达到那个高度而已。他甚至冒着被父亲胖揍一顿的风险,跟这个在天师一道混了几十年的老东西科普唯物主义。
但这一次,他和他的兄长说因果。
那次大病之后,林仪几度无法下地行走。
林氏未来的家主知道,并没有妖邪困住自己的弟弟,他只是得了心病。林仪总是坐在爬满蔷薇花藤的栅栏后,静静地看着路边要饭的小乞丐,然后支使家里的女仆给小乞丐一碗饱饭。
直到林仪在海外的导师找到他,希望他帮忙收录姑苏民间的山水风情、地理民俗资料,他才打起精神来。林仪太需要一场远行,远离生意场一半沦陷进殷家手中的姑苏城。
他辞别了兄长,独自一人深入各种各种的深山村落。
在来到殷家村之前,他从未怀疑过小乞丐的死因。
那时殷家村与外面并没有通路,山路崎岖难行,稍不注意就会迷失在茂密的树林里。但林仪不顾引路人的劝阻,一定要去探个究竟。他并不知道这个殷家村和殷贽有没有关系。
但殷家已经成了他的一块心病。
苍青色的枝叶上蓄满了雨水,细碎的阳光穿透雨后的空气照进来。林仪背着沉重的背包走过泥泞的山路,差点把自己埋在路上。
最后引路人撂挑子不干了,林仪很是艰难地走到了殷家村前。殷家村和其他深山村落并无不同,都是一样的排外,一样的不爱说话,甚至没有通电。
他在殷家村留了六天,记录建筑风格、居民习俗,除了村长和守桥人,他很少能得点好脸色。
村长对谁都是慈眉善目的,而守桥人则是纯粹的嘴硬心软。一开始林仪甚至进不来殷家村,但他走到这里的时候旧病复发,险些死在桥的那一头,还是守桥的人把他背进来的。
“太阳落雨,狐狸嫁女;路上起雾,山神开路……”
少女的歌声幽幽的,像是一根缠在人心上的银线。这调子阴森森的,不像旖旎温软的姑苏风情。
林仪坐在桥头的槐树下做记录,被风中的歌声吸引了注意力。他抬头望去,一个披散着头发的姑娘倚着晒咸菜的架子,目光空白地唱着歌。她像是被拧断了发条的八音盒,一刻也不停歇地唱着。
“她是谁?”林仪问身边的守桥人。
殷平安看了一眼,粗声粗气地回答:“殷梅。”
“她看上去好像……”林仪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没把那个词说出来。
“她很小的时候,爹妈就掉在这条河里淹死了。她一个人养大弟弟妹妹,后来弟弟妹妹也死了,就这样了。”殷平安扭过头去,不忍再看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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