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生桥(九)(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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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殷家村的男青年都在背地里肖想过殷梅。

殷梅才十七岁,已经会纺很细的棉布,裁剪的衣衫针脚干净整齐,没有一根多余的线头。更何况她笑起来那么漂亮,两个浅浅的酒窝,甜得像一块饴糖。她还很会唱歌,村里流传的老掉牙的调子让她哼得缠绵悱恻。

但殷梅不想那么早成家,嫁出去了就是别家的人,她还有一对弟妹要抚养。

于是村子里几个眉眼利落些的青年暗自较劲,私下里偷偷讨好那对双胞胎,又是带着去家里吃饭,又是塞山上的野果。

但殷梅谁都不在意,她面对所有人的笑容都是一样的,不会多一分也不会少一分。谁给了双胞胎一捧桑葚,她就往人家里送一小罐自己腌的咸菜,或者去别人家里帮忙纺织。

殷平安是偷偷看她的人之一。

他是守村人,也是守桥人,在追求殷梅的人里,他并不算条件好的。何况他家里没有父母能帮衬着照看殷梅的弟妹,连个能上门说亲的人都没有。

在殷平安的眼里,殷梅是天上的月亮,他只要能看看就好了。

变故发生在殷贽回到山里的那一年。

殷贽不知道和村长说了什么,从山里带走了几个孩子,说是带去城里上学、开眼界。殷贽也是垂涎过殷梅的人之一,但这群孩子里却不包括殷梅的弟弟妹妹。

殷平安觉得奇怪,但这不是他该过问的事。

殷家村不是没有过走出去的人,但大部分人就此了无音讯,更多的人是带着一身不甘与愁苦回来的。

除了殷贽。

殷贽不到第二年就回来了,一脸意气风发,甚至给村里的人带了精细的纱、棉、火柴、酒和米面。大家都相信殷贽过得很好,在大城市混出了人样,但他没有带回来那些孩子。

“城里的教书先生管得严,不许随便请假。等下次我一定带他们回来。”殷贽笑容满面地说。

殷平安没去凑那个热闹,他尽忠职守地在桥边坐着。远处传来热闹的人声,跟他像是隔了一道看不见的屏障。

“你怎么不去喝酒?”殷梅轻声问。

殷平安有些慌乱,他都没察觉殷梅是什么时候来的。

“我得看着桥。”殷平安按捺住自己狂乱的心跳,说。

殷梅点了点头,在他身边坐下,两个人看着水花滚滚的河流。他们之间只有三寸月光的距离,又好像隔着天涯海角。殷平安的鼻端嗅到了淡淡的皂荚味,那是殷梅发丝上的味道。

“殷贽说想带我去城里。”殷梅的声音很轻,却像是一盆冷水,把殷平安身上的血都浇凉了。

“你应该答应他。”殷平安有些黯淡地说,“殷贽在城里好像过得很好,他以前就很喜欢你,以后也会对你、对你弟弟妹妹好的。”

“哪有这么好的事?”殷梅轻笑了一声,“我听人家说,城里的有钱老爷要娶七八个老婆的。殷贽见了城里的大小姐,哪里还看得上我这种?我就想留在这里,等我弟弟妹妹长大,就嫁给我喜欢的人。”

你喜欢谁?

殷平安没敢问。

他觉得自己能看见她就够了,等殷梅嫁人了,他就把树下那壶酒挖出来送给她贺喜,再把自己的心思埋葬。

殷平安看着桥,看着月亮和河水,所以没有看见殷梅脸上淡淡的红晕。

殷贽第二天是带着另外几家人的孩子走的,几乎全村人都去送他了,除了殷梅。他的脸色很不好,但是什么都没说。

这一次,他仍然没有带上殷梅的弟弟妹妹。

殷贽隔了大半年没回来,但另一个人回来了。那是跟着殷贽出去打拼的人之一,他满身伤痕,只剩一口气,带回来了一个骇人听闻的消息。

“别相信殷贽,他已经疯了。”那人只来得及走过桥,就倒在了殷平安怀里,他气若游丝道,“他把村子里的孩子当做桩子,活着打进了地下!”

豆子哗啦啦地撒了一地,站在不远处的殷梅呆住了。殷平安看着她头也不回地跑进了村子。

这个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殷家村,没等愤怒又迟疑的村民下山,殷贽自己就送上门来了。跟他一起回来的,还有十几个拿枪的精壮伙计。

殷贽仍然是客客气气的,“我也是为了大家好。孩子没了可以再生,这穷日子可过到什么时候是个头?那些洋货,哪个不是真金白银换回来的?钱这玩意儿烫手,哪有那么好赚。”

“阿贽发达了以后,也确实没有忘本……”

“都是一家人,有什么不能坐下来好好说呢?”

“等以后给那些可怜的孩子立个祠,保佑他们下辈子投个好胎,做场法事好好地超度超度。”

殷平安冷眼扫过去,说话的都是率先把孩子送出去的几家。家里孩子还在的,都在试图悄悄往外退。

包括殷梅。

“殷梅啊,”殷贽转过去,笑吟吟地看着半只脚踏出山神庙的殷梅,“我记得你家有一对双胞胎弟妹,对吧?”

殷梅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

那些曾经热烈或委婉地向殷梅表达倾慕的人都没有站出来,唯一一个站出来的殷平安被打得半死不活。他躺在仿佛要吞没整个世界的暴雨中,眼睁睁地看着殷梅被人按在地上。

“殷梅,大家都是一家人,以后殷贽飞黄腾达了不会忘了我们的!”

按着她的人大声喊道。

“我求求你不要这样,我什么都不要,也没有拿过你的东西!”殷梅披头散发地跪在殷贽脚下,用力地磕头,额头上撞出来一片血,“你放过我的弟弟妹妹吧,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真的做什么都可以吗?”殷贽笑了,枪口顺着她莹白的下巴,划过她的脖颈,没进她的衣领里。

大雨倾盆。

双胞胎还是被带走了。

那天之后,殷梅就疯了。

她从天上的月亮,变成了泥潭里谁都可以踩一脚的落花。不同的男人进出她的屋子,她却只会重复双胞胎的名字,连衣领敞开都不会遮掩了。

守村的人成了殷贽的人,他再也没有回来过。

殷平安掐死了那个趴在殷梅身上的男人以后,那个院子就再也没有进过其他人。

时至今日,殷平安都不知道林仪那个小少爷是怎么进来的。

但林仪对殷梅很友善,他看着殷梅的眼神温柔又怜悯,不带一丝淫邪。林仪会给殷梅送饭,隔着墙听她絮叨双胞胎小时候的事,甚至抄录双胞胎的八字,要替他们超度。

“你有没有想过带她去城里治病呢?”林仪很认真地问殷平安,“我哥哥认识很好的精神科医生。”

殷平安不知道什么是精神科医生,但他本能地畏惧殷贽代表的城里的一切。他提醒林仪早点离开,却不料殷贽再次踏足殷家村,杀了林仪。

殷贽回来那天,殷梅躲在他身后瑟瑟发抖,被林仪精心修剪过的指甲深深地掐进殷平安的皮肉里。

林仪死了,尸体被暴晒在山神庙前的空地里。村长和殷贽都不允许旁人给他收尸,但殷梅去了。上山神庙的路很滑,她摔破了膝盖和手肘,蹲在林仪的尸体旁边看了很久。

她给林仪刨了一个小小的坟茔,用一块破席子裹着葬了进去。

殷平安找到她的时候,她在坟前放了一把小白花。

“你是个好人,”殷梅小声说,“你不该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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