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永不坠落的夏天(九)(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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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人并不温暖,更不炽热,甚至带着点寒气向她汲取体温。

湖水涌入她的鼻腔,冲进她的支气管,挤压出她肺部的最后一点空气。裴雪听感到窒息的痛苦,但更多的是耳边轰鸣如雷的水流声,渐渐平息、模糊乃至于平静的声音。

她和死亡只有一线之隔。

衣衫下摆在水中摇曳,露出她劲瘦的后腰。一串繁复华丽的符文在黑沉沉的湖水中莹莹发亮,像是要燃烧起来。

那些堆积在她胸腔里的水忽地消失了,有人一把抓住她的手,把她拖了出来。脱离湖水的瞬间她就清醒了,仿佛她从来没有跳下去过。

“你真是找死。”方东青恶狠狠地说。

整片人工湖的水都在他的脚下沸腾。

裴雪听没有理会他的话,她下意识地去摸滚烫的后腰。

“怎么了?”方东青注意到了她的异常,不见外地撩起她的T恤下摆,目光在触及她皮肤上那片还未消散的符文时变得凝重。

“这是什么?”裴雪听心中隐隐不安,抓着他的胳膊问。

“以身相替符。”方东青惊疑不定地和她对视,“是谁……”

檀真。

两个人心中不约而同地有了答案。

没等裴雪听冲口而出的那句“他在哪里”落地,救护车呼啦呼啦地扯着警铃冲进白鹭公馆。司南踉踉跄跄地背着一个人跑了出来,把他放上了担架。

——

司南狐疑地看了檀真好几眼,其实一直有一辆救护车在白鹭公馆附近待命,但他拿不准檀真在想什么,所以没有立刻动作。

就在方东青冲出去后不久,檀真忽然抓住了餐桌的边缘,表情痛苦。司南被他吓了一跳,想起陆吾对裴雪听耳提面命这人糟糕的健康状况,立刻拨了那辆救护车的电话。

檀真抓着桌子,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脸色青青紫紫。他像是被人掐住了咽喉,又像是被攥住了肺,艰难地仰头喘息着,却灌不进去一丝一毫的空气,喉咙徒劳地发出几缕破碎的气音。

司南肝胆欲裂,听见外面救护车的铃响起,立刻把人背起来往外跑。

几个考生面面相觑,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但周遭的一切都在慢慢地变化,唱片机里流淌出来的歌声磕磕绊绊、逐渐停止;洋桔梗和蔷薇发黑、凋零、萎缩成干瘪的枝叶,支棱在脏兮兮的花坛中;风和细雨从空荡荡的窗户框架间涌进来,游走在每一个灰尘遍布的角落。

这分明是他们刚刚进入考场时的场景。

“轮回……结束了?”张又南不确定地说。

——

“血氧饱和度下降。”

“血压下降。”

“出现扩瞳反应。”

裴雪听手脚冰凉地站在急诊奔腾的人流里,连被人撞了两下都没反应。

隔着一张蓝色的帘子,檀真像是一颗被剥开果皮的荔枝,五脏六腑都袒露在医生的目光下。各种各样的药剂、仪器作用在他的身上,试图拉回他岌岌可危的心跳。

也许是她的神色落魄,也许是她湿漉漉的样子格外可怜,有个小护士忍不住拉了她一下。

“家属可以去旁边等,那里有椅子。”

裴雪听深吸一口气,抹了把脸说:“不,我……”

她第三个字还没吐出来,那边医生就神色沉重地掀开帘子走了出来。

“病人的情况很不好,你是家属吗?来签个字。”

家属。

裴雪听有些恍惚。

檀真有家属吗?

特调局民政科专门给牛鬼蛇神落户,前段时间也给檀真注册了户口。他对这东西没什么概念,居住地址也写的是裴雪听的小公寓,户口本就随手塞在客厅的书架上。

他连头顶上遮雨的那片瓦都是裴雪听的。

檀真孑然一身,一无所有,却敢替她去死。

你为什么能为我做到这个地步呢?

我们明明……

“我是他的家属,我可以负责。”裴雪听努力稳定自己的声线,让握笔的手不至于颤抖,“通知书在哪里?我来签字。只要能救他,钱、药、仪器都不是问题,请你们尽力。”

方东青交完医药费赶过来,看见的就是这么一番景象。

裴雪听坐在急救室外的长廊上,身上搭着条小毛毯。她佝偻着脊背,双臂撑在膝盖上,两只手捂着脸。方东青从未见过她这么颓丧疲惫的样子,像是再也直不起腰来了。

“檀真……怎么样了?”方东青小心翼翼地问。

“还在抢救,刚刚除完颤从急诊转过来。护士说出现肺部出血了。”裴雪听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人,“我签了三份病危通知书。”

方东青哑然,无从开口安慰她。

“他到底……”

裴雪听这句话没头没尾的,方东青不敢接,也不敢叫她去换一身衣服。她就那么定定地坐在那里,像是一尊铁水浇铸的雕像。

一直到这天晚上十二点,抢救结束,檀真被转到了ICU观察。裴雪听略略打起精神,隔着厚重的玻璃看了他一眼。

檀真身上插满了管子,苍白的眼睑上还透着一点单薄的红晕。他的胸膛微微起伏着,应和着仪器滴滴的响声,像是随时会断掉。裴雪听伸手按在玻璃上,想感受他的体温。

路过的医生奇怪地扫她一眼,“家属明天可以进去探视,别在这里看了。你自己身上都还在往下滴水,回家休息吧。”

裴雪听笑笑,诚恳地说:“谢谢医生。”

她带着一身未干的水渍转身离去,对走廊上守着的工作人员点点头,这是陆吾派过来的人。她一路穿行过拥挤的人群,到了医院的地下车库。

方东青趴在牧马人的方向盘上等她,半开的窗户也不妨碍有人来搭讪。方东青没什么耐心地把人打发走,在车里放起了歌。裴雪听拉开副驾驶的门,车里飞扬的歌声冲了出去。

“于浩死了吗?”裴雪听抓起一条毛巾擦干自己的头发,表情淡漠。

“死了,但是魂魄还在,被拘回特调局了。”方东青吹了个口哨,“领导,你杀气好重。”

“联系执行科,就说我说的,天亮之前抓不回来人,以后干脆并进我们行动科算了。”裴雪听活动了一下颈椎,掰下太阳镜,对着镜子看了一会儿自己的眼睛。

她的瞳色天色就比旁人要更淡一些,折射阳光的时候显得尤其无害,仿佛将时间凝固其中的琥珀。

“开车,回特调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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