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十二年春(四)(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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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厉帝十一年,春。

檀真从公主府里被放了出来,救他的不是别人,正是皇帝。

安乐公主领旨的时候心里诧异莫名,但还是依言打开了地牢大门。

铁门发出尖锐的响声,温暖的阳光照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光的尽头是盘腿坐在天窗下的檀真。

他仰头凝望窗外灿烂的春光,睫毛根根分明,侧脸像是一块莹润的玉石。

安乐公主忍不住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那里只有一只梳理翎羽的麻雀。

“檀真,父皇让我放你出去。”安乐公主道。

檀真没有动。

安乐公主自觉已经足够宽宏大量、低声下气,以檀真的妄言,便是杀他一百次都不够。

可檀真居然还敢给她脸色看。

“檀真!”安乐公主加重了语气。

檀真忽然笑出了声,像是忍俊不禁。他捂着脸,笑到声音嘶哑,笑声里隐隐透着悲怆。

他疯了。安乐公主想。

“原来是这样。”檀真笑着笑着流下眼泪来,自言自语,“原来这么多年,你过的是这样的日子。”

虽然你站在人群中央,可谁都看不见你,碰不到你,听不见你说话。你也碰不到他们,感受不到阳光的温度,拥抱不了爱的人。他们穿过你,就像穿过一阵风。

这样的日子真是孤寂得叫人恨不得去死。

然而你现在真的死了。

烛。

你现在又是什么感觉呢?

——

檀真回到钦天监的第一个晚上,皇帝秘密造访了这里。

彼时,檀真正坐在庭中观察天象。

这是檀真第一次在这么近的距离观察这位君主,他穿着武将的装束,孤身一人站在檀真面前。檀真没有行礼,连眼神都吝惜分给他半点,只低头将地面上的算筹拾起。

“算出什么来了?”皇帝问。

“陛下真的想知道吗?”檀真波澜不惊道,“结果可不是陛下想听的。”

“如今敢这么和朕说话的人,坟头草已经三尺高了。”皇帝警告他。

“我不怕死。”檀真抬头看着他,“死还能比我现在这样活着更痛苦吗?”

“你在钦天监里豢养妖邪,就是杀你十次百次都不够,你居然还敢有怨言。”皇帝冷笑道,“安乐真是把你宠坏了。”

檀真嗤笑道,“你们不愧是亲生父女。”

“放肆。”皇帝呵斥他。

“无须遮掩,您为什么而来我很清楚,您自己心里也一样清楚。”檀真站起身来,直视他的眼睛,“谶言应验了,是吗?”

皇帝的嘴角微微抽动。

檀真露出一个真情实感的笑容,心里说不出的畅快。

前线战火连绵,大皇子连夜伏案处理公务,拨运粮草、安抚军心、派遣得力将士支援,终于不堪重负,于昨日病倒。

大皇子的病根是娘胎里带出来的,从生下来就由最好的太医用最好的药材吊着,才活到如今这么大。这一病宛如大厦将倾,把太医院百年基业砸得粉碎。

今日咯血,明日发热,后日昏迷不醒。

他在鬼门关上做最后的挣扎,医者却不能为他做更多。

“死于社稷,也算是体面的死法了。”檀真淡淡地点评。

皇帝忍下怒气,诱惑道,“你治好他,要什么朕都给,家财万贯、权势滔天,只有这天下有,你要什么朕都给。”

“这话贤妃也说过,果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檀真嘲弄地看着他,“陛下莫不是还觉得,这天下是你的囊中之物,只要你点头,纵然移山倒海,没有你做不到的?”

檀真上前一步,倒将皇帝逼得退了半尺。

檀真早就不是那个一只手就能提起来的小豆丁,要被送进宫只会扑到师父怀里哭。他身形挺拔,站着的时候脊背永远笔直,像是石缝里拔出来的修长竹节。

皇帝早听过这小天师邪性,生来就能见常人不可见之物,今日前来也是仗着一腔血勇,却仍在檀真寒冰般的眼神下竟然感到一丝凉意。

“这煌煌帝都,云集天下财富、名利、权势之盛,就连北方草原上的狼王都觊觎龙椅上的明珠。皇帝一声令下,即便南越旱灾,还是得进贡甘蔗蜜酒。陛下知道酿酒要用粮食吗?”

檀真一步步逼近皇帝,随手推倒桌上的百宝匣——那是安乐公主从前送来的,他今晚本是要拿出来扔掉。

百宝匣里的珠玉如月下海礁上的泡沫般飞溅,莹莹的光辉支离破碎。透明的琥珀狮子身首分离,爪牙零星。圆润的珍珠迸溅出来,滚了一地,隔在两人之间,像是一条纯白的溪流。

“你什么都有,可是不巧,我什么都不想要。”檀真直直地看着他,一字一顿道,“就算你杀了我,我也不会救大皇子的——他命该如此,就像我被你们踩死的师父、师兄和……一样”

“实在是时也,命也。”

檀真掷地有声,等待着死亡的利刃落下。

“你这个妖孽!”皇帝拍着石桌,震怒道,“来人,把他给朕关到诏狱里去!有什么刑罚统统用上,直到他服软为止!不必在意四肢完整,只留口舌耳目即可。”

门外等候已久的禁军冲了进来,檀真不躲不闪,只是往藏书阁里走。禁军就要碰到他的肩膀时,一只冰凉纤细的手握住了禁军的手腕,手腕的主人发出一缕娇媚的笑声。

禁军屁滚尿流地倒了回去,叫声凄厉。

穿着破碎红衣的女人在地面上留下一串湿漉漉的脚印,只是她破碎的裙摆下并没有脚。乱草般的长发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她抬起一双没有眼白的眸子,对着几人一笑。

禁军们慌乱地拔刀挡在皇帝身前,两股战战。

檀真侧身俯视台阶下的禁军和皇帝,眼底有淡淡的金色光辉流转。

“看见了吗?这才是妖孽。”檀真淡淡道,“这世上不会有一个妖孽,因为恪守‘不能杀人’的规则而死在人手里。”

“滚吧。”他头也不回地关上了藏书阁的门。

檀真在黑暗里默默地听着自己呼吸的声音,期待着藏书阁某处会忽然亮起,然后那个月光般的女孩嘻嘻哈哈地从后面扑上来搂住他的脖子。可是藏书阁只是冷酷地黑暗着。

窗外的梨花飘到桌案上,几滴水渍随风干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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