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十二年春(十二)(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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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檀真导致了这场战争吗?琥珀有点茫然,但另一种情绪更猛更烈地烧了起来。

没等他捋清楚那种情绪是什么,酒客们的声音就打断了他的思考。

“听说了吗?江南那边最近重金悬赏,抓捕一个天师。”

“厉帝都死了这么多年了,怎么还不消停啊?”有人叹气,“要我说,大徵现在这个样子,多半是杀业太重。”

出海的人都很敬重神佛,坚信神明可以保佑海面风平浪静。

“据说这天师,原本是钦天监里的。恨厉帝恨得咬牙切齿,断了大徵国祚,这才酿成这许多年的腥风血雨。”说话的人唏嘘不已,“他自己报仇就算了,打仗死了这许多人,也是作孽。”

有人恶狠狠地啐了一口,怒道,“这些害人不浅的妖道,都不得好死!自己活不下去,还要拖累我们都活不下去!他也不怕遭天谴,死无葬身之地?”

琥珀莫名被这恶毒的诅咒刺了耳朵,阴恻恻地转过去看着那几人,“你说什么?”

“关你什么事!”出口咒骂那人被他阴森的眼神蛰了一下,怒火更甚,“你还想替那妖道出头不成?”

琥珀眼里一线尖锐的银光闪过,下一瞬立刻被挡了回来。他猛地闭上眼睛,这才没中了自己的幻术。

仅仅一瞬,那险些中招的壮汉也感受到了悬在喉间的杀气,往后仰倒,后怕地摸着自己的心口。

琥珀惊疑不定地回头,果然看见了站在酒馆门口的檀真。向来嘻嘻哈哈的烛站在他身边,面色不虞。琥珀的心脏失速,僵在原地半天,看着他们走远,才突然回过神来追出去。

“师父!是他们先出言不逊,他们说你……”

檀真停下脚步,转身看着他,“他们说我不得好死,所以你就要杀人?你是不是觉得,只要打着替我出头的名号,杀多少人我都不会怪你?”

琥珀哑口无言,被他眼睛里冷冽的光逼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又没有警告过你,戒骄戒躁戒怒?你到底是记不住,还是觉得多此一举?”檀真失望地看着他,“你受鬼瞳影响,心性本就不稳,这不是你的错。但你不该一而再再而三地破戒,还理直气壮地找借口。”

“你有什么资格说我?”琥珀恼恨地盯着他,脱口而出。

檀真不说话了,静静地看着他。

“大徵现在变成这样,不都是因为你吗?”琥珀的心口烧着一团烈火,必须得吐出来,否则就要把他自己烧死,“在家里饿死的、被北蛮人跑马踩死的、一家三代打仗死的——这么多人,你杀的人又比我少了吗?你真的问心无愧吗?”

琥珀终于想明白了方才那股难以抑制的情绪是什么。檀真终于不是那个神龛上高高在上的“完人”,他何止不完美,甚至背负着全天下最深重的一笔血债。

他怎么还敢居高临下地训斥自己?琥珀心里说不出的畅快。

“闭嘴!”烛怒火中烧地呵斥道。

“让他说。”檀真淡淡地说,“让他说完。”

烛站在檀真面前,轻薄透明得像是裹挟着星光的风。然而琥珀对上她的眼睛,却比和檀真对视更具压力。檀真的眼睛是冷的,烛的眼睛是空的,里面根本没有任何人。

那是来自另一个高度的漠视。

琥珀打了个寒战,回味着自己说的话,慢慢清醒过来。

檀真见他不说话,干脆自己替他说了下去,“我们遇见你的时候,你一个人在逃难。所以你的家人是死在战乱里了吗?”

他不用琥珀的回答,从他惊慌的沉默了已经获得了答案。

檀真了然道,“原来如此。”

“师父,我不是……”

“认贼作父,是大不孝。”檀真冷淡地打断他的话,“你不必再这么叫我了。”

琥珀呆愣地看着他。

“当年没有我,你也未必活不下去。我之于你,并没有多深的恩情。”檀真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胸口,善解人意道,“所以你如果想来寻仇,不必问心有愧。我给你杀我的机会。”

“师父,我错了,我不该口不择言。”琥珀急切道,“我和你们出海,我再也不会乱说话了!”

“不必了。”

这次说话的是烛。

“天大地大,你想去哪里去哪里。”烛牵起檀真的手,头也不回地离开,“但再也不要让我见到你,否则我就杀了你。”

“烛姐姐……”琥珀喃喃道。

——

琥珀在三桥港的街头徘徊到天明才回去,屋子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烛喜欢的装满了五彩珠子的百宝匣、檀真批阅学生作业时用的朱砂,统统了无痕迹。这里干净得像是从未有人居住过,只有院子里含着晨露的矢车菊,在风中起落。

琥珀失魂落魄地坐在门边,心想,自己这次是真的被抛下了。

他在门口从白天坐到晚上,期间房东来过一次,告诉他檀真临走前给房子续了一年的租,又问他檀真到底要去哪,书塾里的孩子没人教算术,已经闹翻了天。

琥珀厌烦地堵住耳朵,沉沉地睡了过去。

——

檀真坐在高高的桅杆上,眺望远处缓缓从湛蓝色海平面下升起的太阳。熔金般的海浪起伏着,几行海鸥的剪影掠过,留下零星的啼鸣声。烛踮起脚尖,踩着桅杆蹦蹦跳跳。风浪丝毫不能影响她的平衡。

她忽地凌空站在檀真面前,半跪下来摸着他的脸。

“你还在想琥珀说的话吗?”烛轻声问,“昨晚上你睡觉的时候,都还在皱眉。”

“我梦见我师父啦,”檀真微笑着说,“还有白商陆。”

烛皱着眉,不说话。

“我只是突然想起来,白商陆说,如果他的结局是死,他会接受。”檀真说,“我师父给我的最后一个嘱托,是叫我好好活着。他们好像都要死,为什么偏偏叫我活着。

檀真微微闭着眼睛,“其实琥珀说的没有错。如果当年我救了惠明太子,也许现在一切都不一样。”

“没有这样的如果,”烛严肃地说,“大徵的气数已经尽了。”

“如果没有你,我可能当真能做到问心无愧,做个纯粹的坏人吧?”檀真握着她抚摸自己脸颊的手,轻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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