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银藏(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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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藏第一次见到裴雪听的时候,只觉得这个女孩的眼睛好亮,像是深山里穿透浓重枝叶而来的阳光。那时候她才十八岁,满脸的桀骜不驯,坐没坐相地扎在行动科办公室的沙发上,像只警惕的小刺猬。

裴雪听得意洋洋地说自己是这年执行官考试的第一名,那时候她还不知道,行动科很少有人是通过执行官考试进来的,里面多数时候是毕方、玄武和鲛人之主这样的角色。

她是第二个通过考试进来的人,银藏是第一个。

那时候银藏已经进入黄昏议会好几年了,心里总是装着很多事,还要照看着陆吾塞过来的这个小累赘,很是心累。

裴雪听咋咋呼呼的,下手又没有轻重,抓个小妖怪都能撵着妖跑了好几条街,差点把妖逼得当场现原形。信息科天天跟在她背后擦屁股,气得打上门来告了好几回状。

“银藏你管不管?”信息科科长顶着办公室的门,从那条不大的缝隙瞪着里面的人,“我们科这星期为了她搞出来的动静压多少回热搜了,加班加得键盘上掉的都是头发!你不管送过来我给你管,禁闭室里关两天就老实了。”

银藏单手压着大门,眉梢在对方说到“禁闭室”三个字的时候就压低了下来,一改平日里好说话的模样,不咸不淡地说:“哪里就至于去禁闭室了?我可管不了她,你要关她禁闭就去找局长。”

然后手上一用力,把人挡在了外面。

裴雪听四仰八叉地瘫在沙发上翻报纸,哗啦啦的和外面风吹树叶的声音打成一片,“这人真小气,他不是也有加班费领吗?”

“得了便宜还卖乖。”银藏呵斥她,“不知道我们的工作是需要保密的吗,纪律原则都背到哪里去了?”

这么两句批评对裴雪听来说不痛不痒,她笑嘻嘻地说:“知道了,我下次再也不敢了,保证听话。”

银藏知道她不会改,也拿她没有办法。银藏不知道裴雪听到底有什么特别的,居然能让陆吾亲自叮嘱让他带着。在银藏看来,她除了有点身手,修行法门都很稀松,只有洞察力值得一提。

银藏戴着两幅面具来回演戏,演得自己心力交瘁、人格分裂。每天晚上回家里躺着,姿势板正得马上就能推进火葬场里烧了,脑子里血淋淋的阴谋来回打转,却不合时宜地冒出来开晨会的时候,同事欠揍的嘴脸——“哎,你们科那姑娘又闯了什么祸?”

实在是扰人清梦。

但银藏又总是对裴雪听很包容。

有一次,裴雪听开她哥的车在十字路口出了车祸。

闯红灯的跑车横插进来,把裴雪听的车直接怼得弹出去十几米,副驾驶座上车窗玻璃全碎。幸而有被害妄想症的裴雨颂给车子做了加固,裴雪听仅仅是脑门在方向盘上撞出了血。

她不敢回家,又没地方可去,干脆可怜巴巴地跑到银藏家里求收留。

“你都快二十岁的人了,”银藏用碘伏轻轻地擦着她额头上的伤口,皱着眉说,“怎么一点性别意识都没有?我是个身体健全的成年男人,你不该三更半夜往我这里跑。”

这都是冠冕堂皇的借口,实际上他刚刚在书房电脑上和黄昏议会的人联系,裴雪听翻进他家客厅阳台的时候把他吓得一哆嗦,差点把显示器扣桌面上。

“你像人吗?”裴雪听疼得咝咝地倒抽凉气,得寸进尺道,“你浑身上下都没有一点活人的气息,和死人的唯一区别就是会喘气。睡你家跟睡太平间区别很大吗?”

“油嘴滑舌。”

“我这是在夸师父你无欲无求,一看就是做大事的人。”

裴雪听嘻嘻哈哈的,无意中戳中了银藏心里的某个点,手下忽然一重,疼得裴雪听“嗷”的叫了一声弹起来。

“自己睡沙发。”银藏掩饰自己的事态,绕回房间里抱了一床被子扔在她身上。

“得嘞,我和您家的沙发熟得左手摸右手。”裴雪听舒舒服服地往沙发上一躺,顺手开了旁边的暖风机,惬意地说,“师父晚安。”

银藏家里冷得像是地窖,没有空调也没有地暖,这台暖风机还是裴雪听在这里混吃混喝混住宿,在沙发上滚了三天把自己滚感冒了,银藏迫于无奈才抱回家的。

——

银藏一夜无眠。

他睁着眼睛看了一晚的灰色天花板,上面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他的眼底却不由自主地翻涌起了红色的血潮和覆盖过来的蛊虫。银藏曾经尝试药瞎自己的眼睛,却绝望地发现那些蛊虫像是烙在了他的视网膜上,无论如何都无法根除。

银藏出身纳西古寨,是大祭司的儿子。

纳西古寨是母系氏族,他由寨子里的老人抚养长大,并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银藏生来仿佛就只有这个名字,除此之外,就连他伟大的母亲也不属于他。

大祭司永远不属于某个人,甚至不属于她自己,她只属于纳西古寨。

后来银藏离开这个封闭又疯狂的地方,学到了一个词,叫“共同财产”,觉得又冰冷又契合。

银藏九岁被选中到大祭司身边学习蛊术,同他一起的还有九个女孩子。其中有个女孩,眼神总是凶凶的,看起来像只炸毛的小猫,有人在私底下叫她“阿贾娜”。

之所以要私底下叫,是因为包括银藏在内的十个孩子在被选中的当天,就由大祭司亲手用开满桃花的细枝蘸取清水洒在额头,意为就此洗去前尘、姓氏和名字。

而银藏会记得她,是因为他们是最后活下来的人。

那时特调局还未彻底接管西南,纳西古寨中保留着许多原始、野蛮甚至残暴的习俗。

其中之一,就是大祭司的选拔。

十个孩子被关进没有窗户的屋子,再把门封死。屋子里没有光线,没有食物和水,只有蛊虫。孩子们一开始会恐惧,然后就会在黑暗的环境下彻底暴露血液里的兽性,把同伴变成食物。

他们同时也是蛊虫的食物。

纳西古寨的大祭司身上可能寄居着不下一百种蛊虫,只有能驯服蛊虫,或者被蛊虫接受的人才能活着走出去,继承大祭司的位置。

那些抱着希冀走进来的孩子,要么被蛊虫吞噬得只剩骨架,要么被上一秒还拉着手的朋友吃进肚子里。

最后阿贾娜和银藏都不愿意再动手,老人们意识到再这样下去会失去两个孩子,于是做出了妥协。银藏主动放弃了竞争的机会,保证再也不会回到寨子,就此离开。

临走的时候,阿贾娜和他说:“我记住了你的名字……总有一天,我会让你能够堂堂正正地回到这里。我会成为新的大祭司。”

取代大祭司的方式只有一个,那就是杀死上一任大祭司。

“我不想再回到这里了。”银藏看着守候在小屋外的大人们,一具具白骨从里面抬出来,他们只能凭借上面的衣物残片辨认身份,然而没有人哭,他们仿佛习以为常。

银藏摇摇头,说:“祝你能好好活着。”

银藏流浪到山下,被一家福利院收养了。他长得秀气斯文,身体健全,而且是个男孩,院长和义工们都认为他很快就能被收养。但福利院里的孩子们不喜欢他,有的是因为嫉妒,有的是因为他身上总是冷冰冰的。

离开纳西古寨以后,银藏发现自己不能洗热水澡,他的体温一旦升高,身体里蛰伏的蛊虫就会开始躁动。那些深埋在他皮肤、血管下的蛊虫像是要把他从里到外撕裂。

银藏觉得纳西古寨的印记像是烙进了他的骨头里。

十五岁的时候,西南分局发现了银藏的存在。

分局当时刚刚建立,西南地区的天师世家要么收拢招安,要么服从管辖,如果有违法乱纪、罔顾人命的,当然也要伏法。西南分局第一个要开刀的,就是纳西古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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