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篇(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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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两天苟医生打电话到家里来,我说:“你晚上来吧。”他很兴奋地说:“谢谢池处长。”天黑后他来了,我说:“这件事不能着急,有好几份材料在这里,不可能都是唯一的吧。”他急了说:“那,那……”右手闪电般从西装领口处往怀里一插,又抽了出来。我说:“材料你明天还是交给处里小梁,按程序来。我去交给他,那算怎么回事?”他手又迅速往怀里一插,再抽出来说:“那池处长的意思是没希望了?”我说:“我说过这个话吗?”就把那包东西拿出来,“这点东西我没看,不知道是什么,可能是烟吧。我又不抽烟的,你暂时拿回去。”他涨红了脸拼命推过来说:“池处长您叫我回去怎么交待,大家都望着我呢,我把好消息都告诉他们了。您老人家可怜可怜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吧。”又从怀里摸出一包放在桌子上说:“我知道那点东西不成敬意,我和老毛商量了,想打点埋伏,开张的时候用钱的事多,这太不应该了,简直就违反了惯例,池处长您老人家就给我们一个改正错误的机会吧。”我说:“叫你收起来你就收起来,不收我就叫纪检会卢书记来收。”他睁了眼望着我,不认识似地张口呆了半天说:“真的?”他把钱收起来说:“我真的没脸回去,大家都把脖子伸直了等着我呢。”把头垂着站了起来,直直地挺着。我说:“把东西收起来再说话。”他坐下来,我说:“你们的材料我看了,还要到市卫生局去补充两个证明,你明天交给小梁。如果材料属实,还是比较扎实的。”他说:“有一点不属实,池处长您砸死我。”说着拿一包钱在头上用力砸了一下,“这点东西?”把叠着的两包东西推过来。我说:“你要我犯错误,我敢犯吗?”他说:“谁说这是错误?花钱办事,天经地义!谁辛苦了谁也该有点车马费吧。要不我以儿子父亲的名字起一个毒誓在这里。”我笑了说:“那不等于让我咒你父亲儿子?”又说:“要不等于我在你那里入一份股,没发财就算了,发了财咱们再说。”他似乎明白了说:“对对,这就是池处长的股本了,我开个收条给您?我们做事认真点,收了人家的钱,总不能点个头就算数吧。”我说:“那不是我的钱,我得另外拿钱。”他想想说:“您老人家就拿一百块钱。”我笑了说:“一百块钱还不够吃顿饭,一年能有多少息?”他竖起一根指头,我说:“一百?”他说:“池处长您别开玩笑。”把指头勾下去再竖起来。我说:“那么是一千了!”他说:“一千在池处长这里怎么拿得出手?”我说:“那么是一万了?”他说:“池处长您觉得……那么一万五好不好?”我说:“再说吧。”就拿了一百块钱给他。他收了说:“池处长您真的帮我们大忙了,这点钱是我们七家人凑起来的,租房子买仪器还没着落呢。大家想着第一是招牌,招牌有了,钱总是有办法的。”我说:“你们也不容易。”他叹一口气。走的时候说:“明年我给您拜个早年吧。”他去了,董柳从房中出来说:“就让他这么走了?”我说:“我们多少也凭点良心吧。”又说:“不知道这两壶茶油一百块钱够不够?”我把茶油提了一壶,送到晏老师家去了。

                  厅里一年一度的职称评定又开始了,我是中级职称评委。马厅长见了我说:“小池,聘书拿到了?”我站住了恭恭敬敬说:“拿到了。”他说:“当个评委没有经济效益,还算是个荣誉吧。”我说:“组织上信任我,我尽力把工作做好。”他说:“评职称不是光看业务,那些政治上表现不好的人,关键时刻立场不稳的人,业务再好,都要考虑考虑。改革开放了,政治还是要讲的吧。”我明白他指的是去年跟舒少华跑的那些人,我说:“那些没有组织观念的人,他就算有那么一点点业务水平,又有什么意义?这是方向问题!让他们上去了,那不是对破坏安定团结的人的鼓励?别人我管不了,我手中这一票,我还是会严格把关的。”我又担心别的评委不配合,说:“我不会辜负组织的信任,可是十一个评委,我只有一票呢。”他说:“你把自己的工作做好就行。讨论的时候,总要有人站出来说话,形成一种积极的气氛。”我说:“其它评委的人选,不知道组织上考虑了没有?”他不说话,我也不再说。接受了这个任务我压力很大,怕完不成任务对不起组织,又感到要自己出面去扮黑脸,这实在不是我池大为所擅长的。这事一定要做,再做不出也要做,这是绝对命,没有商量的余地。我想到自己要扮演的角色,就有一种周身的血倒着流的感觉。我的血液在皮肤之下涌动,由于一种不可思议的原因改变了既定的流向,像长江之水从东海之滨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流向巴颜格拉山脉。想想我池大为能有今天,这个黑脸能不唱吗?让一千一万个人不高兴那不要紧,他们不高兴又如何?也只好不高兴罢了,可千万不能让领导有一点不高兴啊,他不高兴,我的一切在一瞬间都完了。我想了好几个晚上,在讨论的时候怎么才能既把握住方向,又做得比较含蓄,黑脸不要涂得太黑。我反复推敲也没个完美的方案,做个人真难啊。

                  这天晚上莫瑞芹来了,还带来了一个人。小莫说:“池处长,这是我表弟赖子云。”我知道这个人,是舒少华带出来的研究生,去年也签了名,是狙击的重点对象。中医研究院不愿做恶人,把他的名字报到厅里来了。我对赖子云点了点头说:“没想到小莫你还有个表弟在研究院,没听说过这个名字!”小莫说:“池处长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了,从来没求过你,今天要给你添麻烦了。”我说:“小莫你叫池处长就见外了。我们谁跟谁呢。小莫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小莫说:“那我们开门见山,我就是为他评职称的事来的。”我望了赖子云说:“他今年评职称?材料报上来没有?”赖子云说:“本来研究生毕业二年自动转中级,我今年是第三年了,去年也不知为什么,把我的名字划掉了。”小莫说:“他去年犯了一个错误,在那封信上签了名。他是舒少华的学生,不签也不行,其实他自己对谁也没有什么成见。”赖子云说:“评不上职称,当不了主治医生,你水平再高没人挂你的号,你的号一块五一个也没人挂,教授号五块钱一个还要清早来排队,人家只看你是哪一级,也不管你水平多高,我总不能站在挂号的地方去说自己是谁吧?有时候我坐在那里就干坐一整天,你说人坐得住?工作量没有,奖金就没有,我还要吃碗饭吧?”小莫说:“真的想请这几个评委讲点良心呢。池处长我们这么多年的关系了,你帮他一把就是帮我一把。”我说:“我手中只有一票,还有十票我管不着。”小莫说:“我们今天只拜你这一张票,其它人我们一个个拜到,相信大多数人还是讲良心的吧。”我觉得小莫在机关也呆了这么多年,还是不知机关的根底,在中国活了一辈子,还是不了解中国,还真的以为评委是什么说话算话的大人物呢。他们的投票权又是哪里来的?他们不对权力来源负责行吗?你想请他们讲良心,他们哪里有这个自由?我说:“其它评委那里你们也去看看。”我想把压力分散到别人那里去。小莫说:“我这个表弟是一块死硬的石头,我拖他来他还不肯来,我说送点东西,他还抓住我的手。”赖子云说:“送东西花钱我不要紧,我提着东西就更没勇气进那张门了。”我说:“你表姐跟我是什么关系,还送东西?”又说:“这次报上来的材料都很过硬,报主治医生的都有几篇文章。”我想给自己留点余地。赖子云说:“要是别人成果比我多,我没评上我吭也不吭一声。”小莫说:“你上次不在那封信上签名就好了,不知天高地厚。”赖子云脖子一挺说:“我的导师要我签名,我不签?再说,提意见是合法的,群众有这个权利。写匿名信反映情况都不犯法,何况不是匿名信?退一万步就算错了,你不接受是一回事,我提意见的权利还是有的吧,这是宪法规定的权利。”小莫说:“你看这个蠢人,把书上写的东西往现实中搬,那搬得?你看这个书呆子还扭着脖子在这里辩,生活中的事哪有书对的呢?幸亏这还是池处长,是别人谁敢投你的票?”赖子云脖子仍扭着说:“就算提意见错了也不至于报复吧,报复了一年还要报复几年?”我心中好笑,这真是个书呆子,还想用电视上、报纸上、书本上那些大道理去套现实,太不了解国情了。照你这么说谁都可以冲上来黄口白牙爱怎么说怎么说了,那这个游戏还玩得下去?轮到谁谁也只能如此,怨马厅长?马厅长一个副省长都叫一封信闹掉了,压你一个职称那是最仁慈的,轮到我池大为恐怕都没这么轻松了。我说:“小赖你最好换一个工作环境。”赖子云低了头说:“换到哪里去,在本省还是没跳出如来佛手心,外省吧我父母老了,也只有我这一个儿子。”小莫说:“池处长你看他好可怜,我姨妈姨父都退休了,身体也不行了。他父亲是脑血管萎缩,才六十出头路都走不动了,全靠这个儿子。”我点头说:“是的,是的。”小莫说:“是的是的还是要解决问题才行,我今天就拜你这一票。这块顽石我要他进这张门还做了好久的工作,你想他还要进那么多张门呢,那不是一般人的心理承受得了的,如果最后还不成,你想想人心里的滋味吧。”她说着眼睛都红了,赖子云头耷拉着一声不吭。我心想,他签名的时候怎么就不想想马厅长心里的滋味?不为别人想想却要别人想想自己,那合适吗?脸上却做出动了情的神态:“小莫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小莫说:“我还是不放心,大为我跟你实话实说,你原来也是个有平民思想的人,这两年变得太多了,上去了就不那么回事了。”我想,到什么山唱什么歌,唱来唱去当然还是自己那首歌。谁到了那个份上都会得到一份相应的利益,这是游戏规则。有了这点东西也就上了轨道,入了局,就得按规则办事,否则就要出局。要我出局就是要我下地狱,你说我会干吗?你想要我跟当年一样想,那怎么可能?身份不同了,在结构中的利益关系不同了,想法自然也不同了。到了这个份上谁也得变,这种立场坚如磐石,决不是一种良心和公正的逻辑可能摧毁的。嘴上说:“是吗是吗?我自己没觉得。”她说:“我想怎么人一上去就不同了,好像有鬼操纵似的。我希望你只转九十度的弯,左边看看右边也看看,你一转就一百八十度到对面去了。”我说:“是吗是吗,我自己没觉得,我真的变了那么多?”我当然明白自己变了,不变行吗?我不过是走在预定的轨道上罢了。“我得反省反省。”我认真地点着头。小莫说:“说了这么一大篓子话也没见你吐句实在话出来,我也不知道把你这一票拜到了没有。实在拜不到就算了。那些头上没有帽子的评委总容易说话些吧。”我被逼到墙角了,只好说:“我已经说了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别人我管不了,自己这里还是能够掌握的。”小莫说:“那我就算着有一票了,我还带他拜下去。”小莫走时,我在门口看了看,怕有人看见。看了没人我示意她快走。关上门董柳从房里出来说:“你真答应她了?”我说:“凭良心呢,是得答应她,想想他们有多难吧。”董柳说:“那个小赖讲的话,句句都在理上,句句都带感情,我看他都可怜。”我说:“在不在理上要看谁来讲这个理,换一个人就完全是另一种讲法了,让有些人来讲,枪毙了他那是便宜了他。”她说:“那你怎么办,我看你也不好办。”我说:“到时候谁投了谁的票,哪怕是无记名投票,组织上也一清二楚,这点能力都没有他叫做组织?反正要得罪一头,总不能得罪大头吧。如果有人能给你一切,又有人一切都不能给你,你说要你凭着良心就站在后面这个人的立场上,那可能吗?要我池大为做这些杀人——─”我扬起右手掌往下一劈,“不见血的事,我好受?这身上的血都倒着流的,想一想血倒着流的滋味吧,我不执行任务,自己赔进去了也改变不了什么,没意义吧。再说要一个人为了别人把自己赔了也不合人情吧。”董柳说:“以前只知道当外科医生的人心硬,后来又知道做生意的人要心硬,现在才知道最要心硬的是你们这些人。”我说:“小赖这些人吧,头上不碰出几个血包来,他不知道什么叫领导。事情来了,这就叫你知道什么叫领导。”我把事情想了又想,最后决定只能把小莫得罪了。这么多年来她对我很好,但这实在是没办法的事。谁不是对自己的来历一清二楚?我有了今天,是公正在时间的路口等待吗?要我坐在这张椅子上主持公正,凭良心办事,这不合逻辑。饮水思源,我该怎么处事,该对谁负责?这实在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决定之后又觉得这事根本就不用想,想也好,不想也好,做都只能那样做。谁违反游戏规则,谁就出局。出了局怎么办?我想都不敢去想。

                  事情的结局倒是我没料到的。厅里对评委不太放心,干脆就在那些人的材料经过人事处的时候就抽出来了,根本就不进入讨论。这使我如释重负,又想到人事处贾处长立了这么大的功,将来一定要压我一头的,幸亏他业务上还拿不出过硬的东西出来。本来以为材料被抽出来的那十几个人会跳出来哇哇叫,却居然无声无息。我心里感谢他们,又看不起他们,他们这些被称作中国知识分子的人,也只能配有这样的命。一起叫了起来,也不一定是马厅长受得了的,居然一个也不叫。我原以为马厅长走了一脚险棋,后来又觉得其实并不险,他实在太了解那些人了。

                  许小曼从北京打电话来,催促我报国家科研课题。本来去年我就要报的,她说名额太挤,要我缓一年。我说:“那我还是哪个题目。”她说选题不错,并把课题论证的要点告诉我。我看看自己的前期成果,已经有十多篇论文,大致的框架已经有了。再系统化一下,博士论文有了,课题也完成了。我领了表准备填,坐在桌边半天下不了笔,总觉得有点不对劲。仔细考虑了,觉得论证还是很周密的。提了笔写,可还是有什么东西挡着自己似的。勉强开了一个头,笔下总是显得滞涩。我烦了叫董柳泡杯茶来喝,她给我端来一杯君山毛尖。我把滚烫的杯子握在双手之中,喝了一口,微涩的清香从喉咙一直下去,一股暖流渗到全身,似乎到了神经末梢,四肢都松弛了。再喝一口,那种微涩的感觉唤醒了我心中的某种意识,一个念头一闪,我猛地跳起来拍一下桌子,茶水溢了出来。我怎么能把马厅长忘了呢?怎么报马厅长的恩,这是自己长期想着却又找不到机会的事,这不就是一个机会?知恩不报非君子也。没有当上博士导师,这是马厅长的一块心病,完成了一个国家课题,那申报的份量当然就完全不同了。解决了马厅长的问题,还怕我的问题不能解决?我抓起填了个开头的草稿揉成一团,撕碎了丢到厕所中,放水冲了下去,有一种罪证被销毁的感觉。心里有点遗憾,自己搞了这么多年,名字却放在后面,有点舍不得,但稍一犹豫,马上就下了决心。

                  决心下了,话怎么讲还颇费踌躇。越是大人物,自尊心越是敏感,一句话没说好,哪怕是只有一点点暗示在里面,那就大错特错到月亮上去了。想起上次我去买西瓜,经常做生意的那个水果摊的西瓜没看上,看上了邻摊的贴着标签的新农一号。买了之后觉得很对不起熟悉的老板娘,已经走过去了又回头对老板娘说:“下次你应该进新农一号,这瓜品质好,容易走动。”刚说完老板从板车下跳了起来说:“你讲句好话吧,我的瓜不行,我的瓜什么时候比别人差了去,我今天都卖了几百斤了,你会看瓜?”我没料到老板睡在那里,吓了一跳,尴尬地笑笑走开了。平时老板对我亲热得不得了,怎么一下就变了脸?不是说好心就可以得到相应的回报的,一个瓜老板你都碰不得呢,还说是大人物?不能说是一样好东西就可以直统统地奉上去,那可不行,还得讲技巧,让他接受得舒适。这世界是为谁设计的?我想了又想,这话怎么说才好,说真的我对妻子儿子都没用过这么细的心思呢。小人物为大人物考虑,比为自己考虑还细密,也许大人物为自己考虑还没这么细致呢。

                  我和董柳又带着一波去了马厅长家。一进门我不再说什么一波要找渺渺玩,开门见山说:“马厅长我现在遇到难题了,您替我参谋参谋。”他说:“是工作上的难题还是个人的难题,个人的难题要小柳子给你解决。”我说:“又是工作上的,又是个人的。”我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前进,“我们省里中医界三四年申报国家课题都剃了光头,中医学院那么多教授也没拿下来。我想我是谁?我从来不敢想。一个同学在部里科技司当处长,前几天打电话来要我报一个选题,她可能也能帮一点小忙呢。我看自己的前期成果才几篇论文,书也没一本,到全国去竞争,怎么够份量?试试吧,希望太渺茫了,不试一试又不甘心,万一碰运气碰上了呢?”他说:“你那个同学说话力量够不够大?”我说:“她说她能够影响几个老先生,也不知她吹了牛在里面没有?”他说:“要报你报什么选题?”我犹豫着说:“就是没想好,报什么都觉得自己还不够份量。”他说:“能拿到一个课题,我们厅里科研就上档次了,也让中医学院那些老头子看一看,让他们也咽一口气下去。”绕来绕去,这个话总绕不到点子上,我不能开口,我开口就明显了一点。要马厅长开口,那更不可能。我又把话题扯到选题,董柳按事先安排好的,在和沈姨说话时不经意地转过头来说:“你要马厅长帮你选个课题,你自己怎么选得出?”又掉头跟沈姨说话去了。我看马厅长的神色,并没有什么变化,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说:“马厅长您跟我的研究方向差不多,您有经验。”我们又讨论了起来,每当他的设想跟我的既定方向靠近的时候,我就连声说:“好,好。”选题越来越清晰了,我说:“马厅长您这个选题真的很有希望,您也报一个,我报不报都无所谓,反正报不上。只要是我们卫生厅系统搞到手就好,也气一气中医学院那些老头子,我跟小方说话的时候,他老拿那几个人来压我,我服不下这口气。”马厅长说:“我本来是想自己报一个的,我们厅里连续几年剃光头,我也着急,也不服气啊。可是厅里总是一大堆事在那里等着我,就是不能让我闲一点。”董柳不失时机地转过头来说:“马厅长您亲自出马,希望就来了。”我说:“那我就不报了,把力量分散了总不好,毛**说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这是战略问题。”董柳说:“大为你就在马厅长这里拜个师,请他带一带你。”马厅长说:“拧成一股绳报起来希望大些,做起来也快些。”我连连拍着大腿说:“要是马厅长肯带我,那就再好也没有了,我都没想到马厅长居然这样看得起我,我是受宠若惊了。只是一个课题能不能两个人合报?”我当然知道是可以的,只是想暗示自己根本没想过合报的问题。马厅长说:“应该是可以的。”我吁一口气说:“那我就放心了。”我们又详细地讨论了选题的论证,由我先起草论证报告,再进一步讨论修改。我说:“课题拿到手,有几万块钱呢。”他说:“几万块钱哪里没有?毛毛虫。难得的是国家课题这块招牌。只要把事情做出来,找个好出版社是没问题的。”我说:“就算课题没批下来,我们也把它搞出来,看省科技出版社愿不愿出。”他说:“我要么不写,写了一定是中国科技出版社,至少是人民卫生出版社,在地方上出影响太小了。”又说:“真拿到了课题,你明年就可以破格报正高,也给我们报博士点添一块砝码。如果我们的博士点拿到了,你也就是导师了。这对你今后是很重要的,现在干部要讲知识化,业务上不过硬,坐在那个位子上也没底气,给他坐他也坐不稳,不然怎么那么多厅级干部又去赶博士学位?”我说:“我去年先走一步了,马厅长为我想得远。”沈姨说:“老马把你的事当自己的事呢。”我说:“我心里都明白,人非草木怎么会无知无觉?”董柳说:“他天天在家里念马厅长的好处,到这里反而不说了,他就是这个脾气。”

                  回到家董柳忽然想起来说:“今天马厅长没察觉什么吧?”我说:“以他的精明他知道是怎么回事。”她说:“那不糟了!”我笑了说:“糟什么,大家知道是戏!演这么一场也是必要的,心照不宣。这些话你直统统讲,讲得下去?你怎么演只要你是为他好,他总不会有意见吧,人说到底是看结果的。”

                  把材料报了上去,我就着手工作。马厅长说:“只争朝夕,课题真批下来了,我们这里已经做完了。”他跟袁震海打了招呼,我可以不去上班,也可以到研究所动用一切仪器设备。厅里批了三万块钱,马厅长的两个研究生也由我安排。他自己也很投入,晚上放下一切工作跟我扎在实验室,周末更是整天投入。厅里的人见我居然跟马厅长搞这么大一个课题,对我的态度好得不得了,真的是脚下的地都长了三尺似的。等课题批了下来,连马厅长都毫不掩饰一脸的喜气,敦促我加快工作,一定要在报博士点之前把课题完成,把书出了出来。我写出来一部分就拿到厅文印室打印一部分,校对的工作就交给研究生去做了。马厅长说:“中国科技出版社已经联系好了,国家课题当然没问题,只是厅里要贴点钱。”我说:“有什么问题我随时向您请教,会不会干扰了您的工作?”他说:“这就是工作,厅里要发展,发展是硬道理,也是最大的工作。我们现在不能只在省里跟别人比,要到全国去比,我从来就是把工作的基点放到全国去比。”

                  我拼命工作了几个月,每写好一段就交给马厅长审阅修改。等完成的那一天,我已经心力交瘁,把手中的笔向窗外掷去,就像小时候掷纸飞机,很潇洒地把手一甩。电脑排好的稿子很快就出来了,拿在手中厚厚的一叠赏心悦目,翻了几页怎么看怎么好,我都不相信上面的每个字都出自自己的笔下。马厅长派退休办的小蔡专程把稿子和光盘送到北京去了。小蔡回来说,编辑部高主任说最快也要半年才能出来。”我说:“半年就赶不上了。”马厅长说:“他给我们出个题目呢。”就叫财务室寄了二万块钱作为加班费,那边答应两个月之内赶出来。

                  厅里早就策划好了,由中医研究院出面,把全国知名的专家请来,开个上档次的学术讨论会。专家中有几个是学位点的评委,求的人太多,请的人也太多,请他来不是把飞机票寄过去就完事了,还要调动各方面的关系才请得动。还有些是包了飞机票,包了全部费用还可以带夫人也请不动的,马厅长说:“实在请不动,以后上门慢慢做工作吧。”厅里前年为申报博士点设置了一笔六十万的特别基金,马厅长亲自带队到全国跑了二十多天,评委一个一个都拜访了,钱用了一大半,事情还是没成。今年又追加了四十万,志在必得。这次会议,就造了二十一万的预算,主要从基金中开销。董柳说:“你们用起钱来,我听一听都能摔个跟头。我们打一针一块钱两块钱,打一辈子也不够你们开三天会啊。”我说:“谁跟谁比?你们干一辈子,就是为了开这三天会,人跟人好比的吗?”学术会议交流学术事小,疏通关系事大。像这种上档次的会议,没有大人物的利益在里面,根本开不起来。董柳说:“我真的为那些护士打抱不平,她们是怎么赚钱的?血汗钱,针挑土!别人是怎么用钱的,浪推沙!赚钱的方式跟用钱的方式差别太大太大了。”想一想钱的确也花得令人心痛,可金字塔上面的人与下面的人又怎么好比?几十几百也比不了一啊。我说:“要承认你们勤勤恳恳还是为革命作了贡献的,奉献精神还是值得肯定和提倡的,在平凡的岗位上还是做出了不平凡的成绩的,这成绩组织上还是心中有数的。”董柳冷笑说:“几顶大草帽往我们这些人头上一扣,勤恳啊,奉献啊!人家得到的可是实际的东西。”我说:“世界就是这么回事,你有意见又有能力你就到那个份上去,你有意见又有脾气你对天叫几声屈,你有意见没能力又没脾气你就那么呆着,最好是有智力障碍什么也看不清你就连意见也没有了。”董柳说:“这些人总要讲道理吧。”我说:“道理是人来讲的,怎么个讲法是由大人物决定的,大人物是根据自己的需要来讲的。这是游戏规则也是由大人物设计的。这个道理要由你们这些人来讲,那很多事情就办不成了。所以不能让你们有机会说什么,心里想一想是可以的,但不能说,谁说就是谁的错,你错了你就等着瞧吧。于是大家也不要抱怨太冷漠了,那实在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也不是谁就愿意那么样。”董柳说:“有些人头上那顶帽子是金的。”我说:“你怕讲得呢,金子才多少钱一克?那些钱都买了金子做帽子,谁的头顶得起?你还是农民伯伯的想法,想着皇帝挖土,恐怕是用一把金锄头吧。”董柳的话也唤醒了我的平民意识,一个人掌握了资源,他总该想想手中的东西怎么来的,一针一针打出来的啊!有些人在过春节的时候就提上大米白面去看望困难职工了,这太戏剧化了。人家还感激不尽,可他们哪里敢去想象那些人一年的消耗是多少?这是清宫秘史。世界是很荒谬的,还要一年年这么荒谬下去,于是荒谬也就成为存在的就是合理的了。

                  为了让北京出的书能赶上这次会议,马厅长临时决定把会议推迟十天。这一推又让许多人忙了几天。离会期还有一个星期,书还在京郊一家印刷厂里,马厅长很着急。我说:“赶不上就算了,以后寄给他们也是一样的,再说他们也不一定会看。”他说:“在会上拿出来效果毕竟好些,课题做出来就是给他们看的,别人看不看,倒只有那么大的事。”他派了小蔡带了一万块钱加班费去印刷厂专等,无论如何要在会前带三十本书回来。开会的前一天小蔡打电话回来说书已经拿到手了,我说:“坐飞机回来,越快越好。”他问我从印刷厂到机场打的要一百多块钱,能不能报销?我说:“越快越好,听不懂中国话?”

                  会议在随园宾馆包了一层楼,两辆小车专门到机场火车站接人。因为不收那几个评委的食宿费,干脆把其它代表的食宿费全免了,免得有人哇哇叫。几个有身份的老人走到哪里都被包围着,年轻的代表带了照相机,左一张合影,右一张合影,以后就有拉关系的由头了。我如果不是主管会务,根本就插不进去,也实在没有勇气做出那样一副嘴脸。我感谢马厅长的安排,他考虑问题真是丝丝入扣,不然我哪有机会上去说几句话,留下点印象?第三天到沙州去游玩,有个老头子童心大发,脱了鞋跳到水里去,马上有一个广西来的代表去给他探路,弯了腰双手掏了水说:“这里这里,这里是平的,这里这里,这里也是平的。”回到宾馆一摸口袋,发现钱包掉到水里,机票和身份证都丢了,在餐桌上双手浑身上下乱摸乱抓,大家肚子都笑痛了。

                  会议开了三天,第四天组织代表去鉴山游玩,有四个多小时的车程,马厅长也陪着去了。路上有个老头子说:“老马,我看你们这个点明年还是有希望的。”马厅长说:“要靠您的支持啊。”不再说下去,把事情挑明了反而不好。三天后从鉴山回来,就散了会。几个评委又留了两天,到中医学院和研究院去讲课。每讲完一次我都照例送上一个信封。有一两个人摸一摸信封说:“能有这么多?”我说:“知识经济时代,就要体现知识的价值。知识的价值,难道是能用钱来衡量的?”最后也没有谁说太多了就不收,大家心照不宣。

                  送走了客人我松了一口气,一结帐还剩几千块钱。大致是会务开支一半,讲课费一半。马厅长的设想就是要那些关键人物欠下我们的人情,欠得越多越好,要让他们感到烫手,感到歉疚,这样他们就被套住了,以后自然会有回报。经过精心操作,马厅长的设想得到了充分的实现。会开得很成功,很好。我越发看清了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人要什么有什么,他每一根毫毛都得到无微不至的关爱,另一种人要什么没什么,他的手啊脚啊都没处搁。世界为谁设计的?就是为那些设计者设计的,也就是说,设计者为自己设计的。任何人跳出来说任何话都不能改变这个钢铁事实,白说。不服气你拿着石头打天去吧。

                  厅里安排我到温汤疗养院去疗养半个月,办公室黄主任给我开了介绍信说:“你这几个月也真辛苦了。”我捶着腰说:“骨头都肿起来了。”我很感激马厅长的细心,安排我去对他来说虽然只是一句话,可要把这句话讲到你身上来,这容易吗?

                  去的前一天大徐打电话来,说明天一早开车来接我。第二天他开车一直出了城,我发现了吃惊道:“汽车站搬家了?”他说:“送到温汤。”我说:“三四百里就这么送过去?”他说:“池处长你说那还怎么过去?”我觉得这实在太奢侈了,有钱也不能这样花啊。我说:“把我送到汽车站算了。”他说:“人人都是送,池处长你不送那以后别人怎么办?再说不把你送到我怎么向黄主任交差?”我忽然意识到自己也是一个别人需要交差的人物了,心里一时转不过弯来似的。我说:“厅里还没富到这个地步吧,开车几百里去送一个人,算成本那就不好算了。”他笑一笑说:“我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池处长算成本。”我也笑了说:“你就不必担那么多心了吧。”他说:“算成本那是搭车的几十倍,那也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送一送的,图个舒适吧。”在厅里的大会上管财务的冯副厅长经常嚷着财政紧张,要大家用办公用品手脚缩着点。看来这紧张不紧张要看对谁而言,有些人永远紧张,有些人永远不紧张。我转念一想这是一种档次,一种待遇,一种精神享受,也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享受的。要说搭车也苦不到哪里去,心里的感觉可大不一样,太不一样!要说享受,这才是真的享受啊。人是只能住三间房吃两碗饭睡一张床,可精神享受的成本,真不是住房吃饭可以比拟的。到了温汤,大徐把一切都安排好,他非常熟悉。他对接待的护士说:“小孟,池处长就由你承包了。”那个叫孟晓敏的护士一笑,露出两个小酒窝。她铺着床说:“把他摔着了丢掉了我赔一个给你。”大徐说:“你知道他是什么人,你赔一个?”大徐走时说:“池处长你回来时一定打电话来,我来接你。”我说算了,他反复交待说:“我开车来不为难,一飙就到了,我不来我倒是为难了。”我口里就应了。他去了我忽然想到,他一路来一口一个“池处长”,我也没什么感觉,以前“池兄池兄”叫得很好,忽然就改了口。想着以后还是要他叫“池兄”,把处长一叫就生分了。再一想还是不行,对他无所谓吧,别人听了怎么办?身份尊严又在哪里?游戏规则不能因为是朋友就放弃。他早就为我想好了,可这样却隔一层了。

                  在温汤呆了两天感觉还不错,洗洗温泉,看看书,钓钓鱼,跟小孟咸的淡的说几句话,想着神仙也不过如此吧。到了第三天感觉就有点不对劲了,若有所失似的。我想自己是想儿子了,就打了电话回去。可跟儿子通了话还是没有摆脱那种无聊的感觉,体会到神仙的日子原来并也不是那么有趣的,仙人们依靠什么摆脱无聊?不解决这个问题,吃得再好穿得再好也不幸福。到了第四天上午我拿着钓杆坐在池塘边的遮阳伞下,心里空落落地发虚,双眼盯着浮漂一点感觉也没有,好像那个东西与我无关。吃过中饭简直就惶惶不可终日了。没有人来汇报,来商量工作,没有开会参与决策,这日子真不是人过的啊!以前只觉得有电话烦人,没想到没有电话更烦人,被抛到荒野之中似的。意识到这一点我吃了一惊,难道我也中了鸦片毒,上了瘾不可自拔了?以前看到别人官瘾比毒瘾还重,觉得不可理喻,今天才真正理解了他们。也难怪施厅长退了休,身体那么快就垮掉了。整天心中这么空落落的,钓鱼下棋都不能弥补无聊,能健康吗?无聊是一种富贵病,可它要命,也没有药可治,我这个学药理的博士也开不出一味药来治,不然我得先把自己治一治。不到两年我的心态竟变得这样厉害,可怎么得了?我这时彻底明白了,自己一旦走出这一步,就有了一种新的本能,也就绝没有后退的可能,什么叫开弓没有回头箭?我并不特别在乎那些好处,好处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自己很重要的那种感觉,那种有意义地存在的感觉。我放下了世界,进入了操作,本来只是想得到一些好处,却意外地找到了那种有意义的感觉。那种感觉不是含在口中的一点甜,穿在身上的一种暖,握在手心的一种柔嫩,而是远超出物质感受的体验。虽然跳出去想一想那点有意义的感觉非常可怜,只是过程中即生即灭的存在,但对我来说却非常重要,毕竟人生一世也只是个过程啊。因此我还得向前进,向前进,向前进啊!否则人生的目标又在哪里?向前进就是人间至乐,没有经历过的人不会明白。说到底人还是需要目标需要偶像崇拜,没这个东西他就找不到归宿感,找不到有意义地存在的感觉。上帝为人设计了无聊的感觉,又设计了逃避的方式,这就是权和钱。人生最大的使命就是选定一个目标并把它视为神圣,像偶像对教徒那样神圣,以此来逃避空虚,逃避无聊,逃避意义的真空。人生最大的悲剧就是意义的真空。我平时在心里骂权和钱是两个俗物,这时才感到了两个俗物的妙处,它们可以成为无限的目标,这是其它东西无法取代的。目标是虚拟的,但成就感带来的充实是真实的,因此虚拟的真实比真实的真实更加真实。以前想着亿万富翁都是愚不可及的傻瓜,钱用不完了还那么整天奔波赚钱干什么,人能活一万年吗?现在想起来,认为他们是傻瓜的人才是傻瓜呢。我在心里哼起了红色娘子军的军歌:“向前进,向前进,战士的责任重……”我在温汤已经魂不守舍,心中聚集着越来越强烈的焦虑,而缓解焦虑的唯一方式是向前进,再向前进,永无止尽。人越是满足就越是没有满足感,就越是焦虑,这是权和钱的魅力。哪怕我已经明白每一次成功每一次释放都是焦虑重新聚焦的起点,永无止尽,但已经鬼迷心窍。我相信自己这一辈子不可能还有其它选择,我必须紧紧地抓住这一根救命草。这样我明白了为什么有些大人物已经高不可攀却还要孤注一掷。他们并不傻。

                  吃晚饭的时候我决定了尽快回去。可在这个份上回去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提前回来了别人会怎么说?我还得找一个借口。我打算晚上给董柳打个电话,要她到医政处去问温汤的电话号码,就说她妈病了,要我赶回去。想好了我心里就轻松了,吹起了口哨。吃过饭在大门口碰见了孟晓敏,我说:“我明天后天就回去了。”她似乎吃惊说:“怎么呢,跟你说话刚说出点味道来,还没说够呢。”她的神态使我放弃了现成的借口,随口说:“鱼也钓不到鱼,书也没好书看,温泉澡洗来洗去还是一个洗。”她说:“开辟一些新领域吧,晚上我跳舞去,你来不来?”我说:“你教我吧。”过一会小孟到我房里来了,她的扮相让我吃了一惊,这还是小孟,一会儿就漂亮了这样许多!她的头发平时是扎着的,现在披开来了。湛蓝的牛仔布肚兜上镶着珠片,小肚子处似掩非掩,一件纱衣罩在外面,双肩的轮廓毕现。一条淡黄的长裙很有垂感地落到脚跟处。我掩饰地把双眼转向窗边,说:“今天你打扮有点特别。”她说:“跳舞嘛。”她转过身我看到她的背部上方空出来U形的一块,腰瘦瘦的,很有骨感的样子。我说:“想不到这么偏僻的地方竟有这么前卫的扮相。”她说:“不好吗?”我连忙说:“好。谁说不好我们三年不理他,改革开放都十多年了,是不是?”跳舞的时候她眼睑上闪闪的,亮晶晶,闪得我心神不定。有别人来邀她跳舞,她就说:“休息一下。”这使我非常得意。我说:“温汤最漂亮的姑娘今晚就被我承包了。”她说:“我有那么漂亮?”我说:“只会实事求是,要我说甜言蜜语我也说不来。歌里面说姑娘好像花一样,我觉得那就是唱你。”她低了头说:“花一样开在深山里,连个讲话的人也没有。”我说:“碰上了说话的对手,也不要多,一个就够了,最好是你的男朋友,将来白天没说完晚上还可以说。”她撒娇地一挥手说:“池处长你看这里就那么几条汉子,有时候看了恨不得把眼珠子摘了才好,真这么下去我就打单身算了。”这时迪斯科跳完了,我们又去跳慢四,刚下舞池灯光就暗了下来,渐渐地伸手不见五指,只有她眼睑上的闪闪粉在漆黑一片中闪着,给人似梦似幻的感觉,又像在给我打招呼似的。曲子幽幽地响着,像是从遥远的天边飘来。旋转起来我的手臂碰着她的手臂,每碰一下就像在那个部位点燃了一片火似的。很多年都没有这样的感觉了,这是在董柳那里怎么也得不到的。在黑暗中我说:“今天跳舞有一种特别的感觉,已经很陌生的感觉,被唤醒的感觉。”她说:“那是什么感觉?”我说:“感觉就是感觉,无法仔细形容。”她说:“我还是可以想象的。”她一说我倒像被戳穿了似的。她幽幽地说:“你们那里护士多,谁不愿跟你跳曲舞,你怎么会陌生?你不会陌生的。”我说:“没有。”就把想入非非的情绪收回来。沉默地跳完这一曲。回到座位上她说:“池处长你为什么突然不说话,生气了?”我说:“谁敢在小孟面前生气,谁生气我们揍扁他。”她嘻嘻笑说:“池处长讲话好有韵味,我就是愿意和有幽默感的男人讲话。”我想她这是说给我听的,还是真实感受?反正听起来还是很顺耳的,顺耳的话就不必去追究真假。我在圈子里呆了这么久,看人看来看去都有一种本能的怀疑态度,可当别人说着顺耳的话,你要去打个问号,那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好多次我都不知不觉被别人渐渐诱导到预设的圈套里去了,最后才察觉对方的真实意图。好在我与她的关系与权钱无涉,她总不可能在其它方面占我的便宜吧。我是男人,男人就有这点好处。这样我放开了胆与她说话。

                  散了舞会回到房间,我发现自己的心情有点异样。难道是自己受到了诱惑?这是不可能的,不说我比她大了十六岁,还有这么天隔地远的,我下一次还不知哪年哪月才能来呢。不过话说回来,孟晓敏的确是一个具有想象性的姑娘,我今天才发现了这一点。具有想象性的女人才有魅力,才能激起男人探索的欲望。不然一览无余,几天就厌倦了。这时有人敲门,是孟晓敏。她进门说:“白天看你在看一本小说,借给我看看,晚上就靠一本书打发日子。”我把《日瓦戈医生》拿给她,说:“你年纪小小胆子倒不小。”她说:“我还怕池处长你吃了我?”我说:“我吃了你,你到哪里去报帐?”她说:“你又不是动物。”又说:“你不欢迎我吧!”我说:“谁敢不欢迎我们的孟晓敏同志,我们摁了他的手脚把他宰了。”她说:“其实借书是个借口,好像话没说够似的,追上门来说一说,几个月也等不来一个说话的人。”她的穿着有点邪气,可神态一点邪气也没有。她已经洗去了脸上的脂粉,显出了有活力的清纯。我忽然感到她身上的女性因素非常丰富,脸上皮肤光洁细腻,线条柔和,嘴角微微上翘,显出调皮的意味,浓密的头发在灯光下乌黑发亮,体态曲线分明,凸凹有致。特别是腰部小小巧巧地收了进去,动一动都有一种韵味。她见我看着她,把头一偏说:“怎么了?”扭了头检查自己身上有什么地方不对头。她张双臂扭头的姿态很自然成了一种舞蹈的造型,我全身一麻,有一种被电击的感觉,很多年都没有过这种感觉了。我说:“好孩子,好孩子。”我把这几个字反复说了几遍,马上又意识到,自己这是在提醒着一种年龄的距离,想把已经感觉到的她的女性魅力对自己掩盖起来。“好孩子?”她嘻嘻笑了,“好孩子?我爸爸的同事看了我也说我是好孩子,乖乖女,我心里窃笑,他还以为我七不懂八不懂呢。”我说:“你懂什么?”她说:“我什么都懂。”我说:“你什么都懂的那个什么是什么意思?”她马上反问道:“你问我懂什么的那个什么是什么意思,我什么都懂的那个什么就是什么意思。”我说:“妙妙妙!没想到孟晓敏反将我一军!我还以为你七不懂八不懂,我看错了!”我们说话,从电影明星说起,说到处世态度,没想到她说到什么都有自己一套稳定的看法。不知怎么一来,不几天我跟她说话就没了距离。有一天我说:“男人和女孩在一起可能有某种危险,你知道吗?”她很认真地望着我说:“不知道。”我说:“不知道就算了,知道嘛,那也只好算了。”她说:“我偏要你说。”我摇着头:“不敢不敢,真说了那是毒害青少年。”她哼一声:“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男人?我还是卫校毕业的呢?”我心中冲了一下说:“看不出孟小敏你还挺成熟,我以前看着那些卫校刚毕业的护士小姐,总以为她们约等于白痴,那我是想错了。”她说:“时代不同了,环境逼也把我们逼出来了,还能那么天真吗?”我说:“我本来想图谋不轨的,让你吃了亏也没处报帐,你这么晚到我这里来!”她打量着我,头一点一点说:“我观察你几天了,你还不那么坏。”我说:“这一次你偏看错了。”我站起来伸出双手做了张牙舞爪的样子。她一点都不慌,嘻嘻笑说:“看你像个动物。”

                  谈到很晚她才去了。她去了我才想起还没有跟董柳打电话呢。走到服务台我又转了回来,觉得打这个电话吧,也不是那么迫切的事了。

                  一连几个晚上孟晓敏都到我这里来说话,她来晚了点我心中还怪不自在的。这天说着话两人都有点兴奋,她仰着头,神采飞扬的样子。在兴头上她说:“以后我怎么叫你,我不愿叫你什么处长了,处长处长的,又不是办公室,把气氛都败坏了。”我说:“那是什么气氛呢?”她说:“气氛就是气氛。不问什么。”我说:“为什么不能问?”她说:“这要问你自己。”我说:“听不懂!”又说:“我比你爸爸就小了那么几岁,你看着叫吧。”她轻轻说:“你别占我的便宜,好吗?”我说:“那我们不讨论这个问题了。”她说:“非要讨论,喂,池大哥,我真叫了!”又摇头说:“还是叫你大为顺口一些。”又说:“大为,我想求你一件事,你为难就算了,不肯帮忙也算了,你能不能想办法把我调到城里去?你看我在这个地方,怎么呆得下去?”我说:“山青水秀的,城里哪里有这么好的空气?”她说:“你不愿帮忙就算了。”又说:“可能我让你为难了,这事也不容易,不是什么人都能办到的。”她将我一军。我想这几天难道我又入了一个圈套不成?我指了她说:“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吧。”她说:“你要这样说,那我就不说了。我也不是碰上一个人就求他的,一个人哪怕我求他,我也挑得厉害呢。”我说:“有条狐狸尾巴也没关系,你直来直去地说,也很好,绕得厉害,我反而没情绪。”她说:“我什么也没说,你说我说什么了?”接下来气氛有点不对,她就去了。

                  整个晚上我的心情都像在夜中浮着。一个在家中呆久了的男人,对外面的风景似乎已经麻木,反正那风景与自己无关。现在突然推开了一扇窗子,看到风景近在咫尺,才发现自己对那风景的渴望原来那么强烈。孟晓敏激活了我心中的某种情绪,某种需要,连我自己都没意识到过的需要,而她又是一个具有想象空间的女孩。第二天她没按时来,我忍不住就去了舞厅,她果然在那里。她说:“我想着你会来的。”她很自信,她相信自己的魅力。我说:“我想着你也会来的。”跳情调舞时我有一种把她搂紧的强烈冲动,还是忍住了。在这里留一段情,算什么回事?黑暗中她说:“大为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我躲避着说:“哪方面怎么样?”她说:“你知道我想问什么。”我说:“好。”她说:“一个字就把我打发了?”我说:“你掂掂这个字的份量,抛出去能打死只狗,这个字我可不轻易给一个人的。”她幽幽地说:“等半天等来一个字。哪方面好,你说。”我说:“哪方面都好,工作态度好,对人也挺热情,我是领导就要给你评优。”她说:“我不想听这些话,你留着作报告说吧。”我说:“该说的我又不敢说。我真说了你敢听吗?”她马上说:“你以为我也是胆小鬼?”我说:“你不是,我是,我是。”她不再说什么。因为孟晓敏我在温汤一直呆满了半个月,她再也没提调动的事。走的前一天晚上她来找我,进了门用身子遮掩着,把弹子锁按上了。当时她咳嗽一声想掩盖那“咔嚓”的一响,但我还是非常清楚地听到了,心中一惊。她说:“真的明天就走?”走到桌边,把小说放在桌上,“书还给你。”似乎是不经意地把窗帘拉上了。我笑了一下,她也笑了一下,房子里这就有了一种特别的气氛。我装作对这种气氛没有理解,说:“给我送行来了。”她坐在椅子上,身体微微前倾着,望着我一声不吭。我不着边际地说了几句话,觉得很不对劲,与气氛不协调。我说:“谁今天给孟晓敏吃了哑药?”她望我笑一下,仍不做声。她那么一笑,我感到自己讲那些话都很虚伪,干脆说:“你今天怎么不说话?”她说:“说什么?再说什么,那是多余的。”我不敢接她的话,就会意地笑一笑,点点头。这一笑就揭穿了最后那一层薄纸,我也有了胆量,把手似是而非地轻轻招了一下,想看她如果理解这个信号,就会把手伸给我。她果然抓住了我的手,出乎我意料地,一跃而起,一头扎向我的怀中,说:“我都鬼迷心窍了。”我们接吻,一个长吻足有半个小时。我没有想到唇舌之间竟可以传达那么丰富细致而有层次的感情。松开来她喘气说:“我以为你要把我吸了进去呢。”我说:“不知道这是不是吉尼斯记录?”她说:“这是我的初吻,不骗你。我怎么把初吻给了你,我真的鬼迷心窍了。”我说:“我犯错误了,犯了小错误,还想把错误再犯大点。”她在我怀中说:“怎么都随你,你只把最后那点东西给我留下来,谁叫我鬼迷心窍了呢?可以不?”我说:“留下那点东西就留下了想象的余地,也好。”于是我知道了女孩的皮肤原来可以如此地柔嫩光洁,这是一种非常陌生的感受。我说:“我要是孟晓敏就好了,我就可以天天白天晚上摸自己,抱自己。”她头伏在我怀中不动,我说:“把头转过来,我想喝杯酒了。”她转过来,我在她酒窝中深深地吻了几下。她说:“大为说真的你觉得我怎么样?”我说:“漂亮,美,有想象的余地。”她撒娇说:“你说好听的骗我,把我当小孩吧。说真的!”我笑了说:“你漂亮是真的,你是小孩也是真的。”我原准备自己搭车回城的,但想着要在孟晓敏那里派头一下,就给大徐打了电话。

                  我和孟晓敏分手时没讲明以后怎么办,可回城几天后我心中又有了一种焦虑,想见到她,就给她打了电话,叫她到城里来。见到了她焦虑就释放了,缓解了。以后她每两个星期到城里来一次,我们在裕丰茶楼的包厢见面。她再没提过调动的事,但我在几个月后通过医药公司的瞿经理,把她调到了公司医务室。瞿经理什么也没问我,只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我也不作解释。我想孟晓敏她想利用我的话,现在她已经达到目的了,可能会撒手而去,谁知她的确是全身心投入了,老问我:“将来怎么办?”我知道没有将来,但我不能说。我非常精心地把她编进了自己的生活,同时也感到了自己的进步能够带来更多的可能性。以前听说省里某某领导和生活频道某某主持人有那么一手,还不太相信。现在我相信了,成功的男人有这种渴望,也很容易找到释放的方式。有一次她问我能不能离婚,我说:“别开玩笑,我比你大这么多呢。”她说:“谁开玩笑,年龄不是问题,我就喜欢跟年龄大的男人在一起。只要是你,还多差几岁都不是问题。”我没想到她竟把自己的一生赌在我身上,这使我感动而又恐惧。我说:“你不是问题我是问题,我总不能太浪漫了吧。”她发狠说:“你不相信我,只要你说一句话,你现在就把我全部都拿了去。只要你承诺爱我,给我一个家。”我说:“承诺了又拿去了又办不到怎么办?”她咬牙说:“那我就惩罚自己,我死给你看。”我吓着了说:“我不敢拿你,亲一亲就很满足了。”

                  从温汤回来我就调到药政处当了处长,成了丁小槐的上级。这使他很不自在,笑脸总掩饰不住后面的不自在。我觉得自己当这个处长是顺理成章,丁小槐你写过几篇药理学的论文?在知识化的时代你业务上叫不响你还想跟我攀比?当了这个处长我心中免不了飘飘然的,但只在家里对董柳飘一下,在外面决不作出任何轻狂之相。一个处长算什么,万里长征才走了三五里地呢。

                  这天办公室黄主任打电话来说:“戴妙良死了,突发心脏病死了。”戴妙良原是药政处处长,十年前为了副厅长的位子,与马厅长狠狠地掰过一回手腕,施厅长最后还是放弃了他。马厅长上任后,就把他挂了起来,一挂三年。在八七年他忍无可忍,五十岁就办了提前退休。女儿出国去了,妻子病逝了,他就只身去了万山红农场,“**”中他在那里呆过六年。这一去又是六年,偶尔回来,呆不几天又去了。据说戴妙良在农场口碑很好,农场几次想把他推出来作典型,都被厅里否决了。他也不在乎说:“我一生只是在退休以后才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谁也不把这话当回事,只作是失败者的自我宽解。在中医协会时我跟他说过几次话,这两年就敬而远之了。刚才农场打了电话来,今天早上他突发心脏病死了。

                  现在厅里要派车把尸体拖回来火化。我想着戴妙良的过去,不想插手此事,对黄主任说:“办公室出面处理一下算了。”黄主任说:“是你们处里的人,你们还是要出面担担子呢。”我说:“退休办呢,他们不管这个事那他们管什么?”他说:“农场的意思是要厅里去一个要紧的人,戴妙良他在那边关系倒是搞得很好。”黄主任把“那边”说得很重,更使我想到“这边”的事。我说:“怎么办呢,我家里正好病了人。”他说:“他在那边群众反映还可以,太随便了,怕群众有意见。”我将他的军说:“既然这样那我们俩去跑一趟。”他忙说:“我上午要陪马厅长到省政府开个会,我爱人也不太舒服。你池处长的招牌已经够大了。”回到处里我把事情说了,丁小槐马上说:“要平时我就去了,今天我家强强正好病了。”我说:“碰得也巧,黄主任他爱人也病了。”丁小槐勉强笑笑说:“戴妙良吧,我以前跟他有点不愉快,去年他拿了农场的介绍信到处里来,要我们帮忙优惠价批发药品,我哪能帮他这个忙?他拍着桌子走了。”我想,你跟活人不愉快,跟死人也不愉快?看着别人都唯恐避之不及,我就给马厅长打了个电话,说:“戴妙良死了没人愿意去接回来,退休办推办公室,办公室推到处里,如果厅里这两天没什么事,我就跑一趟。”他说:“你去了拉回来,直接送殡仪馆,路上小心。”我带了退休办的小蔡,坐面包车到殡仪馆租了个铁盒子,就上路了。

                  下午三点到了万山红农场场部,吴场长说:“戴医生真的了不起,”他翘着大拇指,“我们农场八千多人,差不多每个人都找他看过病,省里的医生水平还是不同一些。他白天喊白天到,晚上喊晚上到,好人呢。”我公事公办说:“天气也有这么热,放久了怕不行,我们还是连夜赶回去。”吴场长说:“那我们还有一个告别仪式,就这样让老戴上路,我们心里也过不去。”马上吩咐广播员广播通知,告别仪式马上开始。吴场长陪我去戴妙良住的地方,正好有个家在农场的《光明日报》记者小严回家休假,也跟我们一起去了。

                  戴妙良的房前已经聚了二百多人,见了我们,自动地让开一条路。我进了房子,没想到里面如此简陋,一张桌子,一张床,一个书架。戴妙良躺在床上,脸上蒙着布。我看了心中一震,一个冷颤从身体穿过。他可以在这间房子里呆上六年,凭这一点他就是个好人。蒙在脸上的是一块土白布,质地粗糙。当年父亲在下葬前脸上也蒙着这样一块白布,在最后的时刻又揭开来,让我看了最后一眼。当时秦四毛死命架着我,叫我跪在原地,不让我扑上去。“按规矩办”,当时秦三爹就说了这样一句话。我看着这白布的纹路,父亲给我的最后印象在心中一闪。我揭开白布看了看,小蔡躲到后面去了。吴场长说:“可惜啊,可惜!我们农场的一大损失呢。我们想分给他一间好房子,他还不要。”我指挥两个农民把铁盒子从车上抬进来,抬尸体时又上来两个人,把尸体小心地移进去。我走到门外,外面已经聚集上千的人,临时会场已经布置好了,四个农民把铁盒抬在肩上,一步一步地走到横幅下面。有人找来一面党旗,盖在铁盒子上面。严记者在我耳边说:“我真的好感动。”吴场长首先讲了话,讲得很动感情,几次呜咽着讲不下去。我本来想讲几句,看着这场面又犹豫了,公事公办不动感情吧,交待不过去,动感情吧,传到厅里去也不好交待。我要小蔡去讲,他讲了几分钟,干巴几条,比场长讲的大为逊色。又有几个人上来发言,都是讲自己的经历,有一个人哭了,讲不下去,就退到一边抹眼泪。严记者对我说:“池处长你也讲几句吧。”我对戴妙良在卫生厅的几十年知之甚少,知道的一点事情也不能说,于是谈了自己今天的感受,忽然想起了丁小槐上午的话,又把他为了给农场职工买便宜药,到省城奔波批发药品的事情讲了。接下来严记者也讲了一番话,大家默哀,鞠躬,会就散了。小蔡指挥几个农民把铁盒子抬到车上去,几个人围上来说:“戴医生就这么走了,我们还准备为他唱一通晚的歌呢。”我说:“天气这么热,这里连一点降温的冰都没有,等到明天恐怕是不行的。”吴场长要派两个人跟车到省城去,这让我为了难。农场去了人丧事就得办得轰轰烈烈,那可能吗?这不是让厅里为难?我竭力说服吴场长,再三答应事情一定办好,他还要坚持,说:“人都安排好了,闵副场长去。”这是我无论如何也不能答应的,不然我怎么向厅里交待?照道理说戴妙良的确是好人,轰轰烈烈办一回丧事也不为过,但圈子里的道理还有另一种说法,这不是我感情用事可以改变的。我把能讲的道理都讲尽了,天气热,路途辛苦,耽误了农场的工作,等等,吴场长还是不肯。我没有办法,趁严记者不在,就变了态度,用近乎生硬的口气拒绝了他,他也只好算了。

                  车发动起来,响起了一阵鞭炮声,硝烟中我看见几个人在路边跪下了。我对邓司机说:“开最慢的速度。”车缓缓从人群的夹道中穿过,不断地有人跪下,痛哭。我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擦去眼角的泪。小蔡坐在我旁边,一副无动于衷与己无关的神态,我在心里骂着:“这个麻木不仁的家伙,可怕啊!”到了夹道的尽头,司机刚想加速,严记者从后面追上来,向我招手,一群人跟在他后面跑。严记者说:“池处长,今天的场面我太感动了,我想写一个长篇报道,发到报纸上去。我先在这里采访几天,然后到省里找你。我本来是回来休假的,也休不下去了。”离开万山红农场我心情又沉重起来,这个严记者吧,只顾自己抓材料,把我就放到火上来烤,让我给厅里出难题了。如果他再把我讲的那番话写进去,又怎么得了?戴妙良的确不错,宣传一番也是应该的,可道理还得按另外的方式来讲。今天碰上了这个记者,真是倒了霉啊!

                  回到城里已经是深夜一点。车开到殡仪馆敲了好久的门,值班的老头探头出来说:“明天来,天亮来,上班来。”我说了很多好话,他说:“这时候要我放到哪里去,放到我床下?冰库都上锁了。”只好拖回去。车子穿过城市,行驶在寂静的街道上,偶尔有几辆出租车出没。我看着脚下的铁盒子,心想:“这就是一个人与世界的关系,一个生命完结了,世界该怎么样还怎么样。在这个时代,一切随荣随枯,人一辈子就是自己这一辈子,时间后面的寄托已经被掏空。时间中的某些因素是不可抗拒的,它不动声色地改变了一切。戴妙良的确是好人,可好人又怎么样?”

                  早上七点不到我就被电话惊醒了,以为是邓司机叫我一起去殡仪馆,准备说有重要会议,就叫他送过去算了。接了电话是严记者打来的,他说:“我昨天连夜作了初步采访,戴医生的事迹非常典型,材料非常扎实,我想把他推出去,有可能成为一个全国典型。昨天下午的场面太感人了,一个记者在外面跑几年都不一定能碰上,我偶尔抓到了,很能够挖掘一番。”我泼冷水说:“有那么高的价值?”他说:“有!”他要求厅里在开追悼会的时候,把典型材料考虑进去。放下电话我心里凉了半截,我怎么这么不走运,这不是惹出祸来了吗?事迹往大报上一登,厅里多尴尬?戴妙良是提前退了休赌气到万山红去的,还要到厅里来采访,把情况采访去了,可怎么办?戴妙良是个好人,推到全国去也是够格的,可再怎么样,也不能叫我付出这么沉重的代价啊!我很后悔昨天心还是太软了,坚持要丁小槐去,他不去?这些有问题的人,你就是不能沾边,一沾就沾出麻烦来了。在圈子里,心太软可呆不下去!想来想去,急也不行,还是得跟马厅长汇报一下,让他也有个思想准备,不然事情来得太突然,他会生气的。抓起电话犹豫了一会,想着躲也躲不过去,就拨了号,把事情汇报了,也替自己解释了几句。谁知他并没生气,说:“趁现在还没上班,你到办公楼前的把讣告和治丧委员会的名单都扯下来,一上班就来找我。”我赶紧跑下楼,把那两张纸撕了下来,卷好了,拿到家里来。忽然又想到应把治丧委员会的名单看一下,一些信息经常是从这上面看出来的。展开来看见孙之华是主任,我是副主任,丁小槐是委员。以前听别人议论治丧委员会排名大家都很重视,我觉得可笑,现在觉得不重视才可笑呢。什么都有个层次,这层次在哪里都得体现出来,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

                  上班我去找马厅长,一进门他拍了桌子说:“小池,你这一趟跑得好!”我心里猛地往下一沉,几乎被一口气噎着,完了!可看他的表情,也并没有生气,还带着一种喜色。我习惯性地坐下来,不说什么,先把厅长的意思摸清楚了再说。他说:“你这一趟跑得好,跑出了成绩!我们现在就是要大力推进促成这件事。我们厅里能够出一个典型人物,甚至是全国典型,那是一笔精神财富。《光明日报》可不是谁想上就上得去的,也不是谁争取就能争取到的。记者碰上了这件事是有缘,我们碰上了记者也是有缘。精神文明,人道主义不是抽象的,一定要人格化,戴妙良同志就是我省卫生系统精神文明的人格化。厅里派他去万山红农场,这是人道主义的具体体现,是我省卫生系统精神文明建设的具体成果。”马厅长到底是马厅长,一下子就抓了事情的本质,并定下了操作的框架。这时丁小槐打电话过来,说严记者刚才打电话到处里找我,并留下了电话号码,要我尽快打回去。马厅长指了电话机说:“你马上打过去,把记者同志接过来,追悼会推迟到明天,我亲自主持。”我拨了电话,严记者说:“我已经跟社里汇报了,社领导非常重视,北京今天下午就会派人飞过来,你们能不能安排接一下机?”我说:“我们厅里的领导也非常重视,马厅长亲自任治丧委员会主任,亲自主持追悼会,初步定在明天上午。接机当然没问题,是不是派个车把你接过来?”他说:“我上午再抓抓材料,把框架定下来,明天我坐农场的车过来,吴场长也来,还带两个昨天讲得好的人过来。”我说:“厅里希望你能赶上追悼会,明天就赶不上了。”我请示了马厅长,把追悼会安排在下午。马厅长说:“这几天你把别的事放一放,抓好这个中心工作。”又把孙副厅长和工会陆**等人叫来,重新拟定了治丧委员会名单。陆**找人写挽联,黄主任负责写悼词,原来的悼词作废,要重新定位,我负责协调各方面的进展,派人去冲洗遗像等等。忙到下午决定了,我再次去万山红农场接人。打电话给邓司机,他说:“铁盒子还在车里面呢,还不知道坏了没有。”我心里一惊,忙来忙去把这件事给忘了!我说:“马上出发,先去殡仪馆,再去万山红。”他说:“我刚回来。”我说:“我刚回来马厅长叫我去我就去了,我能对马厅长说我不去?你不去就算了。我叫马厅长另外安排人去。”他马上说:“我去,我去。”放下电话我心里想,人不向前进不行啊,不到那个份上,说句话也叫不响,还得打别人的旗号!

                  几乎全厅的人都参加了追悼会,比半年前施厅长的追悼会隆重多了。本来订的是一个小厅,临时决定改为大厅,可大厅已经被其它人订去了。马厅长亲自打电话给殡仪馆的书记,书记又对那边的哀家说,政府部门临时有重要仪式要用大厅。我又跑过去说了很多好话还不肯。死者的儿子说:“已经通知了,我们丢不起这个脸!”我当即决定由厅里赔两千块钱,才摆平了。会场是我带人布置的,在两边扯起两根绳子,把二十多幅挽联挂好。两边的花圈是现成的,交了租金,把前面人的条幅扯掉,换上我们的就行了。遗像两边挂的是马厅长写的主挽联:

                  救死扶伤仁心妙手德如浩月长悬尘世

                  鞠躬尽瘁诤友良医我与万山同哭英灵

                  我送的挽联是:名利烟云淡如水

                  事业千秋重于山

                  挽联挂好了,大家逐联评析,宣传部郭部长说:“池处长你挽联是请谁作的?‘名利烟云’怎么又淡如水呢?”我说:“你别钻牛角尖,我在车上一路想了几个小时才想出来的。”他马上说:“没想到池处长作联的水平这么高。”几个人都笑了。

                  几个厅长和两个记者还有吴场长也是坐在大客车来的,马厅长一脸凝重,于是大家也一脸凝重,气氛就上来了。哀乐过后,马厅长致悼词,刚念到“沉重悼念亲爱的戴妙良同志”,声音就哽咽了。又念到“事情来得如此突然,我们在感情上都难以接受”时,掏出手帕擦泪。我看着马厅长心中有几分疑惑,他以前念悼词都有些公事公办的神态,今天却动了感情。气氛凝重到了极点,几个女同志都哭了起来。北京来的记者把这些场面都录了下来。接下来严记者把前天送别的情景介绍了。遗体告别后,殡仪馆工作人员把遗体推进去火化,马厅长一直跟在后面,最后被挡住了,才停了下来。

                  回到厅里严记者提出要开个座谈会,马厅长一口应了。严记者想晚上就开,他还要赶往万山红农场继续采访。马厅长说:“明天吧,明天上午开了,派车送你们去。”厅里马上开了预备会,我也参加了。孙副厅长说:“明天的会议很重要,大家凑一凑,哪些人合适参加,又有哪几个人作核心发言。”大家议了一个名单,有人提出古士林跟戴妙良虽共事多年,但喜欢信口开河,炮筒脾气,是不是就不列入名单了?我请示性地望了望马厅长,马厅长不置可否。我说:“就不惊动他了吧。”

                  晚上把第二天将参加会议的人都找了来,马厅长说:“戴妙良同志是我们厅里的骄傲和荣誉,明天的会开得好不好,既关系到戴妙良同志,也关系到我省卫生系统,还关系到在坐的各位。他的出现,是我省卫生系统多年来坚持精神文明建设取得重大成绩的一个标志。医生的职责就是救死扶伤,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厅里派他去万山红农场,也是为了这个目的。越是艰苦的环境,越能考验一个人。他经历了这种考验,是一个高尚的人,纯粹的人,有道德的人,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有益于人民的人。”于是大家纷纷发言,把自己要说的话说了个大概,不当的地方,孙副厅长郭部长都点了出来,就散了会。

                  一个多月以后,长篇通讯出来了,标题就是《名利淡如烟云,事业重于泰山》。马上省市各大报刊电视台的记者都到厅里来采访。卫生厅出了这么一个人物,文副省长都惊动了,打了电话来问情况。市委宣传部主持召开了一个大型座谈会,文副省长也参加了。卫视台三台摄像机来录相,马厅长接着文副省长发言,说:“在市场经济条件下,怎么把精神文明建设体现到日常工作中去,这是我们长期以来坚持不懈紧紧抓住的问题,具体对医务工作者来说,就是要把职业道德和人道主义落到实处。戴妙良同志的事迹,正是体现了我们的这种追求。”丁小槐说:“我刚从香港回来,香港社会那种个人主义,人人为自己的社会气氛,与戴妙良同志的追求,形成了强烈的反差。”他激动得脸色涨红,身子一晃一晃的,“我们卫生系统的领导对精神文明建设常抓不懈,必然会涌现出一批先进人物,戴妙良同志就是其中的突出代表。他的事迹,也给那些在市场经济大潮中迷失了方向的人一次心灵的洗礼和净化。”我又把自己在万山红农场看到的情况讲了一遍。虽然已经讲过几十遍了,但为了给文副省长留下一点印象,我讲起来还是有些激动。讲着讲着也真的激动了,事后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这种激动的真实意义。

                  过了两天厅里的电话打到全省卫生系统,要各单位组织大家看卫视播出的座谈会实况。晚上我叫董柳过来看电视,说:“看看我的光辉形象。”又说:“再看看丁小槐的表演。他刚跟我说起香港只差没滴口水了,到会上又踩香港一脚,还教导别人不要迷失方向呢。他从来就没迷失过方向,从来就知道方向在哪里。不知道他的人,在电视上天天看他,也永远不知道他,还以为他是个什么高尚人物呢。他早就明白了阴阳之道,也可以说是个打太极拳的高手。”董柳说:“那你要他怎么说?他又能怎么说?他不那样说不行,真是那样做也不行,也别怪他。”我笑了说:“想想倒也别怪他,他也只能如此,也只是在演一个角色,不然怎么说人生就是一场戏呢?”

                  解决了一个问题,就解决了一切问题,这是生活的奥妙。向前进的确有着无穷魅力,而且魅力无穷。

                  不到新年我又分到了一套三室一厅,八十八点八个平方。这是施厅长去世以后转出来的一套房子,很多人都望着,居然被我分到了。丁小槐开始也报了名申请,后来知道我也申请了,就撤了回去。反正申请不到,又何必去丢这个脸。他不傻,见着我还是一口一个“池处长”,但我想他的心里怎么也不好受,人嘛。拿到钥匙我和董柳商量着怎么装修。我说:“去年多亏申科长一句话,这套两室一厅没怎么装修,装了就打了水漂了,你还去问后面的人要钱?”我打算把新分到的房子好好装修一下,谁知董柳说:“别人住过的房子,我还把那么多钱贴上去,没一年又打水漂了。”董柳这一年看好处看多了,钱也看多了,眼界大幅度提高,比我向前进的速度还快。我说:“我住什么地方都无所谓,你去设计,我跑腿就是。”董柳想了几天,带我跑了很多人家看了,提出一个方案,预算是三万多块钱。我说:“你不干都是三万块,真干那还不倾家荡产?”她说:“三万多块你别出去说,人家多的有十万,你好意思?”她有设计的兴趣,投入的热情,我也乐得不管了。

                  这时候苟医生来了,毛医生跟在后面提了两桶茶油,我说:“去年的还剩了一点呢。”毛医生说:“这是纯茶油,送人也挺好的。”董柳说:“你们提着这些东西上楼,别人看见会说闲话的。”厅里的确有那么一些人,专门观察别人在干什么。苟医生说:“这点我们倒疏忽了,不该,不该!”一边拍着自己的头。毛医生先下去了,苟医生抱了拳说:“听说池处长高升了,可喜,可喜!”董柳给他倒茶,他马上站起来说:“不敢当,谢谢嫂子。”又坐下说:“我是提前来给池处长拜年的,亏了池处长的帮忙,也托嫂子的福,我们这一年还是有了一点小小收获。”我说:“现在发财可不容易,可喜,可喜!”他说:“说不容易也的确不容易,说容易也容易,有人帮忙撑台就容易,我们就是亏了池处长帮忙,站住了脚跟。”我说:“我调离了,以后就帮不上忙了。”他笑笑从怀里掏出一包东西说:“池处长去年在我们那里入了股,虽然没订合同,我们还是记得的,年终还是要分红的,我也顺便来拜个早年。”我说:“我哪里入了股,别讲相声!我那一百块钱是给的油钱。”我把东西推了过去。他说:“池处长您怎么忘了?”我说:“那是开玩笑的。”他很认真说:“池处长你跟我们开玩笑,我们可是放在心里了,要是我今天带回去了,大家的唾沫非把我淹了不可!你可不能让我当了忘恩负义之人啊!”董柳说:“我家池大为思想比较保守,你就别让他为难了。”他一仰身子,吃惊似地说:“嫂子你怎么这样说?他入了股,还给了我钱,我没打收条我心里是记得的。我们也不说虚的,实事求是吧。”我想,这真的是一本万利啊。平时说一本万利总觉得是夸张,谁知道天下真有这么回事。我瞟桌上的纸包一眼,不止百分之一万的利润,一定是百分之两万。我说:“利润倒是挺高的。”他说:“商品社会追求利润那是名正言顺的,追求利润最大化也是合情合理的,党中央推行思想解放,就是从这里开始。不追求利润,还有什么市场经济?所以说是名正言顺的,也是合情合理的。”我心里好笑,名正言顺几年前你怎么不来送我?看他一条舌头把事情说得如此合理,我不拿这包东西简直就是不近人情,怪不得有那么多人下了水。我说:“说一千也好,道一万也好,东西我是不敢收的,你还让我在台上多坐几天吧。”他怔一怔,说:“那,那也好。”他把纸包抓起来从西装领口处塞进去,说:“我今天上门还有一件事,听说池处长分了新房子,可喜,可喜!我有一个表弟是在这里搞装修的,我想为他揽一笔生意,不知池处长家的装修能不能让他接了做?”董柳很感兴趣说:“他们的水平怎么样?不会跟我们开玩笑吧?”苟医生说:“水平不怎么样我敢到这里来开口?这是什么地方?明天嫂子有空,我带你去参观几家,看看他们的水平。”我说:“我们自己去找算了,装修队还是找得到的。”他说:“外面的游击队能相信他?多敲你几千块钱你都没感觉,再说质量谁负责呢?”董柳对我说:“如果真的可以,也没什么不可以。”董柳把房间的式样画给他看,什么地方用什么材料,镶什么边,都一一说了。苟医生说:“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了,明天我带嫂子去看几家,如果做工不细,你把我表弟他踹了就是。”我还不肯,董柳说:“先看了再说,看一看又不犯法。”就约好了时间。

                  过几天董柳说:“苟医生表弟真的装得好。”我事情多图省心,就让董柳去弄了。装修过程中我去看了几次,的确比我设想的要好,就放手不管了。过一个月装修好了,我问董柳结帐多少钱,她说:“你别管这些小事。”我一听话风不对,原来设想的没这么好,还要三万多块,难道反还省下了钱?我说:“你实话告诉我,是多少钱?这些人送好处给你,从来就没有白送的,他们做的是一本万利的生意,你不告诉我,将来他找我有什么事,我是不卖帐的。”董柳犹犹豫豫哼哼哈哈,半天说:“一万块钱。”我说:“开什么国际玩笑,你也来拆我的台吧。”又说:“人家倒贴几万块钱,他是雷锋?”董柳说:“他表弟说熟人进的材料便宜。”我冷笑一声说:“他还跟你说了什么没有,你说!”她说:“他们在试验一种中成药,就是治那些病的,他说疗效好得不得了,想再试一段时间,到你这里申请个批文。”我恍然大悟,难怪他这么坚定地要跟我把关系拉紧,我总觉得后面还有点什么东西。他是把我的情况了解得一清二楚才登门的,一手不成了还有第二手,果然就把我套进去了。我拍了桌子说:“董柳你做的好事!到时候他拿来的是不是个药我也得批,被套住了不批行吗?”董柳几乎要哭说:“你当了官对我拍起桌子来了,以后还打人吧!”我把手收回来,她说:“不要你违法,是个药就批,不是就不批。”我想想现在办事几乎事事要操作,不合法要操作,合法也要操作,我们也就成了被人供奉的神仙。说起来搞了个装修也是小菜一碟。这件事也只好算了,再说也不是没给钱,一万块钱是他表弟说的,材料价格我不清楚,谁能把我怎样?我把这件事放了下去,就搬了家。新居住着实在舒适,心里却不踏实。苟医生既然知道我的情况,厅里就肯定有内线,把柄就在别人手中了。而且那个表弟肯定是捏出来的,谁保证他不到处说?我越想越不安心,现在这根本不算一回事,别人知道了也不会说什么,但哪天真跟谁撞上了,狭路相逢,那就成了一件天大的事。这些事放下去没有四两,提起来可有千斤!我不想进步就算了,想进步早晚会狭路相逢的,我又何必因小失大?就问董柳要了一万块钱,寄到云阳去了。

                  董柳在人民医院当了两年多护士,心大了许多,觉得当个护士简直就是受了天大的委屈,经常跟我念念叨叨的。我说:“你也要有点忆苦思甜的精神,忘记了过去就意味着背叛。”她说:“你想进步,人家也想进步嘛。护士被人叫过来叫过去的,心里不是个滋味。”我想着自己连孟晓敏的问题都解决了呢,何况妻子?我说:“你还只是个处长太太呢,叫你几声就不舒服了?”我还是找机会跟耿院长把事情讲了,请他推荐董柳去进修。耿院长一口答应了。然后说:“池处长你给我出了个难题,人家会想,这么一百多护士为什么偏偏是她?”我说:“现在是这么回事,大家都知道都明白。有人要想就让他去想一下,想一想就过去了。”耿院长说:“那也只好这样。还要我出两万块钱呢。”我说:“你舍不得我叫董柳拿给你。”他说:“岂敢,岂敢,这点事还收池处长的钱吗?不过到时候我也会给你出个难题的,哈哈!”我说:“一句话,只要不违法,那就是一句话。”我又在医学院联系了一个名额,让董柳脱产两年去拿麻醉专业的本科文凭。联系好了我对董柳说:“留得青山在,随时有柴烧。以后揩几滴油的事可千万不能干,几万块钱算什么?要有战略眼光,大地方看得细,小地方看得粗,那才是战略家。为那点钱把帽子摘了,帮你装修?送你去进修?分房子给你?解决一个问题就解决一切问题,所以政治家从来不为枝节问题而焦虑,纲举目张!可是把这个东西闹掉了,”我一扬手做了个摘帽的手势,“一切问题都无法解决了。还有人送东西给你,屁都没人送一个!这个道理你还是懂的吧?”她连连点头说:“我懂,我懂。活生生血淋淋摆在眼前的事,我不懂?”

                  有一次到建溪市去检查工作,市政府顾秘书长请客,喝了几杯酒,气氛就活跃了。我以前是滴酒不沾,这几年为了应酬,也练出来了。最多的一次,一个晚上在四个地方陪了酒。酒能填平人与人之间的陌生感,拉近人们之间的距离。董柳说我的前程是拿身体拼出来的,其实我喝着酒时候非常冷静,对面如果不是什么关键人物,我就点到为止,只有关键时刻才拿肠胃拼一拼。那天气氛活跃了顾秘书长说:“酒一喝就不分大小,也没有男女了。”市药材公司的女科长小毕只顾吃菜,夹了一盘肉放在跟前。我说:“小毕也喝杯酒,顾秘书长下了指示,不分男女都得喝。”小毕说:“怕你们灌我的酒,我先吃点菜垫着。”顾秘书长说:“小毕你肉都是一盘一盘地吃,这么好的身体,怎么得了?”小毕一点不慌说:“别人不得了,我药材公司的人怕什么?家里泡一瓶药酒,早晚给老公灌一杯。方子我忘记了,下次抄给你,反正有枸杞,牛肾,鹿鞭。”顾秘书长笑道:“我输了,我输了,我败下阵了。”旁边有人说:“你没喝药酒又碰了小毕,你不败?”顾秘书长说:“我们今天讨论一个问题,男人和女人最大的差别是什么,要用成语表达。”大家猜了半天没猜着,顾秘书长一根指头指上去又指下来说:“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眼睛望小毕。小毕把双手叉着遮在胸前,大家都望着小毕,大笑起来说:“妙妙妙!”顾秘书长说:“我再写两个字看谁认识。”用筷子蘸了酒在桌子上写了一个“太”字,一个“吞”字。大家都把头伸过来看,我说:“一个男字,一个女字,男字倒平常,女字实在太传神了,头发还在飘呢。”顾秘书长说:“上面头发倒不要紧,要紧的不在上面。”大家轰地笑了,又去看小毕。小毕说:“回去看老婆去,看仔细了,看像不像!”有一个人说:“我跟在秘书长后面说一段。男人最喜欢听的两个字是什么?最怕听的三个字又是什么?”大家猜了好一会猜不出,他说:“我要。我还要。”大家又轰地笑了。又有一个人说:“那我也跟在秘书长后面来一段。有个尼姑病了,查来查去查不出病因,医生就叫她去验一下尿。小尼姑拿了她的尿去化验,撞到一个孕妇身上,把尿给撞掉了。小尼姑怕师父骂,就哭着要她赔。然后拿赔来的尿去化验了,是阳性。尼姑看了化验单,半天叹一口气说,我以为只有和尚不可靠,谁知胡萝卜也不可靠。”一桌人笑得东倒西歪,顾秘书一口酒都喷了出来,说:“散了吧,今晚还有男女活动呢。”我说:“秘书长就是实话实说。”他笑了说:“革命者就是要胸怀坦荡,没有个人隐私。”

                  我越来越感到男人和女人真的有很大的不同。就说孟晓敏吧,我比她大十六岁,她硬是不在乎,一门心思想嫁给我。要有一个比我大十六岁的女人,我真不知怎么去面对她。又说董柳吧,她去进修了,却不怎么珍惜这个机会,有时候呆在家课都不去上。她说:“麻醉针谁不会打,我肯定比那些名牌大学钻出来的麻醉师还打得好些。”我说:“你考试不及格你拿不到文凭你怎么向耿院长交待?”她说:“没那样的事,我进都进得去,还怕出不来?”她想着我如今是个人物,她的事就由我全部承包了。我说:“到时候我不管。”她说:“那你就跟我离婚吧。”

                  其实她在家也没闲着,永远有做不完的事。就说客厅里的暖气片吧,她嫌不美观,找人用上好的板材做了一个栅栏,镶着玻璃,里面还装了小灯泡,这一来倒成了客厅一景。上面还可以放报纸,连实用价值都有了。就这个小玩意花去了她十来天的时间。又说买沙发吧,不是嫌材质不好,就是造型不好。好不容易找到材质造型都好的,坐下去又觉得感觉不到位,腰部没落实,有点虚。为了买一套好沙发,又花了十多天。连跟一波买一套夏季的衣服,也可以带着儿子跑上十家二十家商店,而且乐趣无穷,回来还表功,非要我说好不可。家中的每一个细节她都动了无数的脑筋,还要不屈不挠永不停息地动下去。我说:“你也想点大事才好。”她说:“最大的事情就是过好日子。我没看见谁能把世界改变了,改变不了世界就只好改变一下自己的生活,这才是最实在的。”又说:“女人跟男人脑子里想得不一样,你理解我一点。”我说:“身上长的不一样,脑子里想的怎么可能一样?”

                  歇下来董柳就喜欢打电话,跟女同事一点毛细的事可以说上一两个小时。我烦了说:“问问她家几个蚊子几只蟑螂!”她捂住话筒说:“没有打掉你多少钱,肉痛了吧。”她另一个爱好就是看电视连续剧,先是琼瑶的情爱片,后又迷上了警匪片。我说:“这些片子假得不得了,把你的感情骗了还不算,还把你的时间杀去了。你看王志文明知教堂有埋伏,还在深更半夜毫无理由地独身闯进去,他刑警本色?神经病呢!”她说:“我只有这一点点乐趣,你别把我的情绪破坏了。”我说:“你好不容易得了一个机会,脱产两年,你也往事业上奔一奔!”她马上说:“一家有一个人奔就可以了。我不奔我还怕你甩了我?你甩了我,我一波你连碰都别想碰一下。”她亮出了杀手锏。我说:“还是这几句话,剩饭炒三遍,狗都不闻,你也说句新鲜话出来让我听听。男人和女人就是不同,男人各有各的名字,女人只有一个名字,那就是女人。”她说:“男人和女人就是不同,我看透了。女人需要的是这个男人,男人需要的是一个女人。”

                  董柳对我进步是非常关心的,根据她的经验,她知道每一点进步的意义都无比重大。生活已经得到了彻底的改变,这在她看来是最重要的。其次呢,总有人对她很客气地说些好听的话了,她把这些话像一块干海绵吸水一样全部吸了进去,像要把以前的亏空全都找回来似的。以前她受了委屈就说:“你要有个一官半职,别人敢对我说这样的话?”现在有人要通过她来接近我了,她因此获得了自尊。细想之下世界就是这样现实主义,谁也没有办法,唯一的办法就是把自己塑造成一个人物,不然多少抱怨都毫无意义。所以,也不必把那些人看成什么坏人,是这么回事。我在她得意时泼冷水说:“这不是自尊是虚荣。”她坚决不同意,说:“你说你吧,你喜欢别人骂你几句还是表扬几句?”想一想确实也找不到两者的界线。她说:“其实你自己是最喜欢听好话的。”想一想也确实如此,并不是说看穿了是怎么回事就可以超越的。所以好听的话永远有效,人嘛,人说到底是没有道理可讲的。

                  我对进步的理解与董柳有很大的不同。我也看重那种有尊严的感觉,但我非常清醒地知道尊严感是靠权力撑起来的,而不是别人真对你有多么崇拜。他们崇拜的是权力,能解决一切问题的权力,而不是哪个人,因此换了谁在那个位子上,也会有一样的效果。权力没有了尊严就在瞬间破灭,施厅长让我看清了这一点,所以我对此不抱幻想。我更看重的是参与的感觉,有意义的感觉,承担了点什么的感觉。把这种感觉对董柳说过一次,她竟完全不能理解,她不看重这些虚的东西,就像当年她说“看星星有什么用”一样,有用在她的理解中是实实在在拿在手中的一样东西。后来我又把这种感觉对孟晓敏说了,她也不太理解。说:“什么年代了,别玩虚的。”男人和女人,毕竟是不一样的人。也难怪从来就没有过女哲学家,也极少有女政治家。光玩现实的玩得上层次吗?

                  孟晓敏进城已经有半年多,我给她买了一个呼机,想过去了就呼她。我叫她别往办公室或家里打电话,可她总有忍不住的时候,给我打过几次电话。我说:“办公室的人都是人精。董柳最近的警惕性也高起来了,她反正没事做,就找了我这件事来做。”她说:“那太不公平了,你想了就呼我,我想了就憋死自己吗?”堵得我无话可说。有天中午她连打两个电话,董柳接了,她就摔了话筒。董柳就问我是怎么回事。我说:“谁知道,有人打错电话了。”她说:“怪不得有次你接了电话哼哼哧哧的,肯定是个女人。”又说:“怪不得你上次说要拿电熨斗把我眼角的皱纹熨平了才肯带我出去。你变心随你变,我一波是没有给你碰的。”她跟我吵了几天,又宣布要对我实行经济管制。我依了她,才平息了下去。

                  “五一”假后去上班,马厅长叫了我去说:“小池看你精力是不是来得及?来得及到厅里来兼着挑一点担子,帮帮我,今年一开春我总觉得身上哪里不怎么对劲。更主要的是锻炼锻炼自己,把视野打开一点。”他要我把厅长助理兼起来。我再怎么忙我也得挺住,有了纵观全局的经验,将来也是一个理由,一个条件。我等着马厅长在厅办公会上正式提出来,下了文,我就名正言顺了。可这话不知怎么传了出去,孙副厅长见了我神色就有一点异样,笑起来那哈哈声中有一点夸张,那种感觉局外人是很难察觉的。接着医政处袁震海见了我也有那么一种说不出来的意味,他没有哪句话暗示了什么,也没有哪点表情显露了什么,可我凭着在圈子里训练出来的第六感觉,把那种意味体会了出来。我明白这点意味,却装着不明白,大家心照不宣。这种意味令人发冷,但却无法描绘,这么一点点无法描绘的差别是具有实质性意义的。

                  晚上我去找了晏老师,一进门他说:“池处长你好久没来了。”我马上抢上去双手扶他坐下,低了身子说:“晏老师您要这样叫我,我就无地自容了。”他示意我坐下,说:“实事求是嘛。”我仍站着说:“我这不是看您来了?”他抓着我的衣袖一扯让我坐下,说:“有什么事,说吧。”我不敢说事情了,说:“专门来看看您,最近身体可还好?”他说:“说吧,说吧。”我说:“您的气色还不错。”他说:“不错不错,说吧说吧。我们谁跟谁呢。”他根本不容我绕弯子,我犹豫一下,就把自己的感觉说了。他说:“你这两三年风头太健了,连提三级,又是博士,又是国家课题,还搬两次家,你想想别人会怎么想?”我说:“我在中医协会那么呆了四五年怎么就没人想想我怎么想?把那几年扯平算下来,我也算不上坐了飞机,简直就是坐的牛车,还是一头老牛拉的破车。”他说:“那是你的算法,别人不这样算。刚才还没放在眼中的人物呢,一下子就平起平坐有余,谁转得过弯?马垂章今年五十七,孙之华五十一,孙之华他还有想法呢,让你插上去?你越是具备条件,人家越难容你,马垂章这一届明年就到期了,你能接手?不可能。别人接了手。你这个厅长助理就进退两难了,他要你助?他心中早就有人了。”他这一说,我的思路一下就清晰了。马厅长可千万还要再来一届才行啊。他说:“你启动太晚,回旋余地就不大。”我说:“这么一想我心里就发冷,怎么不能从我研究生毕业算起呢?”他说:“圈子里不是那样算的。”圈子里干一年是一年的资历积累,每一年都很重要,中医协会那几年实在是虚度,太令人痛心了。我赌气说:“还有脚下有一步竟不迈出去的道理吗?我就迈了这一步,明年还把我赶下来?”他说:“把你挂在那里风着你才难受呢。名义上让你有着,事情不到你跟前来,那滋味你想想吧。到时候就看人家愿意怎么挤你了,老帐新帐一块算。”我想想也是,我的火候不到,不忍不行啊。我得忍,忍得心痛也得忍,忍者履水无迹,忍者无敌。圈子里的事就是这样,你站在那里就是天然的对手,好朋友也不行。再说圈子里是赌气的地方吗?当年施厅长下来了,要车要不到,站在小车班门口骂人,别人只当作笑话传说,这个不识时务的人。赌气有什么用?晏老师说:“太过则损,好事变坏事,我见多了。”我摇头说:“脚下有一步竟不能迈,忍得我心里痛呢。”他笑笑说:“要不你别进圈子,要进来没有个心不痛的,谁没有痛过?你的希望就是马垂章再干一届,否则就到头了。”我听了这话两眼发黑,咬牙挺着。他说得不错,他的话字字都是压不扁捶不烂的铜豌豆,不服不行。

                  第二天上午就是厅里的办公会议时间。早上我在布告栏等着,马厅长的车来,我马上过去说了自己的想法。他感到意外,说:“小池有什么顾虑吧。”我说:“我现在要管处里的事,又要写博士论文,时间有点紧。”谁知他说:“那就缓一缓,等你八月份拿到博士学位了,也没谁能说什么了。凭什么说?要不他也去拿一个来给我看看。”我没料到他对事情的理解如此透彻,他完全明白我的处境,我也就不再讲那些理由,连声说:“马厅长您真是知道我的。”

                  可过了几天马厅长的身体真的出了问题。星期天清早沈姨打电话给我,要我马上带了董柳去人民医院高干病室。我们赶过去,知道马厅长在一个小时以前突然心肌梗塞昏倒在地,不省人事。沈姨说:“情况就说到你这里。”我很紧张地点点头说:“可不能到处传,当心被少数别有用心的人利用。”耿院长赶来了,沈姨也把这个意思说了。董柳给马厅长扎了针,针扎进去的时候他身子动了一下,我轻轻松了一口气。看着氧气机不断冒泡泡,我心想:“马厅长啊马厅长,您可千万不能倒下啊!”我几乎跟一波烫伤的那次一样着急,可就是使不上劲。为了少惊动人,我和耿院长都在医生办公室坐着。整整一上午倒也没有其它人来,我心中也感到了一种安慰,自己参与了这种机密,是马厅长身边最可靠的人了。沈姨过来说:“医生说没有危险。”我又松了一口气。她说:“要是今天早上我不守在旁边,老马现在还躺在地上没人管呢。我以后的任务就是守着他。”到中午马厅长醒来了,沈姨叫我过去看。我松了口气,放心了。我和耿院长轻轻走进去,马厅长说:“忽然我有点头晕。”我说:“就是有点头晕,躺躺就好了。”说了几句话我们就退了出来。耿院长叫人把饭送到办公室来,我才感到自己和董柳还没吃早饭的呢。

                  下午医生给马厅长作了全面体验,三个主任医生一致决定要给马厅长装心脏起搏器。沈姨把我叫到一边说:“等会你去劝劝老马,起搏器本来几年前就要装的,关键时候可以救命的!老马他服不下这口气,又怕影响不好,就拖下来了,这一次怎么着也得让他装上!不然再来这么一下子,谁敢打包票啊。”我想了一下,过去对马厅长说:“其实这是一个小手术。”他说:“装那东西干嘛!”我不能说对自己的病要服气的话,就说:“病这个东西谁也不知它什么时候来,让它来不了多好,来了影响身体,也影响了厅里的工作。您往医院一住,厅里的工作就没主心骨了,这不是哪个人的问题,工作需要!”他笑一笑。我说:“咱们这边毫不犹豫速战速决,我明天到计财处把钱拿过来,也不惊动谁。叫沈姨打个电话说你不舒服要躺几天,把家里的电话掐了,等同志们来看您了,这边的事早完了,不舒服到医院里躺了几天。”他笑了说:“你们跟医生都串通好了,那就只好依你们了。讲道理中医总讲不过他们西医。”又说:“叫老耿先给我装着,钱的事先不要惊动厅里,到时候我给计财处打个招呼。”没想到马厅长在病中还想得这么精细,我跑到计财处去拿几万块钱,传出去别人会怎么想,不舒服到医院躺几天?

                  医生的意思是过几天再做手术,马厅长说:“要做就明天做,不然就不做了。”医生不明白其中的道理,但也只好依了他。

                  星期四办公室黄主任打电话给我说:“马厅长病了,孙厅长说下午大家去看看。”我差点说出:“怪不得这几天没看见他。”话到嘴边又转了弯,也许人家对事情一清二楚,只是因为不该知道就装作不知道呢?我也不能做得太过。我含糊说:“去看看,去看看。”下午孙副厅长带着我们十多个人去了,马厅长已经能够坐起来说话。大家围着床一圈人,问马厅长的病情,大部分都是沈姨回答的。我站在边上一点,也不做声。只有丁小槐凑到前面去,弯了腰望着马厅长,做出痛心疾首的样子。我想丁小槐在圈子里这么多年,还没有懂得其中的奥妙。你一个人做出这副嘴脸,又把孙副厅长和这么多人往哪里摆?真的是官做到头了。孙副厅长果然不屑地动了动嘴角,嘴闭着喉咙里咳嗽几声。丁小槐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直起身子退到后面去。孙副厅长说:“老马,今天上午省里来了通知,文副省长下星期二到厅里来检查工作,重点是防疫工作的情况。气象部门报告说今年很可能有大洪水,省里很紧张,怕大灾大疫,我们这里是一个重要环节。您看?”马厅长说:“我去不了了,你们准备一下。”他说话有气无力,我捏着一把汗,这么多人围着他,谁知道他刚动了手术?情急之中我对沈姨微微示意一下,沈姨说:“老马你躺下去说话。”孙副厅长说:“那我组织几个人赶一个汇报材料。”马厅长点点头,我们就离去了。

                  星期一我吃了晚饭,和董柳带了一波出来散步,碰见了办公室的小龚。我随口问:“刚回去啊!”他说:“还回不去呢,今晚还要赶材料呢。我去吃个盒饭,他们都在上面。”我说:“昨天就完了,今天还要改?”他说:“你不知道?下午接到通知,省委梅书记亲自来,孙厅长要我们把材料搞得更扎实一点。”我说:“我听说了,听说了,只是没想到材料还要改。”出了大院我对董柳说:“我得到医院去一下。”董柳说:“一起去。”就拦辆的士一起去了。我知道这个信息很重要,孙之华有想法,马厅长也有想法。马厅长有想法了就不能给孙之华这个机会,别看这么一次接触,到时候是会起大作用的。哪怕是厅长,这样的机会一辈子也没有几次啊!

                  我把刚得到的信息对马厅长讲了,他显然还不知道,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卫生厅戏中有戏啊!你叫大徐明天早上八点半来接我。”又说:“你沈姨今晚不来了,小柳子明天早上七点半钟来,替我收拾收拾头发。”董柳马上应了。我们回去时在住院部门口碰上了黄主任,他急匆匆走过来,从我身边过去了,没看见我们。我说:“老黄肯定又是去说这件事了,孙之华不叫他说,别打搅马厅长养病嘛!可他不能不说,他接的电话!他真的为难呢。你看他急的那个样子!”我和董柳到商场买了发胶,底粉,胭脂等等,准备明天替马厅长收拾收拾。我说:“董柳这是政治任务,你有把握没有?没有把握现在到高档一点的发廊请一个小姐过来。”她说:“化点淡妆还是有把握的。”回去了她叫我洗了脸,把我当作试验品,先用一把小刷子在我脸上刷了一番,抹上一点化妆油,涂了一点底粉,轻轻抹上一点胭脂,再把头发喷上发胶定了型,又用小刷子刷一番。半个小时完了,我一看,效果真还不错。第二天早上八点多孙副厅长带着我们几个人在大院门口等省里的领导。我看着他有点心神不宁的样子,只有对事情有彻底的了解才会明白他此时的心情。省委书记来一次,这是多少年也碰不到的一件大事。马厅长病了,给了他一次当主角的机会,他还有一种想法,这就是难得的机会啊。正是这种冲动过于强烈,才使他下了决心不将新的情况通知马厅长。他太了解马厅长,知道通知了,主角就当不成了,说不定连说几句话的机会也捞不上,还别说作全面汇报。可不通知吧,这又多少有点犯忌,马厅长并没有不省人事,怎么不能说一声?看来他是豁出去一赌了。这时马厅长的车开来了,我远远地就看了出来。孙之华说:“来了来了!”从他的神态我把人性的弱点看得清清楚楚,愿望太强烈,就容易自作多情失去判断,把自己的想法当作现实。车近了他才发现是马厅长的车,掩饰说:“来了来了,马厅长回来了,好了,回来了,总算回来了!”马厅长下了车,孙副厅长马上迎上去说:“老马你身体好了!恢复得快!快!好!你总算回来了,回来得真及时,我还愁着怕汇报会出问题呢。”从皮包中把汇报材料抽出来交给马厅长。马厅长说:“我今天精神好点,回来看看!”我看马厅长的气色,根本看不出病态,甚至比平时还精神一些。董柳又立功了。孙副厅长说:“昨天突然通知说省里梅书记会来,我本来想请你回来挡着,又怕你身体吃不消,想来想去就没通知了。早知道恢复这么快,我昨天就跟你通气了。”马厅长说:“梅书记会来,我真碰得这么巧?”我听着他们的对话,对圈子里的操作方式有了更深的理解。我相信孙之华一定明白马厅长患的是什么病,为什么准时出现在这里,而马厅长又是怎么想又怎么做的。马厅长当然也明白孙之华的想法。明白是明白,表面上的话还得像是不明白似地说。能撕开来说?不撕开心里的隔阂却有了,但心照不宣,神态自若。我再次感到了“人生如戏”这句话对世事的解悟是多么透彻,古人可不是傻瓜。过一会梅书记的车来了,大家一起迎了上去。

                  洪水说来就来。当省内几条大江的水位全面超出警戒线的时候,马厅长从医院回来了。天天传来告急的消息,数万部队已经开赴抗洪前线。马厅长也不回去了,晚上就在办公室过夜。睡了一晚沙发之后,丁小槐从家里拿了一张单人床过来。我很替马厅长的身体担心,给沈姨打了电话,沈姨就过来陪着他。按照既定的方案,已经有十八支四人一组的医疗小分队去了湖区。马厅长的办公室临时装了三条热线电话,又搬来了电视,每小时一次的水情报告牵动着我们的心。在长江水的顶托之下,华源县的幸福垸突然决了口。瞬间我想起了那些可怜的乡民,眼前几乎一黑。我当即向马厅长提出请战,要求带队去幸福垸。马厅长同意了,说:“如果今年流行了瘟疫,一定是从这里开始。可不要没淹死几个倒病死一片。如果那样,对省里部里我们就没法交待了。”我赌咒似地说:“请马厅长放心,除非我也死了,否则不会有那样的事。”我带了三个小分队,又在省防讯仓库装了一卡车矿泉水,就往湖区去了。

                  晚上七点到了幸福垸,倒塌的口子还没有堵上,已有数百战士在堵口,已经沉了四条运沙船,可都被冲到垸子里去了。大堤上散布着两万多人,简易帐篷还没有运到,人们就这么坐着。有人往湖里拉屎撒尿,也有人在湖里舀水喝。我带来的这一车矿泉水是第一批到达的,我马上到现场指挥部广播了紧急通知,所有人立即停止从湖里取吃水,矿泉水马上发下来。我还没敢把这是血吸虫病的重灾区的问题提出来,不然那些在水中的战士会怎么想?也不知他们打了预防针没有。我向指挥部提出,沿着大堤修建一百个临时厕所。指挥长说,现在的任务是抢险,厕所晚一步再说。我感到跟他多说也无用,马上在蜡烛下写了一张报告,要他签字。他看了,哪里敢负责,就签了同意。我要他现在就安排下去,他说:“人的头上还没一片布呢,先修厕所!”但只好通知了各村管事的人来,布置了下去。深夜里帐篷到了,接着食品到了,矿泉水也到了。我松了一口气,并用手机向马厅长作了汇报。

                  医疗队员在面包车里过夜,虽然不堪其苦,比那些灾民和战士还是好多了。第二天中午开始不断有人中暑,我们十几个人分散到十多里的堤上去,两个人一个医疗点。下午文副省长来了,马上开了汇报会,我也参加了。我愁着矿泉水跟不上,向文副省长提了出来,他当即就对身边的人作了吩咐。我已经三十多个小时没有睡觉,却精力旺盛。我陶醉于这样一种自己很重要是个人物的感觉,这样一种真正承担了一点什么的感觉,有意义的感觉,只有那些有发言权的人才能体验到其中的快乐。为了这种体验我不怕苦,不怕累,不怕任何牺牲。这些事也许别人也能做,但必须由我来做,由我来做。深夜里马厅长又带了十六个医生来了,袁震海也来了。我心中还有点遗憾,再有什么话只能由马厅长去讲了。当天晚上又传来江源口农场告急的消息。马厅长当即作了分工,万一有事,他就带三个分队过去。第二天中午马厅长再也呆不住了,有险情的堤段万一决口,我们的车就过不去了。于是袁处长和新来的四个分队留下,我和马厅长等坐车赶到了江源口农场。

                  到了江源口农场知道梅书记的直升飞机刚走,到安顺垸去了,那里情况更加紧急。马厅长轻轻皱了皱眉,我想说几句什么,还是忍住了。大垸内多处管涌,还没决堤。天一黑堤上一片灯火通明,堤下有很多手电筒亮着在查管涌。很晚了我们从堤上回来,乔场长要我们住临时招待所,就是场部二楼腾出的几间房,都买了新床新桌,装了空调。来安排的是场部的打字员,她说:“这床还没有睡过人的呢。”原来农场昨天接到通知,梅书记要来,可又不知道他是否在这里过夜,当即派车去县城买了空调床桌回来,花了几万块钱。梅书记的飞机在农场小学的操坪降落,连场部都没进,找一间教室开了现场办公会,就到堤上去了。从堤上回来,就去了安顺垸。这边空调刚装好,人却走了。马厅长一听就不肯住了,记者到处跑,被他们知道报道了,说得清吗?打字员一听马厅长不肯住,哭丧着脸说:“不住就浪费了,浪费了。”马厅长越发不肯住了。就在外面坪里架了几张凉板,点了蚊香,算是安排好了。

                  很晚了还有一个小分队在堤上,其它人都睡了。我侧耳细听,知道马厅长没睡着,就琢磨他现在在想什么。大人物身边可不能少了明白人啊!我下了决心过去说:“马厅长还没睡呢,可别忘了自己是个病人。”他说:“蚊子咬人。”我把一盘蚊香移过来,说:“我想着我们卫生系统投入很大,没有得到充分的报道,这是不公平的。”他说:“镜头当然对准堤上的人,那是自然的。其实你们到幸福垸的情况,电视也打出来了。”我说:“才给了一个镜头。我觉得我们应该把自己的工作向梅书记汇报一下,也请示一下,至少多拨点药品器械给我们吧。”他说:“那我们明天一早到安顺垸去?那不好吧。”我把话挑明了说:“要知道梅书记下一站到哪里就好了,我们先赶到那里,就没有什么不好了。”马厅长不做声,我知道他是认可了,就说:“我们现在有几百人在堤上跑,大家辛苦了,也应该得到一个公正的表现机会,这也是对大家负责。”他说:“那你明天一早跟组织部钟天佑联系一下,就说我要你打的电话,要他跟小朱联系一下。”小朱是梅书记的秘书,跟钟处长是好朋友。第二天一早我就给钟处长打了电话,十分钟后回话说,梅书记今天下午到万山红农场。吃过早饭我们在江源口农场留下四个人,带个八个人赶到万山红农场。

                  到了万山红农场,吴场长已经上堤去了。马厅长交待我几句,带人上堤去了。我问场部值班员要了纸墨,写了几条标语:大灾之年防大疫!发扬戴妙良精神,救死扶伤,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病从口入,注意饮食饮水卫生!刚贴好省卫视台的记者就来了,准备下午采访梅书记。他们对我进行了采访,我就把整个情况都介绍了。介绍完以后他们拍了那几条标语,又准备到堤上去。我说:“我们马厅长马垂章同志就在堤上,他是从医院病床上直接到第一线来的,你们可以找到他。”两个记者果然很感兴趣,我就带他们去了。他们在堤上采访了吴场长,又采访了马厅长,拍了几个医疗队员工作的镜头,又匆匆赶回场部,准备拍直升机降落的镜头。

                  下午梅书记在场部的二楼召开了现场会,马厅长参加了,介绍了卫生系统参加抗洪的情况,提出了三个要求,梅书记当场就批了。会后大家拥着梅书记到堤上去,梅书记拿着话筒发表了慷慨激昂的讲话。梅书记穿着白衬衣白裤白皮鞋,跟那些一身泥的人握手,泥人们都激动得要哭。傍晚我在堤上看见直升飞机起飞,一直盘旋上去,突然,自己也没料到的,心猛地跳了起来。我盯着夕阳中的直升飞机渐飞渐远,只到化成一个小黑点,觉得那架飞机并不是飞在天上,而是在很多年以前,就停留在我大脑中的某个沟壑之中。我早就忘了它,然而,在这个瞬间,这种记忆被激活了。一种令人窒息的冲动扼住了我,我一时喘不过气来,似乎死亡正在临近。这是一种新的体验,处于巅峰的神圣体验。比起这种体验,其它的幸福都跟烂布条差不多。

                  当天晚上我们在场部的电视里看到下午的会议情况。马厅长的发言播了二十秒。接下来又是那些标语的镜头,医疗队员工作的镜头,又是对马厅长的采访。大家都很兴奋,马厅长说:“直到今天,省里对防疫工作才真正给予了足够的重视,我们这一趟是来对了。”

                  洪水退了,防疫工作又延续了一个多星期才基本结束。回到家里,我几乎成了一个非洲人。过了几天马厅长要我从计财处领一千块钱,找时间请一请钟处长和朱秘书。他说:“怎么谢他们都是应该的,我就不去了,该说的话你要说到份上。”我跟钟处长通了电话,好不容易才安排了时间把他和朱秘书请了到随园宾馆。说起来才知道他俩也是丘山县人。三个人丢开国语不说,说起了家乡话,感情上的距离一下子就拉近了。当个老百姓没有感觉,到了这个份上才知道老乡可是一大资源啊!圈子里的人凭什么捏到一起相互照应?老乡就是最重要的一个依据。我们不谈圈子里的事,虽然都是处长,可他们的圈子比我要高得多,谈起来只会显得我是个老土。我们把家乡的事当作话题,我又讲了几个经典性的荤段子,把他们逗笑了。分手的时候朱秘书说:“下次过年了我们老乡聚一聚,池处长也来吧。”我说:“看得起我就给我打个电话,由我作东。”他说:“做东就轮不到你。”我说:“白吃,白吃,到时候别怨我把你们吃穷了。”我没想到今天竟有了这样的意外收获。

                  再过了一个月省里举行盛大的文艺晚会,庆祝抗洪救灾的全面胜利,从北京把彭丽媛、宋祖英和刘欢等人请来了,省里几大电视台联合直播。厅里有几张票,我也去了。有几位歌唱家唱到动情处都流了泪,边唱着走到台下与烈士的父母握手。演出完了梅书记文副省长等走上台去接见了演员,并与全场一起起立高唱《歌唱祖国》。我看见梅书记文副省长和那些名歌唱家站在一起,突然,自己也没料到的,心猛地跳了起来,一种令人窒息的冲动扼住了我,我一时喘不过气来,似乎死亡已经临近。我目光一直盯着台上,想着那些艺术家哪怕他如日中天,他的命运也是由别人来安排的。而现在,全省起码有两千万人在盯着台上啊!两千万人!我体验到了那种作为中心人物的感觉,那种安排一切掌握一切的感觉。在这种巅峰体验中我更加理解了人,理解了人生。体验到了这种震撼我也更加理解了历史,历史一点都不荒谬。亚历山大王从马其顿打到印度,成吉思汗从蒙古打到欧洲,他们有神经病吗?认为他们有神经病的人才有神经病呢。

                  胡一兵打电话来说,刘跃进的家庭起风波了,约我去说说话,给刘跃进散散心。我想这两年刘跃进还挺风头的,一手写论文参加一场全国性的讨论,一手写杂感模仿大师的口吻谈世界人生,他怎么会有麻烦?作为大众精神导师的他难道还要我们这些俗人排解苦闷?吃了晚饭我去了金天宾馆,不一会胡一兵开车带刘跃进来了。上电梯到了七楼的茶室,胡一兵要了一间包房。刘跃进说:“喝杯茶哪里都能喝,到这样高档的地方来干什么?”胡一兵说:“装修了就是让人来的。”以前别人这样请我,我觉得太奢侈,现在习惯了觉得不是这样的地方简直不能去。把你往街边茶楼一请,你成了什么人?那些虚的东西是非讲不可的,谁谦虚只显出自己不上档次,没见过世面。刘跃进还不懂这一点。胡一兵没有顺着刘跃进的问话吹嘘几句,这才是朋友。发了点邪财就连自己也不认识的人,这几年见得太多了。

                  小姐斟了一壶茶就站在门边听候吩咐,胡一兵让她去了。喝着茶知道了刘跃进的家庭是怎么回事。刘跃进心高气傲,到前两年才找了凌若云结了婚。凌若云比他小九岁,来到省城怎么也不安于资料员的命运,不顾刘跃进的反对,到港资的金叶置业去应聘,居然聘上了,半年后升到了公关经理,工资是刘跃进的八九倍。刘跃进不能接受这个事实,要凌若云回学校,可那又怎么可能?她反过来劝刘跃进说:“你每天扒在桌子上写那些东西,又有什么用呢?”道不同不相谋,夫妻不能相谋危机就逼近了。以后凌若云又每天开一辆丰田车回来,把刘跃进气得半死,开始怀疑她和香港余老板的关系,不然怎么可能有这么好的事?从此家庭纠纷不断,却不愿对朋友说。我想他是怕影响自己作为一个导师的形象,自己的妻子都不跟着走,怎么能叫天下人跟着走?前几天争吵之后,凌若云离家出走数日不归。昨天他去金叶置业找她,却看见余老板当着许多职工的面站在她后面,弯了腰身体几乎挨着,一只手在电脑上指指点点说什么。几个职工看见了他,眼神怪异,似笑非笑,他一声不吭羞愧地退了出来,实在忍不住了,才给胡一兵打了电话。

                  听刘跃进把苦诉完了,胡一兵说:“我们是不是铁哥们?是!铁在一起八磅大锤也锤不散!铁哥们了说话就不必拐七八个弯,我说人非得用新的眼光看世界不可,人生看大势,跟上了大势烧水都能发动汽车,跟不上大势喝水硌牙烧水都粘锅,早晚成为一个问题人物。我看小凌有她的长处,看大势跟潮流,潮流从来不考虑哪个人的情绪,它把人像蚂蚁一样淹了。毛**说历史潮流不可抗拒,我有刻骨铭心体会的。什么叫潮流?升官发财。你掰着指头算算那些大人物的子女,几个不是走在这两条路上?大人物是最能把握潮流的。我不管他们怎么讲,我看他们怎么做。”接着他讲了自己刚经历的一件事,省里正在布置一个表现抗洪救灾的大型展览,布展的经费是四百多万,他也去投标了,也想尽了办法,根本拢不了边,被文副省长的儿子拿去了。我说:“怪不得你这么大的火气,财路被挡了。”胡一兵说:“如此世道你跟它去讲精神文明,文左良他爸爸把精神文明含在口里,天天在电视上讲,比你总讲得好些吧?他是精神文明专业户。文左良他什么业务都不懂,可他的公司什么业务都做,从来就是赚大钱,布展只是小菜一碟呢。有几项公共工程没有权力在其中上下其手?他们想不发财,那是难于上青天。将来他们就是中国的精英人物了,这一辈是他们父亲说了算,以后是他们说了算,升官发财的人说了不算,你讲人文精神的说了算?”我说:“文左良他爷爷是淮海战役牺牲的,他老爷爷是马日事变被杀害的,你胡一兵怎么好去跟人家比?”刘跃进说:“胡一兵你这两年变俗了。”我说:“那要看他碰上了谁,碰着雅人他是俗人,碰着俗人了他又是雅人。”胡一兵嘿嘿笑说:“跟大为兄一样,碰见当官的他是学者,碰见学者他是当官的。”又说:“刘跃进我们言归正传,你干脆到我公司来当个副老总算了,别的人我也信不过。大为我以前动员他,现在他上路了我也不说了,他还看不起我呢。管用的是权和钱,在中国第一是权,只要你愿意又有点勇气,随时可以变现。刘跃进你这两头都不占,你老婆如花似玉钱比你多十倍那不出问题?不出问题那就是我把人性理解错了,人其实比我设想的要好些。说真的你来不来吧?把公司做大了,那就不是几千几万块钱的事,到那天几百万都是小菜一碟,那时候你就把凌若云镇住了。”刘跃进摇头说:“想不好。”我说:“刘跃进他愿做个导师,就让他做个导师,你要他升官发财他很痛苦,他看得起那些俗事?他会问你,要那么多钱有什么用?”胡一兵说:“要那么多钱有什么用?这是大师说的话。大师的话打开书句句漂亮,合上书又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碰上事情了再打开书走到事情里面去,发现总对不上号。事情它只认权和钱这两个死理,别的都不认,它就是这么俗。要那么多钱有什么用?这个问题要去请教比尔?盖茨,我还答不上来。”刘跃进说:“我没有把钱看得那么大,真的要那么多钱有什么用?”我说:“胡一兵在商言商,他只要现实的市场,我在官言官,我只要现实的江山,跃进你在导师则言天下千秋,把天堂留给了自己,各得其所。历来的聪明人都把天堂留给老百姓。”刘跃进说:“胡一兵早就是经济动物了,大为你也快变成政治动物了,我还想做一个人。”胡一兵笑了说:“跃进就是比我们高一个档次。”刘跃进说:“不是档次的差别,是质的差别。”我说:“刘跃进你不赞同我们,你至少可以理解我们。”他马上说:“我可以理解你,正如我可以理解那些小偷。”胡一兵说:“我们不说玄的,说真的吧。把事情说得玄乎其玄,到头来事情还是事情,还得靠那个俗物。要那么多钱有什么用,听不懂!起码你把老婆镇住了吧。面对如此现实的世界,谁也无法自作多情。反抗世俗就是反抗潮流,反抗历史的合理趋势。这不是历史的悲剧,而是抗拒者的悲剧。看潮流还有一个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看那些美人倒在谁的怀里去了。”刘跃进的脸上变了色,胡一兵装作没看见,残忍地说下去,“美人依据自己追求幸福的本能,最擅长敏锐地选择方向,你别以为她们傻,她们一点都不傻。你到了文左良那个份上,一群女孩子围着你争风吃醋,那是什么滋味?什么境界?那滋味你想想吧!”刘跃进不屑地摇头说:“我要别人围着我干嘛,我还没精力应付她们呢。这个世界向人们昭示的幸福是虚假的,商人们把大家引向了一个错误的方向。真正的幸福是爱智慧,真正的价值是经历有省察的人生。”胡一兵说:“刘跃进你说起话来还是像个大师。可是为什么大家都跟商人跑不跟导师跑呢?”刘跃进说:“他们屈从于自己的物质欲望。”胡一兵说:“导师没人跟他跑他还是导师吗?可惜这不是一个需要导师的时代,人人都明白自己应该追求什么。活着就是生存,生存就要解决各种问题,解决问题靠什么?靠那两个王八旦!飘得再高也要落回到庸俗而现实的地面上来。飘在空中的话空空洞洞,也渐渐说不下去了,这是导师的悲哀。也许这个时代需要殉道者,可殉道者在哪里?导师们都太聪明了,把原则阐述了要别人去做,自己总是在关键的时候缺席,装成个聋子瞎子哑巴,不装行吗?”我疑心他在暗示我几年前在华源县搞血防调查的事,又想他也许是暗示我去年当职称评委的事。想起来是挺惭愧也挺内疚,可我能挺身而出?我不能当殉道者。我去观察胡一兵的表情,他似乎也没有特指我的意思,也许我多心了。胡一兵说:“按说每个朝代知识分子都是社会的最后一道道德堤坝,可今天这个堤坝已经倒了。连他们都在按利润最大化的方式操作人生,成为了操作主义者。天冷了自己只有一件棉袄,而眼前有一个将要冻死的苦人,他于是跑到菩提树下去闭了双眼冥想大问题,想普度一切人类的方法,而决不脱下棉袄,冻杀自己。这就是导师,你要别人怎么跟他走?我不为自己辩护,我堕落了,牺牲和责任感已经与我无关。大为你呢,你在这里别玩虚的,咱铁哥们几个!”我说:“那我也加入你的阵营吧。”刘跃进说:“你们要紧跟时代潮流,能不堕落?”胡一兵说:“也不止我们,我看那些以讲人格为专业的人也只有那么高的人格。我也不骂他们,总不能要求一个人去反抗历史,历史是不可以对抗的。”刘跃进说:“这是选择,只有软弱无力的人才把责任推给历史。”胡一兵说:“我不跟导师辩论,我们说事情,说真的到我的公司你来不来吧。”刘跃进倔犟地说:“不来!”胡一兵说:“那就算了。我总不能劫持你来我的公司吧。”又说:“不来也好,像我上了这条船吧,有时候你看看对面是条狗你也得陪他吃饭你说人能跟狗一桌吃吗?我忍来忍去也习惯了,看在钱的份上,千万别把自己当人!刘跃进他来了他会受不了。”

                  刘跃进死死地盯着眼前那杯茶,好像里面有什么神秘的东西。我说:“我们回到地面上来,想一想怎么把小凌搞回来吧。人说得再飘逸也要回到地面上来。”刘跃进说:“搞她回来干什么,随她去!最好她不来打搅我,我还清静些呢。”胡一兵说:“你是说赌气的话还是说心里话?说心里话我们就算了。”刘跃进不做声,眼睛仍用力盯着那杯茶。我说:“胡一兵你有经验,你最了解女人,你去劝一劝小凌。”胡一兵说:“凭一张嘴怎么劝?谁能凭张嘴劝希特勒不杀人?”可还是问刘跃进要了凌若云的手机号码,掏出手机拨了号,接通了把手机递给我。我接过手机说:“小凌吧,我是池大为呢。我们胡总想约你说几句话。”凌若云说:“哪个胡总?”胡一兵的牌子没甩响,我连忙站起来跑到门外,说:“胡一兵想找你谈谈。”她说:“你们如果想做我的思想政治工作,首先你们做做他的工作。他那么敏感,谁受得了?你们把他的思想工作做好了,我自然就通了。”我说了好一会,她还是同意见见面,我说:“我和胡一兵开车来接你,你在哪里?”她说:“我自己会来。”约好二十分钟以后在金天宾馆的门口见。坐回去胡一兵说:“等会别叫我胡总,她那个老板比我大,叫起来就没意思了。”我说:“胡一兵你的虚荣心怎么变强了,讲这一套。说到底那是个水泥匠,你怕什么!”他连忙说:“要讲的要讲的,甩不响的牌就别甩,就像你们那个圈子要把级别讲得清清楚楚,谁拿处长的牌子到厅长面前去甩?财大才能气粗,这是我们的游戏规则,不然怎么钱要赚个没完没了呢?”刘跃进说:“凌若云她算个屁!”我说:“算什么我们管不着,算你老婆我们还是要认她的。”

                  我和胡一兵到楼下去等,有丰田车开过来就注意一下。快到时间了,一辆凌志车从我们身边开过,胡一兵说:“这是辆好车。”我望过去看凌若云正从车上下来。我刚想喊,胡一兵扯我一把。凌若云在台阶上站了站,就进了大门。我看她穿着黑色的风衣,披发,转身走去时那种飘感特别有气度。胡一兵说:“几个月不见,凌若云真的变了,你看她的气质,典型的贵妇人呢。”我说:“她本来就是演员,这么一包装,那当然今非昔比。”他说:“我看算了,我今天没想到要约凌若云来,一身休闲服太随便了,走到人家跟前去,怎么开口说话?”又说:“我还以为他开部丰田呢,凌志!连我都英雄气短了。”我也有些气短,说:“没想到胡总这么重的虚荣心,我们过去把话说了,不成就算了。”他说:“我都没什么话说了。你看她那个气派,是刘跃进享受的吗?这种档次的女人,不是百万富翁消受得了的,刘跃进?世界上没有奇迹,我见得多了。连自己的老婆都跟商人跑了,还咬着牙说爱智慧?我就看不出这个智慧有多么智慧。刘跃进他享了两三年艳福,也该满足了。”我坚持说:“还是过去一下,不然也对不起朋友。”他说:“你不知有这一句话?天下就没有对得起穷哥们的事!要去你去。”这时凌若云从大厅里出来,四下张望,胡一兵把身子转过去,扯着我走到街上,说:“何必自讨没趣?”又拨通凌若云的手机,说临时有急事不能来,改日再谈。透过树丛看到凌若云接了电话,飘到小车旁,开走了。胡一兵说:“刘跃进以后的日子就难过了,曾经沧海难为水,他还会看得上谁?”我们上楼去,我说:“胡一兵你虚荣心太重了。”他说:“有钱人怕更有钱的人,有权的人怕更有权的人。她把凌志往你跟前一停,比打一个耳光还难受,要不钱怎么赚起来没个完?金钱如粪土,亿万富翁才敢讲这句话。百万富翁那是没有资格的。”

                  进了茶室,刘跃进询问地望着我们,我心中隐隐作痛。胡一兵说:“等了这么久也没来,过了十分钟也没来,怎么就不来呢?”我说:“要不再拨一次电话?”刘跃进说:“算了算了。”胡一兵说:“下次再找她好好谈谈。”刘跃进显得有些萎顿。胡一兵把眼睛望着我说:“天下的事都是有缘份的,勉强不得的。大为兄你没有官运,拼了这条命还是没有,就靠一个缘字!事情不到你跟前来,那是没缘份,到你跟前又离开了,那也是没缘份。没缘份再好也不是你的。你想它干什么?”我连连点头。刘跃进说:“你们见到凌若云她了?”我马上说:“没见到没打照面没说一句话。”刘跃进叹一声说:“真不知怎么办才好。”我有点可怜他,却也说不出什么。胡一兵说:“男子汉站在那里顶天立地,有什么风吹雨打他怕?不怕!”

                  抗洪回来不久,我通过了博士论文答辩,几乎在同时,我被破格晋升为研究员。接着马厅长领衔的博士点批下来了,我又成了博导。出乎我意料的是,我的几个同窗也顺利地通过了答辩。同窗三年,我都没见过那两位书记主任,他们什么时候来上过课?我不知道,可这时他们都拿出了像模像样的博士论文。连任志强都嘟囔着说“这两个人是三次博士,报到来一次,送礼来一次,答辩拿文凭来一次。”他们已经到了心想事成的境地,这个世界就是围绕着他们设计的,连讲道理的方式,也是由他们的需要决定的,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方式。所有的原则在操作中都变成了一纸空文,那些煞有介事的话讲给谁听的呢?这些大人物都把它当作玩笑,还能指望谁来听呢?想一想感到恐怖。再想一想也只能如此,要求设计者不按自己的需要来设计游戏规则,那合乎人性吗?他们拥有权力,这种权力唯一难以达到的地方就是更高的权力,其余的问题都不是问题。看清楚了这些我感到,自己还得努一把力,还得向更高的境地前进啊,算起来也只有一步之遥了。

                  机会果然来了。快到年底的时候,马厅长在厅办公会议上提出要我兼任厅长助理,据说当时没有任何人提出异议,我得到信息之后也作好了上任的准备,只等下文件了。这样下一次的厅办公会议我就有资格参加了,就进入厅里的核心圈子了,这也算迈出了一小步吧。

                  可第二天纪检会卢书记悄悄告诉我,有一封匿名信把我告了,说我有作风问题。我一听几乎心跳停止,孟晓敏的事发了?我沉住气说:“说我有作风问题,说我?”我想着是不是药材公司瞿经理漏了什么风给谁,或者有谁盯过我的梢,不然怎么可能?卢书记说:“你别激动,这只是一种传说,我们还没调查呢。”一听要调查我的心里就发虚,一调查我就完了,因小失大,因小失大啊!我硬了头皮说:“希望组织上尽快调查。”

                  下午我跑到外面很远的地方给孟晓敏打了传呼,问她有什么异常的情况没有?她说没有,还一个劲地催我到老地方去见面。我说:“厅里现在有人要陷害我,要把我们的事情捅出来,你最近千万别跟我联系。”她还是坚持要跟我见面,我说:“现在是什么时候!”她很委屈,却不肯放弃自己的要求。我说:“你怎么就不知道个事情的大小!”就挂了电话。

                  晚上我怎么也睡不着,想着是谁在陷害我呢?躺在董柳身边翻来覆去也不是个事,就对她说要赶一份文件,起来了坐在客厅沙发上,在茶几上摊开了纸,手中拿着笔,装模作样写了几行字。毫无疑问,那封信是冲着马厅长的提议来的,政治目标也可以用迂回战术来实现。长期以来有人盯着我分析我,这我是知道的,我不也在分析别人吗?想上去的人总比上面的位子多,有了你的就没我的,所以条件越接近就越是冤家,这实在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要竞争大家挑明了竞争,你也抗洪去,你也发论文,你也把博士学位扛回来,在这些地方下绊子,小人啊!我知道这是男人的薄弱环节,没想到自己也在这上在栽了。我得想一个万全之策,这一战输了,锐气挫了,很可能这一辈子都没机会了,人生又有几个下一次?我又后悔不该凭一时兴致跟孟晓敏来往,把她运动到省城来了。凭什么?别人一问我就没法回答了,这不是铁证如山吗?事情穿了泡,跟董柳又怎么交待呢?

                  我把可能的人挨个想了一遍,孙之华?袁震海?丁小槐?甚至黄主任?或者是他们中的谁指使哪个小人物写的?第一个回合,大将是不出马的。第二天我去处里,几个人看见我,眼神中都有点怪异,喊“池处长”的声音也有点特别。多年的训练使我能从别人的神态中察觉他们自己都感觉不到的那点差别。丁小槐来了,我用稍微变了点调的嗓音喊了声:“老丁啊。”他似乎吓了一跳,我觉得自己的检验方式奏了效,马上接着说:“早上好啊。”他连点头说:“池处长早上好。”我双眼望着他,面带微笑,他眼神有点乱,点着头到自己的办公室去了。我几乎就认定信是他写的了。但我不上去,事情也轮不到他,他跳出来干什么?纯粹出于嫉妒吗?不太可能。这时丁小槐进来找我商量事情,我感到了他完全是为了掩饰自己刚才的那点失态而来的。事情说完了他说:“有人嫉妒我们处里,怕我们处里办事更方便些,工作开展得更好些。”我说:“那是谁呢?”他说:“不知道风从哪里刮出来的,有这么多处室呢。”他去了。

                  中午回到家里,董柳倚在沙发上看电视,饭也没做。我说:“什么时间了?”她说:“还吃饭干什么?”我一听这口气就慌了,跑到厨房去做饭。董柳闯进来,把淘米的锅往地上一摔说:“你在外面做的好事!”口气很严厉,声音却并不大。我弯下腰去把锅捡起来,想着是抵赖呢,还是承认算了?我慢慢直起身子,把锅放到台板上,又蹲下去收拾溅在地上的米。董柳一把将我扯起来说:“外面人都知道了,只有我一个人不知道!以后叫我怎么出这张门?让我被人家戳背脊!怪不得这几天走在外面背脊上还有后脑勺发麻!”我说:“怎么呢,怎么呢,值得生这么大的气?”我打算承认了。她一推一推把我推到客厅,说:“一个女人,这些事情不生气,那还有什么事情生气?就不说对得起我,你对得起我一波不呢?我什么时候做过对不起你的事,你那样窝囊的时候我都没说过你一句,换世界上第二个女人她做得到?你变心吧,你变了心我把你的东西割下来,让你在别的女人那里当不了男人!”我说:“我不好你把我丢了,去追求新的爱情。”她马上说:“那没有用,男人总是男人,换个人他还是男人。男人我都看透了,就是夹不住那一泡骚,捣腾完了他就安神了,我看透了。”我说:“轻点,轻点。”打算去关窗户,一看窗户已经全关上了,“轻点,关键时刻你不能向别人提供炮弹来轰我!”我想想董柳说的也是真的,她苦了那么多年,孟晓敏做得到?我知道赖不掉,打算先跟她晓以利害,把家里的战火平熄了再说,就避重就轻地说:“去年……”她把手掌当作一把刀从空中一劈下来,把我的话砍断了说:“屁话,你要说就老老实实说,别想轻描淡写!”我连连点头说:“我是老老实实说。去年……”那把刀又从空中劈下来,说:“去年?那一年你到北京去就是跟那个妖婆借的钱,前年妖婆带了表弟到我们家里来,还装模作样当我的面批评你几句,戏演给谁看呢?妖婆还帮自己的情人介绍过对象呢!你喜欢她你就做第三者去挖墙角,挖下来算你的本领,你认识我干什么?”我一听梦醒了似的,外面人传说的原来是小莫!我试探着说:“你听谁说的?”她说:“要别人说干什么?我都当面看见了。别人都把你告了!”我把茶几一拍,气壮如牛说:“别人陷害我你也跟在后面跑?我到厅里来十年了,我跟莫瑞芹?你听谁讲的我当面去对质,看那条长舌头看见什么了?”董柳说:“你刚才都承认了,又不承认了?”我不理她,抓起电话就拨通了卢书记家,说:“卢书记,我们家里现在变成战场了,东西都打烂好多了,外面的谣言传到我家里,董柳说组织上都认定了我有问题,怎么说也不听。现在我请组织尽快把事情弄清楚,这是陷害,不早不晚这个时候出来一个粉红色的传说,这是政治陷害!董柳现在要跟我离婚,报告都写好了,逼我去签字,下午就去办手续。先吃饭?到现在饭都没做。董柳还发疯说要抱了儿子去跳河,如果结论不尽快出来,真出了问题,那怎么办?”卢书记马上要董柳接电话,我把话筒递给董柳,凑在她耳边说:“哭,哭。”董柳一边听,一边使劲地把鼻子抽了几下,又抽了几下,抬起胳膊去擦眼泪,真的哭了起来。

                  我把事情的利害跟董柳讲明了。她见我说得斩钉截铁,将信将疑说:“你自己都承认了的。”我说:“那是我懒得跟你解释,反正已经闹到组织上去了,让他们去作结论。你如果也跟在陷害的人后面跑,假的都成真了。别人说,池大为自己老婆都说有问题,我怎么解释?”好不容易把董柳说服了,毕竟她还不至于糊涂到那种地步。吃过晚饭我提议到楼下去打羽毛球,董柳似乎不情愿,可还是带着儿子下去了。打球时董柳不停地叫“大为”,很兴奋的样子。快天黑了,两人又牵着一波到大院门口去散了一会步,才回来了。

                  事情很快就平息下去,毕竟匿名信没有拿出足够的证据。我倒希望写信的人有进一步的动作,那样能够更进一步证实我的清白,也证明我是打不倒的,下一次就不会有人跳出来了。没有进一步动作我还感到有点失望。我向卢书记提出了追查写信者及其动机的问题,卢书记说:“事情到这里就打止了吧,难道还报公安局追查?”我说:“陷害者你今天饶了他,他明天又卷土重来,他捅一刀子是可以捅死一个人的。”他说:“算了,老池,算了。”我只好算了,但碰了马厅长孙副厅长我又提出了这个问题。我知道查是不可能查的,我要让所有的人都知道,我也不是一块面团凭人怎么捏的。

                  谁知这天晚上有人打电话到家里来,董柳接了,那边没说话就挂了。董柳用怀疑的神态看着我,我说:“看着我干什么?”过一会又来了,又是如此。我想一定是孟晓敏,在这种时候她还来给我添乱!第二天上班我找机会出去,把她约到裕丰茶楼。我一见面就说:“你怎么把电话打到我家里去?”她撅嘴说:“那要我到哪里去找你?你也不给我打传呼!”我没跟她讲厅里的事,不然她知道我怕这个,反过来将我的军怎么办?我问她有什么事,她说:“上次你在电话里的一句话,我想了几天,越想越不通,你倒给我说清楚了。”我根本想不起来,她说:“你自己说过的。”说了半天才知道是“事情大小”那句话。她说:“你说清楚你到底把我放在哪里?什么是大事,什么是小事?”我知道女人在这个时候是绝对不讲道理的,就说:“你是大事,其它事都是小事。”她马上说:“不对,我们的关系是大事,其它都是小事。”我说:“对,对对,对对对。”她说:“对吗?对吧?那你说你把我怎么办?这样不明不白都有一年多了,我不愿这样下去,你离婚吧。”我吓了一跳,说:“不敢,不敢。”她说:“你怕老婆?你怕我不怕,我去找她谈,我心平气和跟她谈,相信她是懂道理的人,没有感情了,还捏在一起,两个人都是痛苦。”我望着她,不认识似的,小小女孩二十出头竟有这样一份勇气?这倒使我怕了起来,又感激她为了我竟能有这样的勇气。我说:“这么急干什么,你还没老!”她说:“你知道这一年我放弃了多少机会,又失眠了多少夜晚?别人晚上成双成对在外面走,我就在楼上看着他们。我过的是什么日子?你也为我想一点吧。”我想着离婚是绝对不可能的,对不起董柳更对不起儿子,而且进步要大受影响。拖下去那将来我欠她的就更多了,女人有几年青春?到那天她也更理直气壮了。可就这么了结吧,我又实在舍不得。沉默之中她说:“你给我一个说法,我等也要有个尽头。”我说:“晓敏,我喜欢你,但是,”我停下来,在内心积蓄着残酷的勇气,“但是,”她用惊恐的眼神望着我,“但是,我不能离婚。”她马上把头伏在茶桌上,又一下一下地在桌面上碰着,我马上扶住她的头。她说:“池大为,我看清了你,男人都是自私的人。”我扶住她说:“别这样,有话好好说。”她用力甩开我,说:“看清了看清了看清了!”又扑到我怀中,疯狂地吻我,泪水渗进了我的嘴角,说:“这是不是最后的结论,你告诉我,你今天要说一句真话。你今天说了真话,我还能活下去,你再不说真话,到以后我就只有死路一条了。”看到她如此疯狂,我庆幸自己还是有所克制,还保持了最后的清醒,没有越过最后的界线。我说:“你坐好,我们好好说话。”她坐好了,我慢慢喝茶,把话扯开去。她说:“大为你不要说别的,我今天非弄个水落石出不可。”我被逼得没有办法,说:“我不能离婚。”她忽地笑了说:“池处长,谢谢你的诚实。”又嘿嘿地笑,笑得我心里发冷。她说:“我先走了。”背着挎包,头也不回走了出去。我猛地跳起来想叫她回来,在包厢门边停住了,叫回来又怎么办?我拍着额头,咬咬牙,没有开口。

                  过了几天我在家里打电话的时候,觉得话筒的手感有点不对,看一看还是那部蓝色的电话机,再仔细看才发现已经换了一部电话机,这是一部双制式来电显示电话。董柳还是不放心我,那个传说启发了她的警觉。

                  经过了这件事,我走在大街上的时候,经常会出现一种奇怪的念头,迎面那部汽车或摩托车会不会对着我撞过来?迎面有车开过来,我本能地强烈感到后面会不会有什么阴谋?经常神经质地往街边一跳。好多次躲避不及汽车从我身边开过,下身的隐秘之处就会有一种又麻又凉的中了电的感觉。我越来越没有办法相信这个世界。

                  刘跃进打电话问我,能不能找到一张香港地图?我记起丁小槐前年去过香港,就问了他,果然有一张,就通知刘跃进过来拿。晚上刘跃进到我家来了。董柳说:“刘教授你准备到香港去?”刘跃进说:“到香港去轮得到我?”我把地图拿给他,他看了几眼,收在裤口袋里。董柳问:“你跟凌若云最后到底怎么样了?”我正担心董柳问得太冒失,会不会刺伤了他,刘跃进说:“拜拜了。”很轻松地做了一个手势。董柳惊呼道:“真的?”刘跃进说:“那种女人,理她干什么?”几个月没见面,刘跃进他变了。其实我早知道分手是早晚的事,本来还担心他会不可自拔呢,见他竟放得下,我也就放了心。我说:“想不到你还是放下来了,我和胡一兵本来还替你担心呢。”我忽然有了强烈的冲动要把那天晚上的事告诉他,话冲到舌尖上还是含住了。他刚才还在说不理人家呢,得让他在我们面前保持这个虚无的神话。哪怕是朋友,有些话也不能撕开来说。刘跃进说:“放下来了,连我自己都没想到能这么快。再说不放下又怎么样?”他笑几声,“不放下又怎么样?天下的事,也不是由谁的意志为转移的。我不但把凌若云放下了,连世界我都放下了!放下一个世界比放下一个女人总更困难更痛苦吧,可是我放下来了,不放下又怎么样?”我说:“大家不约而同都走到这条路上去了。说好听点吧,是梦醒了觉悟了,看清楚了不骗自己了,说难听点吧,是堕落了放弃了,只剩下自己了。”刘跃进说:“心里其实还是苦呢,但想想苦也是白苦,苦它干吗?我从小觉得一个读书人的天然使命就是承担天下,就是入世的那一份情怀,先天下之忧而忧。你叫他不承担,不忧,他做人都没有感觉,空空洞洞的,那种轻松实际上很沉重,很可怕。可忧了这么多年回过头一看,自己是白忧了。自己说了什么,写了什么,做了什么,等于没说,没写,没做。世界它该怎么样还怎么样,绝不会因为谁而走另一条路。时间之中有一种力量比人的意志更加强大,那是天数,看不见摸不着说不清,可它制约着一切。天数非人力可为,我想通了。胡一兵说得对,在一个权钱社会,你说那一套,谁听你的?这就是天数啊!我经常嘲笑电视播音员对着天说话,”他两只手的食指往上一戳一戳的,“领导是服务,干部是公仆。最近醒悟了我自己也是对着天讲话,天下国家连学生也不当真了。他们比我还潇洒,他们是在市场背景下成长起来的一代,好多话我在课堂上都讲不下去了。跟现实无关的话,空空洞洞大而无当的话,讲着心里都不踏实,像飘在云端。市场它是一种经济结构,又是一种意识形态,它消解了终极,以及知识分子;它还是一种人生观,活着你得去挣钱!有市场就没有终极,市场把一切都平面化,现世化了,我们的生命失去了想象的空间,谁都明白要面对自己,要抓住今天。大概念变了一切都变,浅薄就是深刻。你人格高尚视金钱如粪土?我忽然发现自己的武功在不知不觉之间被废掉了,自己在不知不觉之间成为了多余的人,不知不觉!被历史限定的人不可能超越历史,人不能抗拒宿命,因此别无选择。最伟大的逻辑程序也不能解决人的问题,我以前想错了。没有人能够给世界一种出人意料的理解,然后改变了一切。那是不可能的,读书人不可能在现实之外依托逻辑来建立一套价值,建立起来也只停留在书本上,无法跟现实产生有效联系,我不能装作对自己无能为力的处境浑然不知。在一个按实力分配利益的社会高唱理想是可笑的,由既得利益者来主唱更是滑稽的,他们的理想在高唱中已经实现。他们过得那么好,我过得这么差,我还要听他们来讲奉献和牺牲?大学还是精神文明的堡垒呢,站在讲台上我真的不知怎么开口了,所有抽象的话题已经失去了话题性,我再闭着眼睛对着天说虚的那一套就是有意无意的骗子了。”我说:“那你以后不写书了?”他自嘲地笑笑说:“书还得写,这是一个道具,与世界无关,也不可能有关系。如今写点什么都成了泡沫,泡沫是泡沫,精品也是泡沫,在时间之流中稍现即逝。我花几年功夫写一本书,都被那些泡沫淹了。”我也笑笑说:“每个写了书的人都是这么说的。”他说:“也许吧。时代变了,古代的读书人面对的是整个世界,今天却只面对各自的那渺小可怜的一隅,他们与世界的关系已经被一种难以描述的力量斩断。他们还活着,如此而已。没有了神圣感,也看不出有什么必要为了这可怜的一隅把自己牺牲掉,牺牲如泥土入海。把世界放下来了,我轻松了,我该为自己谋点福利了。现在人人精明能干自顾不暇,都想着怎么做大自己的蛋糕,有谁把天下放在心上?市场只承认眼前的利益,不承认万古千秋,这就摧毁了全部的神圣感。孔子在我心中已经死去,在这一代人心中也已经死去,因此知识分子也已经死去。你说是不是?”我说:“细想之下,如果不自作多情,我们应该有勇气承认天下已经渺远,自己也只是个可有可无的小人物,于是自我便是世界。想掩盖这一点的人正是对这一点感受最深的人。”他双眼茫然地望着我,好像我是在很远的地方。我看出他说得很轻松,心里却并不轻松。他把目光从远处收回来说:“前不久我去北京上海,看见我的那些文友的日子都过得很好,很精致,精致到骨头里去了,一个小菜都可以变着法儿弄出七八个花样来,还有人买了小车别墅。他们对钱的感受与常人并没有什么不同,对自我的关注和爱恋还甚于常人。他们说什么并不妨碍自己做什么,做什么也不妨碍自己说什么,他们在两极之间自由地滑动。我就知道再说什么都太多余了,太矫情了,高调再也唱不下去了。我对知识分子很失望,对自己也很失望。几千年来,在孔子的感召下,退守自我空间很少成为中国知识分子的主流选择,但似乎在一瞬间,情况就变了,大家眼中只剩下自我了,把世界扔下了。”我说:“这不是谁的过错,这是历史。我们的幸运和不幸,都在于我们在世纪之交遭遇了相对主义,它把一切信念和崇高都变成一种说法,一种含糊其辞模棱两可的说法。一种说法不能够成为牺牲的理由。活着是唯一的真实,也是唯一的价值。历史决定了我们是必然的庸人,别无选择。人们因此看清了真相,解放了自己,却抛开了良知,放弃了世界。那些看清了真相的人实际上在一种更高的真实中迷失了,他们是这个时代最大的赢家,也是最大的输家。我不敢说自己真的赢了。”他沉默良久,点了点头,说:“我说孔子死了还有另一条理由。孔子是讲君子小人的,可市场和权力场只讲强者和弱者。孔子死了,高贵和卑贱的区别已经被一种看不见的手抹平,而强者和弱者的差异如此明显。人们看透了这一点,放下了精神高贵,社会弥散着痞子意识,王朔是痞子,他还痞得真诚,那些痞得虚伪的人,嘴上还念着道德经的人,那才是大玩家呢。古人可凭人格力量做个布衣君子,今天谁称自己是布衣君子,那不是强者的笑柄?观念从根子上都变了,我们甚至已经不能说小人是小人,君子是君子了。我说金叶置业的余老板是小人,自己是君子,那不是笑话?没有了小人君子之辩,孔子他不死?承担和牺牲的精神,人格和道德的力量,传统文化两大支柱已经崩塌,也没有重建的可能。孔子死了,我很痛心惋惜,却也看到这是历史必然,在农业文明的土地上生长出来的观念无法面对今天的现实世界。如果说孔子还剩一口气,那就是食色性也,连我都要拿起这个武器大胆地走向堕落了,我只恨自己堕落不了!”我说:“像你一个知识分子,要把过去的自己杀死,又谈何容易?人人都是爱自己的,谁下得了这个杀手?我特别能理解你。堕落也要有残忍的勇气呢。”刘跃进说:“我说自己是知识分子我很惭愧,这一群人正在失去身份,变成了生存者操作者大玩家。对世界我已经是心灰意冷,从绝望中生出一种堕落的勇气。有时候想着绝望中还有一线希望,物极必反,我就不相信功利主义对人的征服是永恒的。”我说:“真有那一天,你刘跃进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吗?你的等待和牺牲只有靠历史学家来考证了,但恐怕未来的历史学家没有这样一份闲心。”他拍着自己的头说:“是的,是的。现在是从个人看世界的时代,世界对自己有意义那才是真实的意义,起点变了,世界翻转过来了,从世界看个人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你对世界的那点意义世界是体会不到的,一只泥牛填不平大海。大为我也要学你呢,要活出一点滋味,想想在世界上只能活一万多天了。想那么多干什么?当个旁观者又怎么对得起这点岁月,又怎么能活出滋味?人活着吧,就是活那点滋味!”他说着把嘴唇品咂了几下,“那点滋味!”听了他的话我感到了震惊,虽然这样想法也是自己曾经想过的,但现在从另一个人的口中说出来,特别是从刘跃进口中说出来,我还是感到了震惊。别人也在用心感受世界。这更使我相信,时间之中的某些因素,不是谁可以抗拒的,抗拒也没有意义。历史就是历史,聪明的人,倔犟的人,都拗不过历史。我为自己先走一步而有了现在的主动而感到庆幸。

                  很晚了我送他下楼,在楼梯上他忽然浑身摸着说:“地图带了没有?哦,在这里。”又说:“你猜我要这张地图干什么吧?有出版商约我写一部小说,故事发生在香港。条件是第一页就要上床,要写细节。我想想钱来得快吧,就答应了。弄得好了还可以拍电视连续剧,那就不止三万块钱了。”我觉得他有点可怜,教书先生没见过钱,三万块钱就把头低下来了。我说:“出来了拿本给我看看。”他说:“我用化名,用真名把我的名声都败坏了,也就是临时骗它几个钱。钱这个东西不能说它不好,它唯一的缺点就是没长鼻子,不分香臭,只知道为主人服务,管那个人是不是王八蛋呢。我看那个出版商离王八蛋也差不了多远,有了一把钱就耀武扬威人五人六的,我暂时忍下这口气,骗点钱再说。你想不到我也会这么做吧?孔子死了,世界放下来了,内心的约束解除了,人轻松了自由了。”我没想到刘跃进他会说出这么一大篇话来,早几个月他还在说我和胡一兵呢。我看他也别说别人,自己也是一个文化动物。

                  刘跃进去了,我在灯下发了一阵呆。在这个时代,我们遇到了精神上的严峻挑战,我得承认这一点。我们没有足够强健的精神力量来回应这种挑战,在不觉中,就被打败了,缴械投降了。我们失去了身份,这似乎是时间的安排,不可抗拒。有史以来,中国的知识分子第一次失去了根基。他们解放了自己,却陷入了万劫不复的精神绝地。最后我叹一口气:“不知不觉,三千年一大变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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