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诀别(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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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翠娥一直病恹恹的,城楼那一夜似是耗尽了她前些时日恢复的一点气血,回来之后,她便不分白日黑夜地沉睡,连话都少与李柔风说。

他们住在范宝月在乌衣巷的大宅中,老宅现下已经没法住了,被惧怕阴间人和抱鸡娘娘的百姓们扔满了垃圾、菜叶、死老鼠、女人的经血带,还泼了许多猪血。小丁宝不想住乌衣巷的大宅,便把鸡、马、驴都赶到浮屠祠去,仍和阿春一块儿造佛像。他如今已经知晓李柔风和阿春都是阴间人,但他已经不害怕了。他时常给张翠娥和李柔风送新鲜鸡蛋过来,告诉他们毛驴的肚子又大了。李柔风问多久才能下小骡子,小丁宝嘲笑他:“三郎哥哥,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呀?个头越大,怀孕的时间越长,毛驴儿得一年呢。”他指指床上半睁着眼睛瞅着他的张翠娥说,“嗯,娘娘她,她小一点,只要十个月,三郎哥哥你知道不?”

李柔风假装没听见。之前他们只说要在一起,可在一起后面的事,却没一样想过。让他们住到范宝月的宅子来,萧焉并没有给他们多余的选择。萧焉也暂时住在这里,王宫被荒嬉无度的萧子安整得一塌糊涂,萧焉看到那些浮华淫靡的装饰便觉得心烦,命人全部拆了去,王宫中重新清扫。

萧焉住在范宅也有他自己的考虑,眼下正是凝聚人心的紧要时刻,远离那宫墙森森的君主之地,他方便和所有人拉近距离。

李柔风不知道萧焉心中现在对他究竟是怎么想的,萧焉借口政务繁忙不愿意见他,也没有分开他和张翠娥,仍让他们住在一起,但给他送来的日常用度,俱是他旧日所好,就连衣裳的料子、颜色、花纹,种种细处,无一不是他过去所偏爱的。这些事情除了萧焉没人清楚,显然“政务繁忙”不过一个借口罢了,萧焉依然事无巨细地告知下人,他李柔风最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一点一滴,全交代清楚。

李柔风打开那些大衣箱,轻轻一叹,摸着那些衣衫,从中挑了最是朴实无华的穿上。只是他这个人,天生便是像珍珠一样蕴出来的,稍稍加些颜色,即便着最素的衣衫,整个人的翩然贵气也呼之欲出。

他穿上便又要脱,忽地听见张翠娥冷冷道:“你脱了作甚?你这皮囊,没皮没肉的我都见过,还在意这一件衣裳吗?”

他忽地警醒,道:“是我多想了。”便不再纠结于萧焉给他送来的这些衣物。

但萧焉对他的态度,从张翠娥身上可窥见一斑。婢子拿了好些布料来给张翠娥挑选,张翠娥左看右看,眉头紧皱,最后,拿了自己的旧衣裳给婢子看:“要这种。”

婢子十分为难:“娘娘,郎主说了,一定要给娘娘新做些好看的衣裙。”

张翠娥哑着声音道:“我这衣裙不好看?”

婢子苦着脸说:“娘娘,也……也不是不好看……”

张翠娥道:“你直说吧,我难道还能把你怎么样?”

婢子横下一条心,道:“娘娘,郎主说,娘娘穿的衣裳太俗气,太花。娘娘既是要嫁李三公子,就得衬得上李三公子的身份。”

张翠娥问:“李三公子什么身份?”

婢子一板一眼地背诵范宝月的话:“郎主说,李三公子才华横溢,心怀天下,有辅佐之能,乃社稷臣也……”

“知道了。”张翠娥冷声打断她,“穿条花裙子就衬不上那个死人了?那你给我做件寿衣吧。”

她自醒来后,脾气越发古怪,说话也刻薄得紧,那婢子吓得跪地直哭,张翠娥拉她起来道:“罢了,这事怪不得你,是我这人命硬,受不得那些绫罗绸缎。你便去向范先生复命,说我衣裳多的是,不出门,也用不着见谁,不用新做了,做了,也都是浪费。”

李柔风看不见那些布料花纹,这事情也帮不上忙,待婢子走了,他过去拉起张翠娥的手道:“娘娘,你可是在此处住着不习惯?”

张翠娥道:“没有。”她的声音有些倦。

李柔风道:“娘娘,待你身子好些了,我便陪你去儋耳,好吗?”

张翠娥干干地笑了笑,手捂着嘴打了个哈欠道:“我好像又困了。”

李柔风扶她去睡,她沾榻很快便睡着。李柔风皱着眉,轻轻摸她的身子,还是贴了不少肉,不似刚醒来时那般皮包骨头了。

这些时日,范宝月天天亲自过来为她诊治调理,连煎药都从不假手他人。范宝月道抱鸡娘娘当是从小没过过好日子,该长身子的时候就没怎么长好,好在身体底子够硬,每每生死边缘都能扛过来。

范宝月给她下了猛药调理,这猛药的后果就是张翠娥日夜嗜睡,时间一长,李柔风极是担心,去问范宝月,范宝月道,不多睡,哪能把精气神全养回来?李柔风问药劲会不会太猛了,范宝月却道:“这一回不下点狠手调理好,还待何时?抱鸡娘娘年纪也不小了,你们李家现在就剩了你一根独苗,难道还不指望着这小女子为你们李家传续香火吗?”

李柔风大惊失色,道:“世叔你又不是不知,我不是人。”

范宝月摇头叹息,道:“就算你不是人,夫妻敦伦,总还是可以有的吧?那小女子经采石硐天一劫,大伤元气,需得再多调理些时日,你且多些耐心。”

李柔风静静地看着那团火焰,火焰不再似他初初遇见她时那般艳丽恣肆,多了许多沉静,在一片漆黑的阴间世中寂寞地燃烧。不知道是不是服药调理的原因,他总觉得抱鸡娘娘醒来后突然对他少了许多索求,甚至倘若他不主动,她都不会来碰他,也不同他讲话。她这样的变化让他困惑,然而每每晚上看去,那火焰仍向外飞着金色的烬,这灿烂的颜色让他多少安心些。

夜深人静,李柔风仍是无眠,走到院子外面,薄月下木叶纷纷坠落,其声细微然而博大,如贝中听海。过去这些时日,每到这个时候,便会有人来请,说是昔日故交,想找李三公子叙旧。确实都是父母与兄长的昔日故交,他们只知李氏三公子李冰劫后余生,却不知他是阴间人。夜中秉烛促膝长谈,念及旧人旧事,众人都不由得唏嘘,一聊便不觉四五更天。

李柔风初时不觉得奇怪,后来发现都是这个时辰来请,便问为何,对方初时大多道城中百废待兴,白日繁忙,只有夜中能抽出时间。李柔风追问,那些人才道出乃澂王嘱咐,让他们晚上才能来找三公子。

李柔风想,他白日里离不开张翠娥,晚上阴重,范宅中又临时搁了不少佛像,他倒是可以离开些时间,萧焉所虑,实在周密。

萧焉院门未关,院中灯火通明,守卫见是李柔风,道:“三公子,殿下正在会客。”李柔风道:“无妨,我就进去看看,澂王有空就见我,没空便罢了。”两名守卫低声商量了一下,点头放了李柔风进去。

李柔风在月光下来回踱步,想着范宝月的那句话:“李三公子才华横溢,心怀天下,有辅佐之能,乃社稷臣也。”

这话定不是范宝月说的,只可能是萧焉的意思。萧焉是何心思?他说:“我只有你了。”他又说,“此生,我绝不会再让你离开我。”如此来看,便是只做君臣,萧焉也铁了心不肯放他走了。

李柔风心中一时惘然,忽地听见有人推门而出,向萧焉告辞,他忙躲到屋侧暗处。

他辨得出萧焉的脚步声,萧焉送那人到屋外,站了片刻,应当是目送那人离开。萧焉旋身折步,将要返回屋中,李柔风心中有片刻的犹豫——要不要去见萧焉,如何与他叙说?这时忽又听见有人进得院中,那人的衣袖灌着风,李柔风辨出来了,是通明先生。

通明先生脚步匆匆,似是有要事。他与萧焉极低声地交谈着进屋,李柔风听到了萧焉口中的一句话,一句极要紧的话:

“不出两日,大魏军队便要兵临城下……”

一语惊醒梦中人。

李柔风悚然惊觉,他果然被保护得太好,过去又好逸恶劳惯了,怎么会没想到其实建康城早已危机重重?!

大魏皇朝风雨飘摇,却仍然苟延残喘,他们早已视萧氏势力为眼中钉,恨不得除之而后快,以保大魏国祚。如此吴王与澂王鹬蚌相争、互相残杀、建康城乱成一锅粥的紧要关头,他们怎会不想做那个从中得利的渔夫?!

李柔风再也无法置身事外,无声无息地扶着墙走到窗下。那窗扇密闭,然而他耳力绝佳,清晰听见了房内通明先生问道:“大魏出动兵马多少?”

萧焉极低声地道:“据前线来报,大魏号称四十万人,以我估计,实际兵力有二十余万。”

通明先生静默不言,萧焉又道:“大魏军队能战者总共也就这个数,这一回倾巢出动,看来是想趁此机会将我们一举剿灭,以绝后患。”

通明先生道:“我方军队准确数量多少?”

萧焉道:“八万。倘若再加上杨燈、萧子安旧部可信可用者,至多十万。”

二人沉默了很长时间,正当李柔风开始焦虑时,听见通明先生低声道:“这么看来,阴间人是不用不行了。”

“先生眼下已经寻得多少阴间人?”

“四千余。”

“阳魃多少?”

“一个。”

“够用吗?”

“只要张翠娥心甘情愿与我们配合……”通明先生异常坚定地说,“绰绰——有余。”

李柔风一下子靠在了冰冷的墙壁上。

萧焉送通明先生出门,抬眸便见李三公子披寒月风露,立于中庭。

李冰李冰,萧焉初时见他,心想如此一个风流多情的少年,怎么就起了这么一个冰冷无情的名字?所以萧焉在他弱冠之年,赐他表字“柔风”。

谁能料到,他如今竟越发有了他本名的意味。

但李柔风月色清光下的孤萧身影,让萧焉想要忘了眼下的处境,忘了连日来的疲惫与寂寥,只与他亲近。

通明先生也看到了李柔风,向萧焉投来示以警醒的一眼,对萧焉揖别道:“殿下繁忙了整日,需早些歇息,养精蓄锐。”

他这是对萧焉的提醒,也是对李柔风的警告。

通明先生出了院子后,萧焉向李柔风走近两步,低声道:“何时来的?”

李柔风道:“刚到。守卫说殿下正在见客,我便在此处等殿下。”

萧焉凝望着他,叹道:“你能来这里见我,我很高兴。”

李柔风微微皱眉,之前几次他求见萧焉,都是循君臣之礼,请人通传,并未踏进他的院子。

萧焉是在责备他对其疏远。

李柔风低眉,道:“殿下这么晚还未歇息,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

萧焉揉了揉眉心,笑道:“无事,都是些军政琐事,过去尚有维摩与我分担,现在都得自己来。”

萧焉说得轻快坦然,李柔风却避不开其中的“维摩”二字,他知道这两个字,于萧焉是血与刀。

李柔风道:“当真没有吗?倘若有,臣也可以为殿下分忧。”

萧焉负着双手,仍是笑道:“当真没有。我一直喜欢晚睡,你又不是不知。那时候尚有你催着我把那晚睡的习惯改过来,如今却没有了。”

萧焉这是句句都在诛李柔风的心!可他在筹谋什么,为何又不敢同自己说?是怕自己为了张翠娥,与他翻脸吗?

李柔风紧咬牙关,手指在袖中颤抖,他忍住了,平静抬手施礼道:“既是无事,殿下,那我便告辞了。”

他转身离开,走了几步,萧焉追上来,从他身后拉住他的手。李柔风手指僵硬地一抽,萧焉怔了一下,缓缓放开了。

他听见萧焉在身后道:“柔风,明日傍晚,我想去鸡鸣寺拜见一名高僧,在寺中寄宿一晚,你——”萧焉顿了一下,低声似是恳求,“你可否与我同行?”

李柔风定住,片刻后回转躬身施礼道:“是,殿下。”他快步离开了萧焉的院子。

张翠娥一觉醒来已是午后,穿好衣衫走出去,看见旁边的房门紧闭,阴间人的气息从门缝中溢出来,也不知道李柔风在里面做些什么。她抬起手想敲门,犹豫了一下,手还是落了下去。她转身走到屋外,唤了婢子备餐备药。

午餐很丰盛,张翠娥过去从来没吃过这么多的大鱼大肉。她不挑食,认认真真地往嘴里塞,吩咐婢子:“去叫李三公子出来吃点吧。”

李柔风应声出来,嗅到餐桌上的气味,道:“今日做的是鯔鱼?”

婢子喜道:“三公子当真名士风流,一闻便知。”

李柔风道:“此鱼需生姜配之,才别有风味。你去讨些生姜来,记住,必须是蜀姜,别处的姜,没有那种劲道。”

婢子瞠目道:“可是府中没有蜀姜啊。”

李柔风道:“那便出去买吧。”

婢子无奈退下。张翠娥道:“不过吃条鱼,你何必这样为难她?现在这种时候,有鱼吃已是大幸,多少人连姜都吃不到。”

李柔风没有接她的话,却放下筷子,道:“娘娘,我送你走吧。”

张翠娥并没有停下吃饭,只是随口问道:“走?走去哪里?”

李柔风道:“大魏的军队很快就要到了,城中不安全,你得出城。”

张翠娥抬眉道:“那你呢?”

李柔风道:“我不能走,我若走了,便是临阵脱逃。”

张翠娥含了块鱼,冷笑道:“我走了,你怎么办?蹲在佛像边上拿木鱼儿敲别人的头吗?”她刻薄嘲讽道,“李柔风,我看你是重新得了富贵,想言而无信,把我弃了吧。”

李柔风知道她误会他了,他性子极好,耐心道:“娘娘,你是阳魃,可以驱使阴间人,我只怕……你会遭人利用。”

张翠娥的筷子忽然在半空中停了下来,她问道:“你这是何意?”

李柔风犹豫了一下,道:“娘娘,你是善心之人,你拿法遵的那本诀谱,只为学一个祓魔咒,保我一人。可通明先生不一样,他拿那本诀谱,是想借阳魃之手,御使天下阴间人。”

张翠娥何其机敏,自然听得出他的意思,她又兀自吃一口鸡,慢慢嚼烂了,慢慢咽下去,慢慢道:“通明先生不是澂王的人吗?就算御使阴间人,那也是为了守城吧。”她喝了口鸡汤,拿布巾拭了下口唇,淡笑道,“倘若真有这回事,你不是应该来劝我助萧焉一臂之力吗?”

出乎她的意料,李柔风竟笑了笑,道:“建康城中驻军十万,岂无一人是男儿?竟要让女人和死人去杀敌御城,算什么英雄豪杰?便是夺了天下,又岂不让人笑话?”

张翠娥愣怔在那里,忽地,一滴水落将下来,将至桌面时,她稍稍侧臂,让那布衣无声无息地接住,未让耳力敏锐的李柔风听到。

李柔风道:“娘娘,盘缠、地图、衣裳、干粮之类的我都给你备好了,我知道范宅下方有一条密道,能直接通到城外。一个时辰之后,萧焉会起驾去往鸡笼山鸡鸣寺,范宝月也会同行。我和他们一起走,会盯住他们,娘娘你就快些出城快些逃走吧,今天的药,就别再喝了。”

张翠娥半晌没有说话,许久,她喑喑哑哑地说:“那如果城破了呢?如果,这次败了呢?”

李柔风摇头道:“不会的。”

她向他仰起头:“万一呢?我说万一呢?”

李柔风道:“城破了,就再守一城;这次败了,便卧薪尝胆,择日东山再起。”

她低低一笑,道:“李柔风,我还盼着早日天下太平,海晏河清,与你成亲呢。”

李柔风鼻子一酸,道:“我瞎说的,你想成亲,我们现在便可以成亲。”

房中供着佛像,佛像边便有线香。李柔风拈了三根,又给张翠娥三根,张翠娥初时不接,李柔风道:“莫非你不过是叶公好龙,并不是真心想嫁我?”

张翠娥一怔,他便把线香放进她手中令她紧握。李柔风拉着她走到屋外,向东方下拜,道:“乾坤日月为证,我李冰今日与张翠娥结为夫妻,生生世世,生死不渝。”

张翠娥听见他说“生生世世,生死不渝”,不由得落下泪来,道:“你何必许我这么多时间,一世我便够了。”

李柔风说:“我现在是个阴间人,也不知属于哪一世,我只怕天地神灵听不懂,便把所有的都许与你。”

张翠娥紧咬着嘴唇,一句话也说不出。她拿着香,终于慢慢地跪下去。

他又领着她向南边的澂州方向下拜,道:“爹娘、兄嫂、李家的历代祖先,我娶张翠娥做新妇了,你们都须记住她、识得她,勿要吓唬她,她是个阳魃,你们也勿要畏惧她。”

张翠娥含泪,跪地稽首道:“我不知道我的爹娘是谁,以后你的爹娘便是我的爹娘了。”

他又向张翠娥下拜:“娘子。”

张翠娥向他下拜,张了张口,好艰难才说出两个字来:“郎君——”

李柔风微笑:“娘子,今日礼节简陋,委屈你了,新嫁娘的衣裳,为夫以后补给你。”

张翠娥淡笑了下,道:“穿过两次了,没什么意思。”她低声自言自语道,“反正穿了,你也看不见。”

李柔风伸手将她搂入怀中,低头吻她的嘴唇,却被她避开。李柔风低声道:“都娶你了,反倒不给亲了吗?”

张翠娥道:“你把我放走了,萧焉恨你怎么办?”

李柔风怔了一下,缓缓道:“他若要恨我,那便恨吧。我只是不想让我自己恨自己。”

鸡鸣寺是建康城中的一座古寺,两百多年前,石头城初建之时,鸡笼山上便有了道场。

古寺中有老僧,虽已垂垂老矣,却仍心中清明,萧焉每年都会上山一次,与老僧彻夜长谈,问道解惑。

这日,萧焉抵达鸡鸣寺,便按照老僧的指引,用斋后沐浴,在众香佛中安睡数个时辰,直到子时餍足醒来,入精舍与老僧谈话。

李柔风一直跟随着他,而他竟极是虔诚,从头至尾没有多说过一句话,更没有提到阳魃与阴间人的事情。

李柔风便耐心地等。萧焉是独自入的精舍,李柔风便在精舍外的院子里等,一等等到五更天,萧焉才出来。

萧焉依旧披了大氅,见李柔风仍是一袭单衣守在外面,问道:“不冷吗?”李柔风道:“阴间人不畏冷。”萧焉为他掸去发上的露水,道:“理是这么个理,但你还是会感觉到冷,就像你也会觉得饿一样。”他不由分说,脱了大氅披在李柔风身上将其带往自己的禅房。

李柔风没有推拒也没有挣扎,觉得这般做反而矫揉造作,沉默着随萧焉进入他的禅房。

禅房中暖热许多,有随行内侍提前点起青灯,照出房中一片古朴静谧,萧焉命内侍都退下。

李柔风解了大氅,却因为看不见,不知应放在何处,萧焉及时接下来,挂到了门边的衣架上。

萧焉道:“你兄长真真对你太苛刻,何苦要多此一举将你药盲,如今诸多不便,只是苦了你。”

李柔风低眉道:“多谢殿下。”

萧焉道:“有何可谢?便是让我做你一辈子的拐杖,又有何妨?”

听到“拐杖”二字,李柔风却蓦地想起张翠娥。初时他没了拐杖便不大敢走路,张翠娥却一见他用拐杖便狠狠地打他。

她真的是因为嫌弃他拿拐杖不好看吗?她却连烂成那个模样的他都不嫌弃。

他至今还记得她当时是怎么骂他的——你一个阴间人,耳朵鼻子不好使还是怎的?离了拐棍就活不了还是怎的?再敢用拐棍,我打断你的腿!

她说她会死,而他会永生,她只怕是在那时候,就在训练他不要依赖任何东西,无论是拐杖,还是于他而言如同拐杖的人。

萧焉见李柔风一时出神,双眸茫然暗淡,以为他心中有所触动,走近他,低沉唤地了一声:“柔风。”

李柔风闻声抬头,萧焉见他容颜如玉,黑白分明的眸中闪烁着追逐自己声音的光,心想,分明就还是初初那个与他秉烛清谈的李柔风。他想,无论如何,李柔风都是不可能放弃他一个人的,无论如何,就算李柔风知道他想让张翠娥去御使阴间人也是如此。

李柔风敛眸,低低道:“殿下,今时不同往日了。”

“有何不同?”

“时不同,势不同,人——”李柔风忽然悲怆,顿了一顿,说:“也不是之前的人了。”

他说的是他自己,萧焉想,眼前的人周身泛出丝丝缕缕的阴冷之气,让他心中感伤,万分不忍。

“那旧情呢?”萧焉追问。

李柔风道:“旧日情义,如何能忘。”

萧焉负着双手,背着他走出几步,道:“既是如此,我们为何不能像过去一样?人生在世,何其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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