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2 / 2)
他的态度这样坦荡磊落,反而让温见宁不好再说什么:“陈老板不过是买下这间西餐厅罢了,并未因昔日的一时气愤做什么挟私泄愤之事,已是很难得了。”
陈鸿望的动作停下,抬头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摇头失笑道:“这好像是我第一次听到三小姐为我说话。”
温见宁一时语塞,只能低头切牛排作掩饰。
过了一会,两人之间的气氛才渐渐再次缓和,恢复到了正常的谈话状态。如此一来,就免不了要提到这些日子温见宁跟温家的事。
陈鸿望倒是没说什么让人反感的话,只是淡淡道:“你那位大堂兄倒和你家里的人有些不一样,他再三恳请我从中搭线,想与你好好谈谈。毕竟是一家人,闹到如今这样的地步,面子上实在不太好看。”
他所说的正是温见宁那天匆匆一瞥的温松年。
在温家找不到温见宁的踪迹后,他主动找上了陈鸿望,想要跟温见宁好好谈谈。
温见宁低头沉默半晌,才道:“且不说我姑母她们,大伯父、二伯父还在家中主事,淮城本家的老太爷仍健在,我这事只怕他一个晚辈做不了主。更何况即便能谈得妥当,回去日子久了,还不知又会生出什么变数。在温家人心里,家里的女孩子总归是要嫁人的。等下一次,我恐怕连跑出来的机会都没有了。”
见她仍不愿意对温家人低头,陈鸿望也颇为知情识趣地转移了话题:“当初我第一次见三小姐,就觉得三小姐与其他淑女不同。但我没想到三小姐这样年轻,竟然是个才女。”
温见宁被他的恭维弄得有些不好意思,尤其是知道对方大概也看到了她那些有意刻薄人的文章后更是脸热,连忙摆手道:“我不过是随便写写罢了,当不得陈老板这样夸奖。香港的名门小姐里,比我有才华的不知有多少。”
她这话说得很诚恳。
温见宁自己心里很清楚,她最多不过是胆子大,所以出名早些,而且有温家闹这一出,出的还大多是恶名。往前推十几年,五四那一代的女作家大多是内地官宦名门出身的闺秀,论出身、论才华,这世上比她出色的大有人在。
更何况从某些方面来说,她虽然发表了些文章,但至今还只是单打独斗,始终没能真正的进入这个圈子里。而且托温家的福,至少两三年内她也很难被上海的主流文学圈子接纳。哪怕是日后,也会有人不时翻出这件事来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笑料。
陈鸿望笑笑:“但是相比起来,我更喜欢三小姐的率真坦诚,虽然有些话听来不免刺耳,不过也要比那些满口洋文、心思古怪的千金小姐好。”
他这过于直白的话令温见宁有些手足无措,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对面的人却话锋一转,突然问道:“不知三小姐是否愿意将近来的文章版权交由我手下的人代理,我最近恰好有意向出版业投资,手里正好收购了一间小的出版社”
温见宁一时没反应过来,讶然道:“陈老板,是想买下我的小说?”
陈鸿望放下刀叉,用餐巾拭了拭嘴角后才道:“陈某虽然没念过几天书,但起码的眼力还是有的。三小姐年纪轻轻,就能有如此成就,我想假以时日,必定会更有成就。我是个商人,商人重利,既看当下,也看长久。我是诚心和三小姐交朋友,也相信三小姐的人品。在版税价格方面,三小姐可以酌情开。”
温见宁沉默良久,最终还是艰难地摇了摇头,声音干涩道:“抱歉陈老板,非常感谢您的好意,但请恕我不能答应。”
坐在对面的陈鸿望似乎有些意外,又仿佛一切是在他的意料之中。
“我可不可以问问为什么?”
温见宁低头道:“陈老板,这段时间您对我的照顾,我一直感激在心。”
“无论如何,您的好意我都心领了。可是答应这个合作,这对您来说并不公平。我无意妄自菲薄,但也清楚自己的份量,我的才华还不足以到您这样大费周章的地步。”
她原先以为,陈鸿望这人如此殷勤,定是别有所图,如今对方坦诚他只是看中了她的才华,温见宁虽然有几分信了,但还是不免有些怀疑。
对于她的不信任,陈鸿望只是洒脱一笑。
“陈某的过去想必三小姐应当也有所耳闻。早些年我在西北一带跟人跑烟土发家,生意虽不大上得了台面,但也攒下了些家私。这些年经营下来,也算小有家产。虽然我看起来在一些年轻的太太小姐们里颇受欢迎,但我自己清楚,自己始终不过是个泥腿子。吃牛排、喝红酒,也改不掉身上的粗陋。”
“陈某很清楚自己是个什么人,而且我觉得,三小姐自己也很清楚自己曾经是个什么人。我们是一类人,虽然有幸爬到了所谓上流社会的圈子里,却从未忘记过自己的出身。所以我想交三小姐这个朋友,不知道我这样说,三小姐是否还会怀疑我的用心。”
他突然这样把牌面摊在了桌上,让温见宁有些猝不及防。
但她听明白了陈鸿望的意思,也能感受到对方的诚意,只是不知道如何回答才算妥帖。
好在陈鸿望也没指望她马上很快能有反应,甚至还给了她一个台阶下:“突然这样仓促地提到这些,或许唐突了三小姐。主要是因为我在内地的生意出了些问题,只怕这段时间不能继续停留在上海。若是三小姐这段时间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尽可以联系我手下的人。”
温见宁虽不会跟以前一样第一时间拒绝,但也不会真的去他那里寻求帮助。不过她突然想起什么,还是道:“这次我与温家的事,多谢陈老板在其中帮忙说和了。”
一直以来,她始终在误解对方的好意。如今话既然说开了,她自然也应当表示谢意。毕竟这段日子,如果没有他在其中斡旋,只怕她早被温家人带回去了。
她想了想又道:“虽然白茅的作品可能不太值钱了,但若是陈老板不担心亏损,这个笔名下所有的作品,包括新出的这些文章,版权都可以任由您处置,权当是我的谢礼。这些可能不能完全偿还您的恩情,若是我以后还能写得出好的文章来,也会第一时间考虑与您合作。”
如果没有这次和温家的笔战,或许再过两三年,等她的作品打磨得更成熟了,就能够偿还这份人情了,但是就现在的情况来说,她手里也只有这个还算值钱了。
陈鸿望挑眉:“仅仅只是第一时间考虑吗?我以为三小姐会看在我们也算相识一场的份上,直接答应我们的合作。”
温见宁对此只能歉意地笑笑。
“看来我可能欠缺了一点点时机,”陈鸿望很大方地笑道,“不过希望等我下次回上海时,能听到三小姐不一样的答复。”
温见宁摇头:“陈老板,或许那时我已经不在这里了。”
陈鸿望本还要说些什么,旁边快步走来一个黑衣手下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等那人退下后,他才笑道:“陈某自信与三小姐有缘,我们总还会再见的。希望到时候,三小姐可不要装作不认识我这个人了。”
两人虽未谈妥合作一事,但经过这一次,总算是冰释前嫌。
如今再回想起自己先前的态度,温见宁只觉当初实在是太过分了。若是换了个气量狭小的人,指不定早就被她得罪成仇人。心中的歉疚感一再加深,虽然嘴上不说,但她对陈鸿望的态度也大为缓和,一时之间气氛竟是前所未有地和谐。
虽然这间餐厅是陈鸿望名下的产业,好在他并没有让温见宁为难,最终还是让她请了客。
天色虽已全然黑了下来,但一辆汽车停在这里还是引来了住户们的注意。有人假装去取晾竿上的衣物,好奇又鬼祟地打量着路灯下这一男一女。
温见宁踌躇片刻,客气道:“陈先生不上去坐坐吗?”
陈鸿望抬头看了一眼楼上,笑道:“我就送你到这里吧。”
他也知道自己未必能受齐先生欢迎。
温见宁站在原地,一直看着汽车没入沉沉的黑夜里,这才步履轻快地上了楼。
屋里的灯亮着,齐先生已一个人吃过晚饭,正坐在沙发上看书,看到温见宁回来,这才随手放到一旁,拉着她坐下谈话。
对于齐先生,温见宁向来没有任何隐瞒。
她把今日与陈鸿望出去吃饭的事和齐先生都原原本本说了一遍,等说完后才发现齐先生正在专注地打量着她,让她浑身都不自然起来,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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