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欲将取之,必先予之(1)(1 / 2)
和关允初次在王车军面前扬眉吐气、沉重地打击了王车军嚣张气焰的直接胜利不一样的是,冷枫也在常委会上含而不露地来了一手四两拨千斤,不动声色地埋下了长远的伏笔。孔县的局势,在常委会上研究通过了流沙河大坝项目领导小组成员名单之后,悄然地转了一个大弯。
暗中行事
关允告别温琳,沿着县委大院时明时暗的青砖地面向后面的单身宿舍走去。此时的县委大院一片静谧,不知名的秋虫在低声吟唱,路旁的树丛发出沙沙的声响,除此之外,就是关允自己的脚步声。
夜深了,孔县的权力中心也要入睡,也要经过休整才能迎来明天的喧嚣。
单身宿舍在县委办公区的后面,另有通道,不必经过内院的内门。单身宿舍区和县委领导的住宅区相邻,中间隔了围墙,却有一个小门可以通行。通常没人会不懂规矩从县委领导的住宅区绕行,毕竟住在单身宿舍的人在县委中都有一定的层次,官场规矩都清楚。
关允回来晚了,今天也不知何故,单身宿舍的大门锁上了,平常也不见有人多事去锁,无奈,他只好绕行县委领导的住宅区。
快走到县委领导住宅区和单身宿舍之间的小门时,忽然在远处的活动中心,一个人影一闪,吓了关允一跳。这么晚了,谁还没睡,三更半夜在活动中心走动,难道大晚上的还锻炼身体?他向旁一闪,就躲进了阴影里。
仔细一看,人影赫然是冷枫!
平常关允早睡早起,从来没有晚过晚上十点回宿舍,更不会在晚上闲着没事去绕行县委领导的住宅区。不想第一次绕行,他又发现了冷枫的一个秘密。
县委领导住宅区其实也是一个大院,位于内院办公区的西面。大院中有几处小院,每家独成一院,颇有田园雅居的味道,但大部分院落都空置,没几个县委领导入住。主要是除了一二把手之外,孔县其他县委领导要么是本地人,要么是邻县人,本地领导,大多回家去住,邻县领导,也都开车回家。
孔县是小县,距离邻县县城,大多都在二三十公里左右,开车就是半个多小时的路程。
基本上县委领导住宅区,大部分时间就是李逸风和冷枫入住。
冷枫在干什么?关允并非有意偷看冷枫,而是下意识地就躲到了一边,不想打扰冷枫的行动。活动中心离住宅区不远,就在同一个院内,里面有各种运动设施,通常也没人去里面锻炼,县委领导顾不上锻炼,如关允一样的年轻人,不用锻炼身体就够棒了。
冷枫从活动中心出来后,背着双手随意散步,走到一处双杠前,突然,他将身一纵,双手一撑,就跃上了双杠。
身手不错,关允暗暗赞叹,冷枫毕竟才三十五岁,而且身材也保持得很好,能一跃上杠不足为奇。又一想,三十五岁就当上县长,虽说不算特别年轻,但也算出类拔萃了,也间接证明了冷枫的背景深厚。但问题是,省里的大县富县多了去,为什么他偏偏要空降到小县穷县的孔县任职?
正胡思乱想时,忽见冷枫又做出一个让人大吃一惊的举动——他一个倒转,身子一挺,竟然稳稳当当地站在了双杠之上!
如果说换了别人,哪怕比冷枫再大上几岁,如冷枫一样站在双杠之上,关允也不会吃惊,但冷枫不是别人,他是县长。而且还有一点,双杠的位置安放得不好,左边是一堆杂物,乱七八糟什么都有,钉子、建筑垃圾、玻璃等,右边是灌木丛,长满了带刺的花草。左右两边,不管冷枫一不小心掉到哪一边,肯定都会很难看。
虽不至于有性命之虞,却也会伤痕累累!
冷枫半夜三更一个人不睡觉,在双杠上“走钢丝”,将自身置于危险境界,他又是何意?关允心中闪过无数个念头,想来想去不得要领,实在理解不了冷县长的举动。
等冷枫险之又险地走完了全程,双手一撑平安落地之后,关允才长出了一口气。随后,冷枫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之中,他才悄悄从小门回到了单身宿舍。
关允的宿舍很简陋,除了一床一椅一桌子以及满满当当的书柜之外,几乎就没有什么家当了。上床之后,关允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寻思冷枫的举动,琢磨冷枫的为人。每个人性格中都有特定的一面,也许从日常接触中发现不了,但在他暗中行事的时候,往往会无形中流露出内心的真实。
冷枫此举,只从锻炼身体的角度考虑,也未尝不可。但对于关允来说,他喜欢透过现象看本质,想从中参悟冷枫性格中不为人所知的另一面。一连想了半个多小时,还是没有一个说服自己的结论,算了,明天一早请老容头指点一下。
天一亮,关允早早起床,跑步之后,就和往常一样去老容头的早点摊吃早饭。一出县委大门,瓦儿蹦蹦跳跳的正从飞马宾馆出来,冲他高兴地招手。
瓦儿换了一身浅绿色的公主裙,两条辫子散开之后,形成波浪一样的两缕长发,还真如一个骄傲的公主一般,款款朝关允笑吟吟地走来。
“关哥哥,陪我一起吃早饭好不好?宾馆的早饭,太难吃了。”
“好,我带你去吃孔县的特色早点。”关允笑眯眯地打量了瓦儿一眼,“瓦儿真好看。”
瓦儿左手右手拎起两侧裙角,微一弯腰,双眼笑成好看的月牙儿:“谢谢!”
关允矜持地架起胳膊,腰一挺,右臂一弯,瓦儿会意,左臂立刻挽住了他的胳膊。二人配合默契,只一个动作就知道了对方的心意。
关允和瓦儿相视一笑,一时,整个早晨就美好了起来。
老容头的早点摊炉火正旺,新鲜出炉的烧饼和热气腾腾的豆腐脑、小米粥,散发出诱人的香气。刚刚腌制好的小碟咸菜,滴一滴香油,配几片香菜,再来一勺醋,醋香和纯正的小磨香油的气息混杂在一起,绝对是上好的下饭小菜。
瓦儿还没坐下就已经食指大动了,她惊叫一声:“哇,真馋人,我想我又要吃多了。”
老容头正忙得不可开交,没空理关允,只回头看了一眼,目光扫过瓦儿的时候,视若无睹,他只说了一句:“关允,想吃什么自己动手,顾不上你。”
瓦儿只看了老容头一眼,忽然就一阵没来由地心慌,总觉得在哪里见过老容头一样,不但见过,而且他好像还曾经是自己最熟悉的亲人。
门道
关允没注意到瓦儿的异样,他先替瓦儿盛了粥,拿了咸菜,让她先喝粥,就去帮老容头打烧饼了。
关允挽起袖子,动作熟练地揉面,然后揪下一个面团,用拳头一转,一个烧饼的雏形就成了。再拧上几拧,抹上五香粉和油盐,最后在周围捏出花瓣的形状,一个烧饼就算初步做成了。
以上,才是第一步。第二步是将烧饼放进炭炉中,背面贴在炉壁上,正面承受木炭火力的烧烤,必须用纯正的锯末燃烧,才能既不冒烟又火力够用。大概三五分钟之后,一个外焦里嫩通体泛黄的烧饼就火热出炉了。
炭炉一次可以放进十几个烧饼,先前主要是在揉面阶段跟不上出炉的进度,关允一帮手,出炉的烧饼明显就供需平衡了,老容头也大大地缓了一口气。
瓦儿已经惊呆了,双眼发直,小勺举在半空,忘了送到嘴里。刚才第一眼看到老容头时的慌乱,已经被关允熟练而优美的揉面动作所带来的震惊替代了,她心中只有一个声响在回响——哇,关哥哥太帅了!
如果让关允知道他为生计着想替老容头分担生活压力的动作可以被形容为帅,他就真的无语了。没有体会过生存之艰辛和生活之艰难的瓦儿,是不会切身感受到一个生在农村、长在县城,并在大城市上学的孩子一路走到今天的不易!
关允在乐观向上的青春、阳光和笑容背后,从小就为家庭承担了一个男孩儿应该承担的一切。是小子,不吃十年闲饭,十岁以后的他,就会干活了,家务活,地里的活儿,样样拿得起做得来,早早就显示出一个小小男子汉的气概。
虽说关允的父母都是教师,其实他的父亲才是正式教师,而母亲却是民办教师,家中一直有几亩自留地。不过自从关允上了大学,容小妹到县城上了一中,父亲要带高中毕业班,母亲也教初中毕业班,实在忙不过来,自留地就荒废了。为此,关允很是痛惜。作为农民的儿子,他对土地的感情很深,尽管他在京城最高学府上了四年大学,也一心想飞得更高更远,但始终无法割舍的是故乡情怀,是对土地深沉的爱。
只要是力所能及的活计,关允必定亲自动手,不劳别人。
瓦儿自幼在省城长大,从小衣食无忧,娇生惯养,自然不知道生活冷峻无情的一面。在她眼中,关允就是一个帅气、阳光并且灿烂的大哥哥,他几乎无所不能,既幽默风趣,又会体贴人照顾人,他的人生肯定风和日丽,一帆风顺。她却不知道,先不提直到现在关允的母亲还是没有转正的民办教师,他的家庭生活很不富裕,单是一年多来关允在县委所受的委屈和冷落,换了别人,说不定早就一气之下辞职下海了。
瓦儿痴痴地望着关允的背影,只顾愣神,一下就将老容头为什么面熟又为什么让她心慌抛到了脑后。也不能怪她,她只是一个未经世事的小女孩,心里藏不住那么多事情,她只是迷恋关允的阳光,仰慕关允的帅气。
关允背对着瓦儿,哪里会清楚瓦儿在乱想些什么。他特意为瓦儿打了两个烧饼,出炉之后,放到瓦儿面前:“好好吃饭,别乱看。”
“嗯!”瓦儿抿着嘴,眼睛眯成了月牙儿。关允笑笑,回身又帮老容头干活。
“昨天晚上,有一件奇怪的事情……”一边手上不停,关允一边小声地将昨天晚上的事情说了一遍。
老容头似乎在听,又似乎没在听。他接钱,递烧饼,替人盛粥和豆腐脑,不离关允一米左右,忙得跟陀螺一样,也不接关允一句话。直到关允说完了,他才用手捶了捶腰,摇头说道:“老了,不中用了,腰酸背痛,来,扶我坐坐。”
关允扶老容头坐下,此时吃早饭的人已经渐少,出炉的烧饼放在了盖着一层保温被的筐子里,不再需要现打现卖,老容头也终于得以休息片刻了。
“苏东坡有一次和友人章惇去游山玩水,来到一处绝壁万丈的潭水边,水边只有一座独木桥,下面是万丈深渊。章惇很仰慕苏东坡的才华,请苏东坡到潭水边的石壁上题字……”
关允立刻细心静听,以前老容头讲历史故事,不管正史野史,他只当故事来听,一笑了之。现在不同了,如果老容头的话他还只当成故事来听,听过就算了,他就是有眼不识泰山的笨蛋。
不过也别说,关允是当了将近一年的笨蛋才悟出了这个道理,现在想想,其实他这个笨蛋当得也不冤。
“苏东坡看了看深不可测的潭水,又看了看摇摇晃晃的独木桥,连连摆手。章惇却哈哈一笑,如履平地一样走上独木桥,然后又将吊着绳索挽着树木的枝条晃到绝壁前,在瀑布的轰鸣声中,面不改色地题了几个大字。”老容头一边说,一边漫不经心地看了瓦儿一眼。瓦儿此时正津津有味地吃着烧饼,早就将什么疑惑或是不解抛到了九霄云外,老容头是何许人也,她已经不再关心了。
关允慢慢听出了门道,不说话,等老容头继续讲下去。
“章惇回到苏东坡前,气色如常,脸不红心不跳,若无其事地笑着作揖。苏东坡大为叹服,说道,君当来定能杀人夺命。章惇笑问苏东坡何出此言,苏东坡答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不把自己性命看重的人,一定不会在意别人的性命!”
“后来呢?”章惇和苏东坡的恩怨,关允也略知一二,但并不详细,是以心中一惊,急欲问个究竟。
“后来嘛……”老容头一拍大腿站了起来,“好了,时间不早了,你该去上班了,后来是怎么样了,自己去查查宋史里面的《奸臣传》。还有……小丫头不简单,心眼儿多,你别小看了她。”
怎么会?关允心道,他可从来没有轻看过瓦儿,早就知道了瓦儿的古灵精怪和狡黠。不过老容头说话可不会无的放矢,他有此一说,肯定另有所指。
不过相比老容头对瓦儿的评价,关允对于章惇其后的所作所为,更迫切想知道个清楚,因为,此事事关他对冷枫为人更深一步的了解!
类比
关允随便吃了几口饭,正要走,又想起一件事情,小声问了老容头一句:“我已经决定承包平丘山了,平丘山开发旅游,真的会有前景?”
“当然会有,你也不想想谁住在平丘山?一位老神仙!有神仙的山,再小再没名气,总有一天也会是名山大川。”老容头哈哈一笑,露出惯常的戏谑的神情,“信不信由你。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
关允笑笑,没再理会老容头,只要老容头一自夸,他就知道是该结束对话的时候了。否则,老容头会没完没了地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什么忆往昔峥嵘岁月稠,什么想当年他横刀立马,什么他参加过三大战役……尽管关允现在相信老容头有些本事,但也不认为真如他自己所说一样,他曾经是一个叱咤风云的大人物。
大人物?大人物会卖烧饼?玩笑开大了。
和瓦儿一起回到县委,一路上瓦儿低头不说话,好像在想心事。快到秘书科的时候,她一把拉住关允,羞涩地说道:“关哥哥,我明天就要走了,以后,你会不会想我?”
“当然会,瓦儿这么好的丫头,谁都会想。我还怕有朝一日我去了省城,你会假装不认识我。”
“我才不会,我都和你拉钩上吊一百年不变了。”瓦儿明媚地一笑,“你得记着给我写信,听到没有?如果没有收到你的信,我会非常伤心的,还会哭鼻子。”
“好,我一定给你写信。”关允推门进了秘书科,办公室还空无一人,他又是第一个到。
瓦儿在房间里转了一圈,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容爷爷到底是什么人,他的眼睛好吓人,看我一眼,好像我想什么他都知道了。”不等关允回答,瓦儿一摆手又转身跑了。“我先去找爸爸了。”
瓦儿对老容头的评价,关允听过就忘,根本就没有入心。他一边收拾房间,一边回忆宋史中对章惇的评价,想了半天也想不起来,还是不如老容头精通历史。越想不明白就越心痒,他索性回宿舍,从厚厚的一堆史书中翻出了宋史,找到了《奸臣传》,一页页翻下去,总算找到了章惇的条目。
一口气看完章惇的生平,关允合上书本,久久无语。虽然拿冷枫一次双杠事件来对比章惇悬崖题字的举动有失偏颇,但人性之中许多根深蒂固的东西,古往今来一脉相承,枭雄始终是枭雄,奸臣依然是奸臣。
章惇被重用之后,重用朋党,报复仇怨,朝中大小之臣,无一幸免,不但将政敌全部杀死,还祸及家人。当时他昔日的政敌司马光已死,他仍不肯放过,想要挖坟鞭尸,幸好皇上没有答应。而章惇还一而再再而三地迫害苏东坡及其家人,还好,只是贬了苏东坡的官,没要了苏东坡的命。
当然,非要拿冷枫冒险的举动和章惇悬崖题字的举动对比,得出冷枫和章惇一样不爱惜自己性命就一定不会爱惜别人性命的结论,并不公平。章惇悬崖题字,以身试险,是为了题字留名,说到底,他的冒险举动有明确的目的,但冷枫的冒险举动是何用意,就不得而知了。很明显,冷枫不如章惇一样追名逐利。
但有相通的一点,就是冷枫能在夜深人静之时,不惜冒着摔一个鼻青脸肿的危险走双杠,可见他的心智十分坚定,他不爱惜自身,那么等到事情爆发之时,他也不会对别人手下留情!
关允隐隐感觉到了一丝不安,他是孔县人,尽管希望借助冷枫之力脱困而出,但也不想让孔县在冷枫和李逸风的较量之下,硝烟四起,最终一片狼藉。将孔县本土干部斩杀得七零八落,也不是关允所愿。
但愿有朝一日事发之时,冷枫掌握了生杀大权之际,他不要大开杀戒才好。至少,不要让孔县的秩序和经济发展成为斗争的牺牲品。
再回到秘书科的时候,温琳和王车军已经到了。
王车军本来请了病假,他现在还头脑昏沉,浑身乏力,昨天打了一针也不见好,一早又吃了一把药,原本想要闷头睡上一觉,但今天事关流沙河大坝项目领导小组成立的大事,他想第一时间知道消息,就硬撑着来了。
“关允,今天怎么来晚了?平常你可总是第一个到,是不是昨天晚上劳累过度了?”王车军已经决定要低调了,闷声发大财才是正理。但一见关允,他还是气不打一处来,想起昨晚关允陪着瓦儿和温琳的幸福时光,而他不但挨了一针,还一晚上头疼欲裂,没有睡好,差距太大了。
再联想到一早上班路上遇到的几个熟人,阴阳怪气地冲他打招呼,还说什么下次直接一步正科了,明是恭维实则嘲讽,他差点气得当场翻脸。
关允早就习惯了王车军的冷嘲热讽,平常他是一笑置之,今天却是淡淡地回应了一句:“是呀,我每天都是第一个到,每天都打扫卫生打好热水。车军,你进来的时候,卫生打扫了没有?热水有了没有?”
一句话既点明了他今天还是第一个到,还暗示王车军,享受一年的无偿服务了,难道还不满意?
王车军脸一红,目光落在冒着热气的水杯上,讪讪一笑:“下次我负责打热水,温琳负责打扫卫生。”
温琳毫不客气地呸了一口:“我呸,凭什么你替我安排工作?王车军,你太抬举自己了吧?你也不想想,秘书科三个人,谁的级别最低?”
平常温琳和王车军关系虽然一般,但抬头不见低头见,有什么不对付的事情,哼哼哈哈也就过去了。今天她是怎么了,上来就是一顿扫射,王车军脸皮薄,这下非被扫得遍体鳞伤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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