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端午(1 / 2)
才只四月里,天气已经一天比一天热起来。
老鲍特意在院子里架起柴禾,烤了一只羊,说以后天气太热了,就暂且不烤了,等到立秋再说。李嶷自从病愈,似乎仍旧同从前一样,飞扬跳脱,但又似乎同从前不一样了,高兴得有些过分,动不动就拉着谢长耳、老鲍、黄有义、赵有德等人,去丰迎楼吃酒。
老鲍觉得吃酒这事甚好,起先他也颇为快活,后来渐渐回过味儿来了,就私下问谢长耳:“十七郎这是怎么了?”
谢长耳是个憨直的,就老实说了:“我不知道,桃子说,他跟崔小姐吵架了,吵得可厉害了,上次殿下病得那么狠,崔小姐也没来看他,连封信都没写来。”
“怪不得呢,”老鲍说,“我也纳闷了好久这事呢,不过,崔小姐不是写个什么奏书,跟皇帝老头说,她要嫁给秦王吗?”
“不是不是,”谢长耳耐心解释,“是节度使上奏疏,说崔小姐要从陛下的儿子中选一个嫁。”
“那还用选吗?”老鲍说道,“她不嫁给十七郎,还能嫁给谁?”
“我也闹不懂,”谢长耳窘迫起来,“反正桃子说,两个人吵翻了,说不定,从今往后,都不来往了。”
这是桃子在信里跟他说的,还说如果真的秦王与小姐不来往了的话,只怕她也不好再跟他来往了,吓得他足足写了三张纸的信去问她,又攒了休沐的假,特意去了一趟洛阳。
桃子见到他还是挺高兴的,带着他去吃洛阳最好吃的胡饼,还给他补了衣服,又给他买了新袜子。他从来没被人这么照顾过,一时感动得无以复加,连忙把自己最近攒下的所有钱都给了桃子,桃子也没推辞,全都收下来,跟他说自己会替他好好存着,将来用。
将来,他一想到这个词,心里就喜滋滋的,将来她还是会帮他存着钱的,那将来她就不会不跟他来往的。
但是一提到秦王和崔小姐,桃子的脸顿时就垮下来了,先是痛斥李嶷蠢笨,为什么谢长耳都知道来洛阳看自己,秦王居然不来,然后又垮着脸对谢长耳说道:“我们小姐这次是真的伤心了,我从来没看到她这样子过,她半夜睡不着,就坐在那里,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她都瘦了哎……”
谢长耳不由说:“你刚才吃胡饼的时候不是说,不能再吃了,女郎还是要瘦一点……”
桃子气坏了,伸指在他额上戳了一下,恨恨地道:“你懂什么!”又说:“回去八成秦王会问你,那时候你可千万要记得说,我们小姐睡不着,还有,她瘦了很多,可千万别忘了。”
他连忙点头,牢牢记在心里,但是等他从洛阳回到西长京,见到了秦王——秦王殿下也知道他往洛阳去了,毕竟从来他做什么,去了哪里,十七郎不用问都会知道——他就是没有问他,崔小姐如何。谢长耳快憋死了,来来去去,在李嶷面前走了好几遍,但他就像没看见一样,既不问他是不是去了洛阳,更不会问,崔小姐如何。
谢长耳只好再给桃子写信,问她,如果秦王殿下不问,那自己要不要主动跟他说,崔小姐最近不太好,崔小姐都瘦了。桃子的回信只有气急败坏的三个字“大傻瓜”,也不知道是在骂他,还是在骂秦王。
应该还是在骂自己吧,谢长耳忐忑不安地想。
且不说谢长耳与桃子在这里纠结,便是裴源,也觉得甚是反常,李嶷从来就没有这么爱晃荡,他一会儿出城打猎,一会儿去丰迎楼喝酒,一会儿又去城外的庙里看碑帖。
看碑帖?他记得小时候李嶷最厌恶临帖,每次提到碑帖他就说脑仁疼,宁可舞弄刀枪三个时辰,也不肯在案前临半个时辰的字。
再这么下去,只怕秦王殿下都要赋起诗来,那就真的太可怕了,裴源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裴源好容易逮着个机会,借口给自己的兄长裴泊践行,扎扎实实灌了李嶷好几坛酒,李嶷也并没有醉,两只眼睛炯炯有神,跟他说:“阿源,要不明日我们出城跑马去。”
裴源快要哭出声来了,他抓着李嶷的手,说道:“殿下,要不请范医正来给您号个脉吧。”他觉得李嶷一定是又病了,病得不轻。
李嶷莫名其妙,把手抽出来,说道:“范医正不是前两天刚给我号过脉,说我都好了。”
裴源欲哭无泪,等再喝了一会儿,裴泊已经醉得不省人事,李嶷与他又喝了两坛酒,这才打马回去。
夜已经深了,李嶷骑着马,仿佛很高兴似的,嘴里还哼着那首小曲:“牢兰河水十八湾,第一湾就是那银松滩……”
裴源跟在他后面,看着他的背影,大概是因为之前生病,最近他瘦了一些,越发显得宽肩窄腰,就这么一件素色的圆领袍子,生生被他穿出了几分浪荡不羁的劲儿来,只是他骑着马,摇头晃脑地唱着歌,背影却显得那么寂寥,那么孤清。
“殿下。”他忍不住叫了一声。
他回过头看他,脸上笑嘻嘻的:“阿源,你愁眉苦脸的做什么呢?”
他并没有答这句话,却问道:“殿下,你心里难受是不是?”
“我不难受啊。”在暗夜中,他的眼睛仍旧是烁烁有光的,仿佛有星辉在其间流动,他语气甚是快活,“阿源,夏天就要来了,别发愁了,你看看你天天愁眉不展的,回头你眉心里都要拧出个川字来了。”见他怔忡,他又笑着说:“阿源,你别担心了,我不难受,真的。”他把真的两个字咬得重重的,仿佛从心里挤出来这两个字,仿佛想要重复强调,就能变成真的一样。
裴源心里一咯噔,知道他其实是难受到了极点,只是不愿意说出来罢了。
裴源回到家中之后,不免长吁短叹,平时公事上若有拿不准的地方,还能向父兄请教一二,偏生这桩事情,委实不宜告诉旁人,所以只在心里发愁,辗转反侧,几乎到五更才蒙眬睡去。
第二日乃是半旬一次的休沐,不用上朝,但裴家的家规,早上是要起来练剑的,即使裴源几乎一夜都没怎么睡,还是顶着眼下的乌青起床,拿着剑去了后院。裴家的后院有一大片空地,平时也作校场用,安放了些箭靶、石锁等物,供家中子弟操练。裴源刚走进校场,裴湛也提着剑来了,他虽然做了多年的文官,但剑术却是半点也没搁下,见裴源一大早就垂头丧气,不由问:“阿源,你这是怎么了?”
裴源心里纠结,还没想好怎么搪塞过去,忽见一名家僮气吁吁地跑进校场,对他们道:“十一郎、二十六郎,快,大将军召见你们。”裴家堂兄弟众多,所以大排行里,裴湛排行十一,裴源则排行二十六,故此家僮都是如此这般称呼,二人对望一眼,知道定是有要紧事。
果然,等二人快步走进后堂,只见裴献面沉如水,坐在榻上,见他们到来,裴献便说道:“揭硕破了白水关。”
裴源大吃一惊,几乎脱口而出:“怎么会?”
确实啊,怎么会?
宫里的皇帝一大早也被人从御榻上叫醒,得知了这个消息,皇帝其实还没睡醒,但内侍告诉他这是十万火急的军报,由边关一刻不停地快马送来,他不免有些慌神,忙在内侍的服侍下穿上衣裳,又派人赶紧召裴献、顾相等人入宫商议。
等数名心腹重臣齐聚在紫宸殿,皇帝还是有点摸不着头脑,于是问道:“白水关在哪儿?”
裴献知道这位陛下其实对国朝疆域毫无概念,对边关要塞也是一无所知,于是解释道:“陛下,白水关为廉州紧要之地,也是国朝至北最要紧的门户。白水关之后就是雁州、濯州,无险可守,只能据浊河抗敌,揭硕的铁骑,甚至可以直入朔州腹地了。”
皇帝听了这话,越发茫然无措了,只得将目光转向了顾祄。
顾祄想了想,方才躬身道:“臣请问,白水关是怎么被攻破的,那是据守揭硕的重要关隘,卢龙节度使崔倚本该在白水关屯有重兵。”
皇帝自然看向裴献,身为大司马的裴献便又说道:“眼下只收到急报,说白水关守将是被崔倚的养子柳承锋亲自劝降,投了揭硕。如今白水关已破,白水关往南的城池,烽烟处处,被揭硕的铁骑践踏蹂躏,更细致的军报,恐怕还要些时日,才能传到朝中来。”
顾祄不由得面露忧色,说道:“崔倚割据数镇,东都洛阳又在其掌控,东都距此,不过数百里,三五日即可兵临西长京城下,既然破白水关的是他的养子,若是崔倚早就与揭硕勾结,那现在岂不山河危殆?”
裴献本欲解释一二,但一转念,自己乃是武将,国朝惯例,文臣素来以挟制武将为先,此刻若是为崔倚辩解,只怕朝中对崔倚会更生猜忌,当下缄口不言。
皇帝听顾祄这么一说,顿时惊得冷汗都出来了,白水关在哪儿他确实不知道,但崔倚近在咫尺,他却是十分清楚的,他忙问:“秦王呢?快召秦王进宫!”
传召秦王的内侍气喘吁吁赶到秦王府上,结果因这日是休沐,一大清早,秦王殿下说是要去钓鱼,独自就带着钓竿出城去了。内侍心急如焚,只得立时又命人四处寻找。
这下子城里城外,众人好一通找寻,几个时辰之后,才在城外渭水边找到秦王,他听闻有要紧的军报,毫不迟疑打马即回,待得入宫的时候,恰好洛阳的急奏也到了。
崔倚比西长京要更早两日收到白水关失陷的消息,毫不犹豫,立时便动身领兵北上,同时也往西长京送出了急递,言道边关遇袭,事发突然,自己来不及请旨,便要率兵北上云云,文字上一如既往敷衍的客气,也不知道出自哪位幕僚的手笔,毕竟按理来说,节度使调兵,需得朝中同意。
皇帝收到洛阳送来的这封急奏,又听闻秦王奉诏进宫来了,不由松了口气。
待李嶷进到紫宸殿中,与裴献一起看了白水关及洛阳各自送来的急报,又由裴献,略略向皇帝及几位近臣解释了一下崔倚的兵力布置,及可能的防守之地,李嶷话说得十分耿直,言道:“崔大将军与揭硕交战多年,屡战屡胜,被揭硕视作克星,且定胜军在浊河之南驻有重兵,揭硕不足虑也。”
皇帝听他这么说,不由把心放回肚子里,心想这个儿子虽然脾气讨厌,但从来打仗都是一把好手,他说无碍,那自然是无碍的。顾祄又对皇帝道:“崔倚既然即刻提兵北上,可见还是国事为重,有耿耿忠君守土之心的。”皇帝不由点了点头,深以为然。
待出了宫门口,只见长街两侧,垂柳浓翠,晴日之下,雪白的柳絮,如飞雪,如细绵,一团团,一球球,被风吹得四处飞扬,街边青石阶下,也积了绒绒一堆堆的柳絮,又被风吹散。小黑素来不喜欢这些绒绒,一直打着喷鼻,不安地踱着步子,他安抚似的拍了拍小黑,这才认镫上马。他本是从城外径直打马回来,马鞍之侧还绑着鱼竿,此时手触到鱼竿,忽然想起当日在岭南道上,他对阿萤说要捉鱼烤了给她吃,心下不由一酸,心想崔倚已经提兵北上,不知道阿萤在做什么。他怔忡了片刻,终于掉转马头,打马回府去了。
白水关失陷,揭硕入侵,崔倚北上,这几桩事情自然变成了朝中议论的大事。忽然有人提出,崔倚既已北上,留守洛阳的,正是他那个独生女儿崔琳,留守兵力不足万人,不如趁此良机,朝中出兵收复东都。
皇帝一听,不由得龙颜大悦,大加赞赏,颇有几名文臣亦觉得这确是一个极好的机会。李嶷极力反对,毕竟崔倚匆忙北上是为了抗击揭硕,替朝廷守土迎敌,如果此时兵围洛阳,岂不令崔倚如腹背受敌,再说了,此举俨然是替揭硕抄了崔倚的后路,动摇他的军心,朝中焉能如此出卖大将?
皇帝嫌他的话不中听,当即斥道:“洛阳是朝廷的东都!崔倚厚颜无耻,占据已久,难道不应该攻其不备,趁机收复吗?”
李嶷据理力争:“陛下,崔倚在前线抗敌,我们此刻不宜出兵,乱他的后方,有百害而无一益也。”
皇帝不由得勃然大怒:“崔倚的儿子卖了白水关,朕还没问他的罪呢!白水关到底是怎么丢的,军报上写得清清楚楚。崔倚的儿子跑去劝降,守城之将念及旧情,不忍杀他,他倒好,带着揭硕的死士,把守将杀了,崔倚养出这样的儿子来,通敌卖国!朝中群臣都说要治他的罪,是顾相劝我,让崔倚将功赎罪!怎么,朕宽容恩养,还养出白眼狼来了?!”
李嶷道:“崔倚上次的奏疏里说得清楚,早就与其养子柳承锋恩断义绝,只因那柳承锋勾结揭硕,崔家与揭硕世代血仇,陛下不论怀疑谁,都不应该怀疑崔家与揭硕勾结。”
皇帝见说不过儿子,越发气急,指着李嶷的鼻子大骂了一通。这次李嶷倒没有顶撞他,只是跪在那里,默不作声罢了。皇帝见状,却愈发动怒,借题发作,责问裴献作为兵部尚书,于白水关之事有失责之嫌。顾祄素来知道这位陛下的脾气,气头上最易当众说出不当的话来,急忙相劝,皇帝这才悻悻地作罢。
朝中如斯争执了数日,依然没争出个结果来,毕竟皇帝虽然想出兵收复洛阳,但洛阳毕竟是东都,城池坚固,守军虽不足万,但据说崔倚的女儿亦擅用兵,既要攻城,必得派出精兵强将,而朝中能用的,不外乎镇西军。裴献自从上次旧伤大作,愈显老病,不宜再出征作战,这是朝中心照不宣的事。那么能用之人,唯有秦王,但是秦王明明是反对出兵的,皇帝也知道这个儿子的脾气,真逼着他去打洛阳,他八成又会拂袖而去,目无自己这个君父。
正在作难的时候,忽然得到奏报,说卢龙节度使、朔北都护、大将军崔倚的女儿崔琳,已经到了西长京,希望代父上殿,觐见陛下。
朝中顿时又炸锅了。
李嶷听闻了此事,更是恼恨不已,拍着桌子对裴源道:“她到底要做什么?朝中忌惮崔家,议论纷纷,都跟煮沸的油锅一样了,但凡有点儿水星子溅进来,都要炸,她偏来火上浇油。再说了,她口口声声代崔大将军觐见陛下,这简直匪夷所思。节度使不奉诏,尚且不能擅自入京,她还是节度使的女儿,怎么能上朝堂呢?那些文官的唾沫星子都能喷得淹死人。”
裴源看他气得额角上青筋都爆出来了,自己前所未见他发过这么大的脾气,忽然问:“殿下,你到底是气她不守礼法,私自入京呢,还是怕她被扣押京中,不得解救?”
原来朝中颇有人主张,既然崔琳来了,那就立时把她扣押,好收回洛阳。还有人说,不如直接用她挟制崔倚,毕竟崔倚只此一女,骄狂到敢上书要自择皇子为婿,须得严惩以儆效尤。
所以李嶷听裴源这么问,不由得怔了怔。
裴源又道:“殿下如果只是生气,反正如今崔小姐就住在靖良坊的平卢留邸,殿下出府上马,半炷香的工夫,就能上门亲自质问崔小姐,再不济,拔出刀子来打一架也是成的。如果殿下是担心崔小姐,那臣就无能为力,帮不到殿下了。”
李嶷欲语又止,罕见地沉默了,裴源自与他相识以来,还从来没在言辞上如此占据过上风,但他也并不觉得高兴,反倒也默然一叹。
崔琳自进了西长京,朝中对于她请求觐见一事,不置可否,她倒是泰然自若,仿佛对目下尴尬的情状视若无睹。
倒是桃子,私下里见了谢长耳,不免没有好气:“秦王到底怎么回事,我们小姐都到西长京里来了,他竟然不来看一下!”
谢长耳满头大汗,手上托着刚给桃子摘的樱桃,说道:“桃子,你别生气了,要不先吃樱桃吧,这是京里最有名的樱桃了,可甜了。”
桃子看那一颗颗樱桃如玛瑙,如珊瑚珠子,红亮剔透,极是可爱,拿了一颗吃了,果然极甜。她心里的气慢慢下去了,心想待会儿可以再买些拿回去,给小姐吃,待她将这想法跟谢长耳一说,他却说:“这不是买的,是我摘的,秦王府里有好几棵樱桃树,结了好多果子,要不我马上回去再摘一些,你去送给崔小姐?”
桃子顿时觉得这主意不错,但要不要撒谎说是秦王特意派人送来给小姐的呢?她又纠结起来。
李嶷可不知道还有两个人替自己操碎了心。秦王府里这几株樱桃树着实有名,极大极甜,每到暮春时节,一树累累垂垂,不知结几千几万颗果子。京中素有赏樱之俗,倒不是赏樱桃花,而是樱桃结果之时,在树下设筵席,招待亲友吃樱桃浇酥酪。
李嶷特意给顾相下了帖子,请他来赏樱。顾祄欣然赴约,待进得秦王府,走入后院,只见沿着粉墙下一列七八株樱桃树,都如伞如盖,红英烁烁,不知有几千几万颗,实在是招人喜爱。
待得入席,先奉上一碗樱桃浇酥酪,顾祄尝了一口,只觉得异香扑鼻,不由赞了一声“好”。李嶷便笑道:“这是牢兰关做酥酪的法子,掺了骆驼奶,我还怕顾相吃不惯。”
顾祄道:“怪不得别有一番风味。”
当下两人又闲话了一些牢兰关的风土人情,顾祄听得悠然向往,说道:“人皆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也不怕殿下笑话,自从我六岁开蒙,读万卷书如今算是做到了,但这行万里路,却是想都不敢想呐!”
李嶷笑道:“孙叛刚平,朝中事务繁杂,皆得顾相操持,等再过些时日,承平久些,说不定顾相可以外放做一任大都督,行几千里路。”
顾祄已经是文臣之首,官职上已经是顶格了,但国朝的旧例,丞相是可以外放大都督的,而且回来之后,品秩会再升半级一级,甚至可封国公,一般是皇帝特别信任的臣子才会有这般殊荣。顾祄闻言笑道:“承殿下吉言了,若能行几千里,那自然是人生快事。”二人相视一笑,顾祄又低头吃樱桃浇酥酪,心道,旁人只说秦王狷介孤傲,因战功卓著,颇有些目下无尘的样子,素来又不跟文臣打交道,但这些官场中的门道,秦王可一清二楚得很啊。
他心想今日秦王既然相请,那必定是有事相商,或者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说,果然过得片刻,李嶷命人捧出两盆兰花,顾祄见那兰花枝叶清丽,含蕊初绽,幽香阵阵,细看花瓣与叶片,却是前所未见的品种。
李嶷道:“这两盆兰花,是裴泊到了泌州之后,派人给我送来的,说在泌州山上挖的,虽不值钱,但颇有意趣。我是个粗野的人,不懂这些花月之事,但也听闻顾相画兰乃是京中一绝,这两盆兰花,搁我府里可惜了,回头一并给顾相送去府中。”
顾相闻言心想,原来今日秦王相请,是为了给裴泊换一个更好的州郡,毕竟秦王素来与裴家小郎极为亲厚,泌州也确实不算什么好地方。他自然乐于给秦王殿下作这个人情,便笑道:“多感殿下盛意,却之不恭,这兰花我就收下了。”顿了顿,又问:“裴郡守在泌州还好吗?”
他只待秦王说一句,诸事皆好,就是泌州太僻远些,那他马上就会心领神会,明日就令吏部寻个上好的州郡,给裴泊挪动挪动,换个肥差。
谁知秦王只说了句:“挺好的。”就又岔开了话,说起牢兰关的羊肉来。顾祄便知道自己是彻底会错了意,于是又吃了几口酥酪,心思一转,笑道:“这几日朝中事务繁杂,各部争执不下,我们这些做辅臣的,不能为陛下分忧,也深感羞愧。今日能偷得浮生半日闲,到殿下这里吃一碗樱桃浇酥酪,真是令人心旷神怡啊。”
果然,李嶷似是毫不在意,却问道:“崔倚的女儿,要觐见陛下之事,礼部还没争出个分晓吗?”
顾祄心里一动,知道自己八成蒙对了,便笑道:“现在不只是礼部争执不下,兵部也掺和进来了,说崔家定胜军正在前线抗敌,崔琳可视作节度使之子觐见,早先有节度使之子觐见陛下,为什么不能依作前例?礼部驳说万万不行。户部又说,定胜军的粮草军饷,未从户部调拨,自从平卢、范阳赋税中抵扣,如今崔氏既至,这笔糊涂账不能不算……再这么下去,崔氏女还没见到陛下,六部自己先吵了个不可开交。”
李嶷用勺子拨弄着碗中的樱桃,眼皮微垂,随口道:“其实,崔氏女要觐见陛下,礼部不就是拘泥于没有先例吗?崔氏女的母亲贺氏,是朝廷敕封的武烈夫人。我记得瑞景年间,朝廷为了旌表辅圣夫人,特意在大朝之日,令辅圣夫人的女儿上殿,由中宗皇帝亲自赐了金表。”
顾相不由得一怔,道:“殿下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确有此先例。既然如此,礼部便有前例可循,自可令崔氏女上殿觐见陛下。”又笑道:“礼部吵了这么多天,殿下一句话便解了症结所在,殿下真是睿智明见。”
李嶷不过微微一笑,说道:“崔家定胜军正在朔州抗击揭硕,崔倚既然命他女儿入朝觐见,自然是有要紧事想要面奏陛下。安抚节度使,为君父分忧,这是为人子,为人臣,应该做的。”
这几句话说得冠冕堂皇,顾祄点头笑道:“殿下说得是。”
顾祄出了秦王府,上车之后若有所思,掀开轿帘,吩咐了心腹家僮一句,那家僮便领命而去。
等顾祄回到顾宅,正巧秦王派人送来的兰花也到了,他就命奴仆将兰花放置在自己的书架旁,过不多时,先前派出去那家僮也回来覆命,禀报了一些事情,顾祄沉吟了片刻,又令人去传顾婉娘。
顾婉娘走进书房时,顾祄正捧着一杯清茗,望着那两盆兰花出神,直到顾婉娘娉娉婷婷行至近前,唤了一声“父亲”,他方回过神来。
顾祄指了指那兰花,对顾婉娘道:“今日秦王邀我过府,请我赏樱,还送了这两盆兰花。”
顾婉娘不由得微感意外,但旋即道:“想必是殿下听说,父亲擅长画兰,所以才这般相赠。”
顾祄叹道:“是啊。秦王信手而为,挥洒如意,实在是绝顶人物啊。你倒猜一猜,他请我去吃樱桃浇酥酪,为的是什么事?”
顾婉娘想了一想,方才道:“秦王殿下既然相请父亲,想必是为朝中之事,难道是为了镇西军,或是裴大司马之故?”
顾祄不由得喟叹:“我起先也是这么揣测,结果,秦王说,听说礼部吵了这么多天,还未能决断崔氏女是否可以觐见陛下,不就是拘泥于没有先例吗?崔氏女的母亲贺氏,是朝廷敕封的武烈夫人。瑞景年间,朝廷曾为了旌表辅圣夫人,特意在大朝之日,令辅圣夫人的女儿上殿。”
顾婉娘神色震动,似乎难以置信,过了半晌,方才喃喃道:“原来如此。”顿了顿,顾婉娘方才道:“秦王对何校尉,也就是如今崔倚的女儿崔琳,确系有情。”
顾祄沉默片刻,道:“六娘,你是我最聪明的一个孩子,当初你从并州回来,在这书房里说的话,令人刮目相看,为父不能辜负你这般的灵慧。后来,你又出城替为父去联络秦王,立下大功,我心里一直在琢磨你的前途。”
顾婉娘闻言,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
顾祄道:“为父一直觉得,你与秦王殿下颇有缘分,而且,自相识以来,他对你也有诸多照拂。婉娘,你想不想嫁给秦王殿下?”
这句话着实直白,但顾婉娘并未迟疑,立时便点头道:“女儿自然是想的。”
顾祄似乎是松了口气,又似乎是长长叹了口气,说道:“这条路,只怕艰险。”
顾婉娘道:“婉娘不畏艰险,父亲当初读书,何其辛苦,后来入仕为官,宦海风波,其中艰险,难言万一。如果父亲替女儿谋前程,女儿却畏惧艰险的话,那婉娘就不配做父亲的女儿了。”
顾祄不由点了点头,说道:“你的志向,为父素来明白。”他话锋一转,说道:“只是,我刚才命人去查了卷宗,果然秦王几天前翻阅过那份卷宗。辅圣夫人女儿特蒙上殿之事,那都是六十多年前了,只有礼部积年的老吏才找得到这些卷宗。秦王为了崔氏女,借口查阅旁的事,亲自在礼部的库里待了好几日,才终于寻出了此旧卷。又因为怕落下嫌疑,请我过府,将此旧例讲给我听,由我出面,去对礼部言明此事,可见对那崔氏女,用心之真,用情之深,为了她的事,费尽思量,千方百计,想让她得偿所愿。”
顾婉娘细白的牙齿不由得咬住了嘴唇,她全神贯注地听着,顾祄每说一句话,她的脸色就不由得越发苍白上一分。
顾祄道:“婉娘,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所以为父不得不再问你一句,若你的对手是崔氏女,为父觉得,颇可一试,但如果你的对手不是崔氏女,而是秦王对崔氏女的一腔痴情,你可有几分胜算?”
顾婉娘沉吟片刻,终于盈盈一笑,说道:“试都不试,就自认失败,那就真不配做父亲的女儿了。何况,秦王殿下的心意如何,与秦王殿下的婚姻,是两回事,殿下的姻缘,得听凭陛下赐婚。女儿从来只听说,君主猜忌手握兵权的封疆大吏,却不曾听说,君主会忌惮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
顾相闻言,不由得笑着连连颔首。
话说桃子纠结了半晌,终究还是让谢长耳第二天一早,摘了一篮新鲜樱桃,送来给自己。谢长耳倒是仔细,那篮子本是细篾编成,极是精巧,樱桃又挑得颗颗浑圆饱满,上头又覆着一张翠绿的桐叶,衬得十分好看。
桃子满意地点了点头,说道:“这次你办得不错。”
谢长耳没敢接话,一大早他拎着樱桃出府的时候,恰巧撞见了秦王殿下,当即他心虚地想把装着樱桃的小篮子藏到身后,李嶷素来眼尖,早就看到了,却好似什么都没看见,也没问他,转身就走了。
谢长耳大气都不敢喘,一路纠结,不知道要不要跟桃子说这件事,后来想想,还是不用说了吧,毕竟殿下也没问,更没说别的。
崔琳见了这篮樱桃,果然微微一怔,桃子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说道:“秦王特意派人送来的,可甜了,你尝尝。”
崔琳却看都没再看一眼,说道:“既然是谢长耳送来给你的,你就吃吧,我不喜欢吃樱桃。”
桃子几乎气了个半死,揪着谢长耳的耳朵,问他到底是哪里露出了破绽,谢长耳还从来没被人揪过耳朵,虽然她不过作势而已,手指上压根就没有用力,但桃子的手指又温又香,他不由得满面通红,磕磕巴巴说了早上的事。
又说:“但是殿下什么也没说呀,他都没多看一眼,崔小姐怎么就知道,不是他叫我送来的。”
桃子气馁了,嘀咕:“还说不喜欢吃樱桃,她明明特别喜欢吃樱桃。”
两个人正在那里纠结,忽然礼部派了人来,说到可以上殿觐见之事,又给出了循前例辅圣夫人女儿上殿的礼节仪程。桃子不由得大喜,连忙返身前去告诉崔琳。
崔琳听闻这个消息,并没有显出什么特别的神色,也并没有觉得意外似的,只不过片刻之后,忽然又问她:“你前几日说,谢长耳不知道在忙什么,每日里弄得灰头土脸的,衣服上的灰,掸都掸不完。”
“是啊,”桃子也没多想,接口就说,“说是秦王要查一个什么事,谢长耳跟着殿下在礼部库房里好几天,每天都翻旧卷宗,那些东西,好多年没人动过了,都是灰,弄得满头满身都是。”
崔琳“噢”了一声,也并没有再说别的话,只是掉转目光,看着窗外,似在看映在院子里的天光云影。桃子觉得她面色如常,不知为何,眼中却似乎有一抹淡淡的惆怅之色。桃子心里想,这又怎么啦?谢长耳弄得灰头土脸的,又有什么关系?小姐为什么又露出这种神情,好像有一点点开心,又好像特别特别的不开心。
真烦啊,桃子觉得,自己真搞不懂了,反正都怪秦王,她恨恨地想。
廿八日,是日大朝。
暮春近夏,文武百官穿着春日的朝服站在横街之上,已经难免有几分暑热。皇帝对待这样的大朝之期,都是十分慎重,坐在御座之上,神色肃然。当内侍拖长了声音,喊出“传——卢龙节度使、朔北都护、左威卫大将军崔倚之女崔琳,上殿觐见”时,所有人不由得精神一振。
朝中许多臣子,并没有见过崔倚,何况来的还是他的女儿,简直比民间那些话本都还要离奇,从小充作男子长大,后又常在军中,据说竟颇知军事,有将帅之才,前次上书要自择皇子为婿,已经足够惊世骇俗,此次竟又请求代父上殿觐见,不知会是何样的一个人。
众人好奇不说,就连站在殿中前列的齐王李崃,亦觉得好奇,心中竟有几分惴惴不安,心想朝中群臣总说崔倚是个威风凛凛的莽汉,不知他的女儿,长成如何模样,虽说哪怕是无盐嫫母,自己只怕也得娶了,不过……他心中忐忑,不时想要偷瞄大殿门外,但于大朝会之中,却又不合时宜如此,因此心痒难禁。
渐渐地,众人听到了遥遥传来的步履声,走得不快,但是极稳,是军中皮靴落在光可鉴人的方砖地上的声音,紧接着,殿中诸人只觉得眼前一亮,崔琳已经缓步走入殿中。
她本就身形苗条修长,身着铠甲,戴着定胜军中的盔帽,帽垂红缨,衬得她的脸庞皎然如月,长眉入鬓,目如横波,极是美艳,却又极是英气,入殿之后,按礼她摘下了盔帽,抱在怀中,她竟似男子一般束发,如漆的发丝一丝不乱,越发显得明眸皓齿,但步履从容,气度非凡,仿佛天然就应该穿着这样的铠甲,行走在这样堂皇的大殿之上。排列在两侧的文武百官,每一个看到她的人,都不由得瞠目结舌,万万没想到崔倚的女儿竟然着甲上殿,也万万没想到,崔倚的女儿竟然是一位如此美貌的绝代佳人。
李崃看到她的瞬间,只觉得口干舌燥,心里只有一句:竟然是这样一位美人!
崔琳却丝毫没有在意殿中任何一个人的目光,她一直走到御座前的第九块方砖处,那是礼部曾经在仪程中指明的位置,她便停下行礼,行的却是军礼,朝中百官从来没见过女子行军礼,但她叉手行礼的时候,十分从容洒脱,甚至另有一种风姿,她声音清朗,不大不小,但落在殿中每一个人的耳中,却听得清清楚楚:“臣女崔琳,参见陛下。”
面对这样一位年轻美貌,却是着甲上殿、前所未见的女郎,连皇帝都呆了片刻,直到内侍示意,他才回过神来,示意崔琳免礼,又问道:“你说你代替你的父亲,非要上殿来见朕,既然如此,有什么事就说吧。”
崔琳躬身道:“崔琳代父觐见,是为东都洛阳,于孙靖叛乱之时,由崔家定胜军暂为代管。今天下平靖,陛下御极,垂拱而治,恩泽宇内。故我崔家定胜军理应即刻退出洛阳,将东都洛阳还于朝中。”
殿中瞬间静了片刻,忽然“嗡”一声,百官忍不住纷纷低声感叹议论起来。
皇帝十分欣喜:“你是说,要将东都洛阳还给朕?”
崔琳落落大方,含笑道:“洛阳是国朝的东都,自然也是陛下的东都,崔家定胜军不过代管而已,如今叛乱已平,定胜军当然该退出洛阳,将东都还于朝中。”
皇帝忍不住一拍大腿,连声赞叹,欢喜不胜:“好!好!原来你上殿是要说这件事,早说呀,朕就是喜欢你这样爽快的孩子。很好!”他高兴得觉得崔倚都是个忠臣了,连崔琳这样冒天下之大不韪穿着铠甲上殿,都能看得顺眼了,他左瞄右瞄,心想虽然这个崔琳有些骄横,但还算识趣,何况长得真是不错,忽然想起崔倚曾经说过要从皇子中挑一个为女婿,这个崔琳长得这么好看,又这么识时务,倒也配得上齐王,于是说道:“朕要告诉皇后,让她设宴,好好款待你。”又说:“你父亲出去打仗,你不要害怕,也不要担心,既然来了京里,就在西长京多住些时日,这京里好吃的好玩的挺多的。”心想她可别要反悔,一定要留着她到将洛阳交割清楚为止。
崔琳似乎丝毫也没觉察这位陛下私下盘算的小九九,她只是叉手行礼,道:“谢陛下恩典!”
崔琳着甲上殿一事,轰动一时,也顿时成为美谈,人人都觉得这女郎非同寻常,不愧是崔倚的女儿,甚至,青出于蓝胜于蓝,就这么三言两句,立刻就拨弄朝局,重新获得皇帝的喜爱与尊重。皇帝按照对武将功臣的犒赏,特许她出宫的时候可以骑马,于是散朝之后,一堆在宫门外准备上马的武将,眼睁睁看着一个娇俏的小姑娘——就是桃子,牵过来一头极为神骏的白马,而这位全身着甲的崔小姐,轻松从容地翻身上马,一看便知道骑术精湛,在军中多年。
“异端啊!”有人忍不住在心中腹诽,但也有人忍不住在心中赞叹,“唯有这样的好马,才配得上这样的人物。”更有人思忖,崔倚教得如此好女儿,怪不得他大大方方地告诉天下人,我并没有儿子,我只有一个女儿。
这个女郎,确实比很多世家的那些纨绔子弟要强上很多。
众人侧目不说,唯有秦王殿下,目不斜视。今日是大朝会,所有人都穿了大朝服,李嶷亦头戴梁冠,穿了秦王的紫色大科绫罗公服,腰用玉带钩。宫门外更有全套的秦王仪仗在此等候,上马之后,鼓吹齐奏,前有六人,更有节、夹槊、告止幡、仪刀等等诸物仪仗,并八十骑典卫,前呼后拥,扬长而去。
他素来低调,这次前所未有地摆出全套的秦王仪仗,不禁令群臣侧目,更有人在心中感叹:秦王殿下果然想得周到,明见千里,不然今日这朝会,全然叫崔家那个女郎出尽风头。如此仪仗甚好!幸好还有秦王殿下,英姿勃发,威仪赫赫,才压过那崔氏一头。
话说那卢皇后,得到皇帝的亲自叮嘱,让她好好设宴招待崔琳,皇后不禁犯了难。她也听说了崔琳着甲上殿之事,听说是个不让须眉的奇女子,这样的女郎,不会娇气,却怕有骄气,稍有不慎,或失了皇家体面,因此琢磨了好几日工夫,终于想出个万全之策。
原来宫中最重端午、中秋、重阳诸节,可巧临近端午,正好于太液池上泛舟设宴,又定了由公主、郡主、县主等小娘子参宴,饶是如此,皇帝犹嫌不足,说道:“办得热闹点!多找些世家的女娘来,让那崔琳也看看,京中真正的大家闺秀都是什么样子的,也好压一压她的气焰。”
皇后点头称是,心想此事倒也不难,从京中官宦人家,挑一些气度大方的闺秀来宫中领宴即可。皇帝想了想,又说:“崔倚不是说,这崔琳要从皇子中挑一个做夫婿吗?叫上齐王一起。”那日朝会后,齐王便留在宫中,软磨硬泡,想让皇帝赐婚将崔琳嫁给自己。皇帝却知道崔倚不好惹,他说要挑一个,那真得让崔琳自己挑一个,因此想趁着宴会,让齐王与崔琳多多相处,齐王这样的孩子谁不喜欢啊,没准再见一面,崔琳就立时想要嫁给他了呢!
皇后听皇帝这么说,便笑道:“单叫齐王也不妥,不如令秦王也进宫来。”
皇帝一想也是,瞬间又想到一个主意,说道:“这都要过节了,峻儿被关了这么久,也知道错了,就解了他的禁足,让他出来过节吧。”原来李峻虽然被贬为安阳王,且被禁足府中,但皇帝着实心疼他,时不时就要打发内侍前去探望,内侍回来都说,安阳王殿下郁郁寡欢,委屈万分,可恨自己被小人陷害,失爱于陛下云云,皇帝听了,十分心痛。又一日,时气相交,李峻又病了,一连数日,滴水不进,皇帝闻讯,连忙微服简从,去从前的信王府、如今的安阳王府探望。那李峻似病得奄奄一息,在床榻上竟不能起来,见到皇帝,挣扎着还想爬起来行礼,皇帝连忙止住了,李峻一时号啕痛哭,说道:“父皇,儿臣今生竟然还能得见父皇一面,纵是死了,也能瞑目了……”
皇帝被他哭得心中难过,连声安慰,说道:“哪里就能说出这种不吉之话,你这是病了,过两日就好了。”
他素来倚重这个长子,之前作梁王的时候,他就素乏主事之才,李峻又是正妃所出,待李峻年长,梁王府中大小事务,都是李峻主张,当时李桴身为梁王不过安享富贵罢了。所以听到李峻此时的言语,想起这个儿子从前多么能干,多么孝顺自己,不由一阵阵难过。何况李峻又抱着他的胳膊,哭道:“父皇,我冤枉啊,我真的没有杀王妃,都是那些小人陷害我。”口口声声道:“这世上唯有父皇才肯信我,如今若连父皇也不信我,我唯有一头碰死。”说完,作势又要朝柱子上一头撞去,幸好被左右及时拦住,李峻再次号啕大哭,说道:“那些人陷害我,冤枉我,父皇偏听信了,一直这样关着我,我不如死了才好。”
直吓得皇帝连声安慰,说一定马上就找机会解了他的禁足,让他重获自由。最后皇帝要回宫的时候,李峻还含泪牵着皇帝的袖子,说道:“父皇,你就看在我命在旦夕的份上,可怜可怜我吧。”
皇帝自然心软,当下便嘱咐负责看守之人,令李峻可以悄悄出入不禁,说道:“等你病好了,就算想出去透透气,也是方便的。”
李峻尤嫌不足,说道:“如此偷偷摸摸,倒好似我真有罪一般,我本来就是被小人诬陷,父皇何时才能光明正大,解除我的禁足之惩。”又恨声道:“定是李嶷,威逼父皇如此,他早就嫉恨父皇疼我,买通人诬陷我不说,还逼得父皇不得不降了我的王爵,真是个阴险小人!”
皇帝心里确实是忌惮李嶷,但面上还是安抚了李峻几句,说道:“再过些时日,父皇一定找机会把你放出来。”
也因此,皇帝想到端午节气,皇后要宴请崔琳,公主郡主,济济一堂,又是阖家团圆的日子,于是就在朝会中提出,要解除对安阳王李峻的禁足。
旁人还没有说话,果然秦王第一个站出来反对,说道:“谋害结发妻子,泯灭人伦之事,如今禁足才不些时日,便要赦免,以后朝廷的法度要置于何地。”
皇帝本来想拍着桌子,斥责李嶷,奈何这次百官都站在李嶷那一边,哪怕就算是顾祄,也劝道:“陛下恩泽浩荡,对待安阳王已经是格外开恩了,此时不宜轻易开赦。”
皇帝无奈,只得作罢。而李峻听闻了此事,更加对李嶷恨得入骨,说道:“秦王唯以此图我性命尔。”认为李嶷就是要逼死自己。
皇帝虽然不能赦免了李峻,但依旧在节前赐了无数诸如粽子、长命丝、锦衣并各种玩器玩物到安阳王府,这才作罢。
然后又按照皇后的建议,除了广邀闺秀,更擢选了很多适龄的世家子弟入宫领宴。于是这个端午宫宴,着实办得热闹非凡,京中凡是三品及以上的世家子弟或大家闺秀,几乎都接到了赐宴的恩典,少年小郎君们,和方当韶龄如花似玉的闺秀们,济济一堂。
皇后居中上坐,诸王及公主、郡主、县主分列两侧,再往下的席位便是那些世家小郎和名门闺秀了,时辰尚早,但既然入宫,自然人人赶早,陆陆续续已经到了八九成,正是热闹的时候,忽然宫娥来报:“启禀皇后,崔小姐前来觐见。”
皇后忙道:“快请!”
她心中其实也十分好奇,心想这位崔小姐,莫不又穿着铠甲进来,那真是难得一见的情形。只见门外袅袅婷婷,走进来一位丽人,头上金玉钗钿,身上穿着一件流霞似的轻裳,周身似蕴有宝光一般,纵然满堂皆是十七八岁的少女,但人人为她的容光所惊艳。
皇后也没想到竟然是这样一位娇美的少女,一时也怔住了,直到崔琳走至近前,行礼如仪:“臣女崔琳,拜见皇后。”
皇后这才回过神来,一时不禁感叹,忙命免礼,笑道:“前日崔小姐着甲上殿,据说英气勃勃,不让须眉。我正想着今日大约能见着一位女将军,没想到今日崔小姐作闺阁女儿装扮,却又这般仪态万方,窈窕动人。”
崔琳嫣然一笑,更显姿容艳丽,光彩夺目,她说道:“皇后娘娘过誉了。”
她从来未曾这般盛妆,齐王早就看得呆了,殿中的小郎君们,也禁不住屏住了呼吸,似乎怕这位仙子一般的美人,目光会扫到自己。唯有秦王李嶷,泰然自若地举起杯来。
只听皇后笑道:“不必拘束,快入座吧。这太液池之畔,景色甚美,所以设了佳宴,邀你共赏湖景。”
当下宫娥引着崔琳,坐到齐王对面,这是皇后早就煞费苦心安排好的。
皇后又道:“今日盛会,一为崔小姐洗尘,二为佳景难得。崔小姐久居营州,难得来京都,今日就让齐王、秦王这些个年轻孩子,招待你游冶尽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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