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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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华君淡淡然道:“那成玉的十里桃花,三叔你可曾占着半里?”

        连宋君干笑道:“我今日招谁惹谁了,开口必好事啊……”

        日光穿过云层,将堂亭山万物笼在一派金光之中,显此山的瑞气千条仙气腾腾。几声乐音轻响,云蒸霞蔚的礼台上蓦然现出一个法阵,由十位持剑的仙者结成,为的是试今日所藏兵刃够不够格藏在圣山之中。

        换句话说,凤九她需提着刚铸成的合虚剑穿过此法阵,过得了,才可踏上百级草阶藏剑于圣峰中,过不了便只能重占卜,待百年后再行一场兵藏之礼。此间百年铸剑的心力毁不说,还丢人,是以开场连宋君才会猜测今日凤九她必定紧张。这一桩礼之所以盛大,比之君们的成亲礼还要来得庄重,也是因它对君的严苛。

        凤九她老爹白奕做今日的主祭。凤九隐在半空中一朵云絮后头,看她老爹在礼台子上絮絮叨叨,只等她老爹絮叨完毕她好飞身下场,她老爹的絮叨她因站得高捡了个便宜听不着,奈耳朵旁还有个义仆迷谷的絮叨。

        迷谷抱着她的剑匣子,瞧着白奕身后的十人法阵忧心忡忡,口中不住道:“待会儿殿下且悠着些,其实这个法阵殿下过不了也不打紧,在殿下这个年纪便行这个礼的青丘还未曾有过,虽说为人臣子说这个话有些不大合宜,但君上在这个事上也委实将殿下逼得急了些……”

        迷谷的话从凤九左耳朵进去又从她右耳朵出来。其时她的目光正放在观礼台上她爷爷和东华帝君二人身上,心中忽有一道灵光点透。她琢磨她爷爷才是青丘大的当家人,她同东华的婚事,若是将她爷爷说通了,还用得着挨个儿说服她姥姥她老头和她老娘吗,爷爷才是可一锤定音之人啊!

        但是要如何才能说服爷爷呢?

        爷爷他老人家不爱客套,或许该直接跟爷爷说,“爷爷,我找了个夫君,就是今日坐在你上首的东华帝君,求你恩准我们的亲事。”但这样说,是不是嫌太生硬了呢?

        从前姑姑教导她说服人的手段,姑姑怎么说的来着?哦,对了,姑姑说,要说服一个人,言谈中好能先同他攀一点儿关系,如果能唤起他一些回忆好,要紧是让他有亲切感,再则末尾同他表一表忠心就佳了。她想起这个,大感受教,就将方才那番稍显生硬的说服言语在心中改了一改,又默了一默:“爷爷,我找了个夫君,就是今日坐在您上首的东华帝君,听说他从前念学时是爷爷您的同,爷爷您还在他手下打过仗挣过前程呢!”

        好了,关系有了,回忆和亲切感也有了,至于忠心……“我和他以后一定都会好好孝顺爷爷您的,还求爷爷恩准我们的婚事!”唔,忠心应该也有了。

        她正想到要紧处,身旁迷谷一拉她的袖子:“殿下,时辰到,该入法阵了。”

        迷谷又叮嘱她:“过不了我们就不过了,也不怕人笑话,切不可勉强硬闯啊!”

        凤九但求耳根清净,唔了一声。但迷谷的见解她其实不大赞同。道典佛经辞赋文章这几项上头她固然习得不像样些,论提剑打架,青丘同她年纪差不多的神仙里头她却年年拔的是头筹。

        迷谷这个担忧其实是白担忧。

        白奕刚下礼台,空中便有妙音响动,礼台上的法阵立时排出形来,高空一朵云絮后乍然现出一道利剑出鞘的银光,劈开金色的云层,一身红衣的少女持剑携风而来,顷刻便入法阵之中。

        高座上一直百聊赖把玩着他那只糖狐狸盒子的帝君换了个坐姿,微微撑起头来。

        法阵中一时红白相错剑影漫天,天地静寂,而兵刃撞击之声不绝。十来招之间红衣的身影携着合虚剑已拼出来三次闯阵的时机,却可惜每每在要紧时刻,本只有十人的法阵突然现出百人之影,做出一道固若金汤的盾墙,将欲犯之人妥妥地挡回去。

        台下的小神仙们,尤其是青丘本地的小神仙们,不为他们的小帝姬捏一把冷汗。

        此法阵乃是洪荒时代兵藏之礼开创之初,白止帝君亲手以一成神力在亭堂山种下的法术,待祥云礼台开之时,此术亦自动开结成令人难以预料的法阵。凤九皱着眉头,方才她拼着一招凌厉似一招的剑招,做的是个攻的打算,因第一招间已察出这十位结阵仙者用剑其实在自己之下,想着用个字来解决,好一举过阵,却不想此番这个法阵的精妙却并不在结阵之人用剑如何,而是每到关键时刻,总有百来个人影突然冒出来阻她过阵。

        好一个温暾局。

        就这么慢慢打着拖时辰是不成的,自上一回姑姑闯阵,结阵的这十位仙者睡了十万年,就为了今天来难为她,他们自然比她的精力足些,看来还需找到法门一鼓作气强攻。爷爷种下这个法术,虽每一回生出的法阵都不尽相同,但结阵的仙者始终是十人,没道理轮到她突然招了百人来结阵,爷爷他老人家虽一向望着她成才但也不至于望到这个份儿上,她眼皮跳了跳,这么说……那多出来的百人之影,只可能是幻影。

        不知为何,想到此处不由分神往观礼台的高座上一瞟,正见帝君靠坐在首座之上,对上她的目光,唇角弯出个不明意味的笑,两指并在眼尾处点了一点。她一恍神,结阵仙者的利剑齐齐攻来,她深吸一口气后退数丈,脑中一时浮映出梵音谷中疾风院里帝君做给她练剑的半院雪桩子,彼时桩林旁有几棵烟烟霞霞的老杏树,她着眼睛练剑的时候,帝君爱躺在杏树底下喝茶。是了,眼睛。

        凤九她娘挨着凤九她姥姥,眼中的急切高过南山深过沧海:“九儿她怎就碰上了这么个倒霉法阵,这个法阵摊上我也不一定能闯得过,九儿才多大年纪,能有多深修为,娘你看这怎好,这怎好?”

        凤九她姥姥眼中精光一闪,极有打算地道:“过不了才好,为娘一向就不同意你公公的见解,姑娘家就该如珠如宝地教养大,嫁一个好夫君做一份好人家,好端端承什么祖业袭什么君位,这些都是九儿小时候你们将她丢给公公婆婆带了一阵的缘故,若当年将九儿交给为娘带着,必不致如此。

        当今的男子有哪个喜欢舞枪弄棒的女子,就说你小姑子白浅,不也是近年来不动枪不弄棒了才嫁得一个好人家吗?九儿她今日若打过了这个法阵,这些八荒的青年俊杰还有哪个敢娶她?”

        凤九她娘眼角瞬时急出两滴泪道:“听夫君说公公当年做这个阵,极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为了考核君,勉励他们即位后勤奋上进,若九儿今次没过,公公必定以为是她上进得不够了,论如何要罚一罚的,但依母亲之见,若九儿过了此阵又嫁不得一个好人家,这才是进退都难,这怎好,这怎好……”

        凤九她姥姥手一挥,一锤定音道:“她爷爷要罚她,你们多劝着她爷爷就是,这还能重过她嫁一个好人家去?”转头重回祥云礼台,语带欣慰道,“所幸九儿今日也争气,示弱示得相当不错,你看方才她躲的那几招躲得多么惹人怜爱,看这个境况,败阵应是……”“定局了”三个字含在凤九她姥姥的口唇中,半晌,她姥姥僵着手指向祥云礼台,浑身颤抖得像秋风里一片干树叶,“她……她怎么就过了?!”

        凤九如何破了这个阵,凤九她姥姥因忙着训导她娘亲未瞧真切,观礼台上的诸位仙者同台下的小神仙们却是看得清清楚楚。

        这位小帝姬方才眼见已被逼到祥云台侧,他们的心都提到嗓子口时,竟见她突然收剑斩断自己一截衣袖,伸手一捞就绑在了自己的眼睛上。众人正疑惑时,她已毫不犹豫地提剑冲向法阵,拼杀之间竟比以眼视物时为行云流水,三招之内再次做出一个闯阵时机,待阵中兀然出现百人之影时,她携剑略向右一移,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她已冲破幻影站在法阵之彼,破阵了。

        年轻的小帝姬仗剑而立,一把扯下缚眼的红缎,抬头看向观礼的高台,未施脂粉的一张脸因方才的打斗而晕出红意,眸色却清澈明亮,瞧着某处闪了闪,顷刻又收回去。

        平日瞧着是个不着调的样子,遇上个这样麻烦的法阵,又是在八荒众神眼皮子底下,却丝毫未露过怯意,进退从容行止有度,在台上台下的一派寂静中,稳稳镇住了场子,还能气定神闲收剑入鞘,轻轻呼出一口气:“终于能显摆今年做的剑匣子了。”

        兵藏之礼中,后一关沿着百级草阶踏上圣峰藏剑时,才用得着盛剑的剑匣子,若连试剑法阵都通不过,剑匣子便的确出场的时机了。

        凤九抬手轻轻一招,虚空中立时一道金光闪过,稳稳停在她跟前,金光中隐隐浮动一只狭长的剑匣,合虚剑陡然响起一声剑鸣,剑匣应声而开,顷刻间已将三尺青锋纳入其中。

        主祭白奕迎面拜向圣峰:“请以合虚,藏此堂亭,武德永固,佑我东荒。”

        礼台前藏剑的圣峰随颂词轰然洞开,红衣的帝姬高举双臂,面上神色肃穆,将剑匣稳稳托于前额,一步一步迈向百级草阶。东荒诸仙亦齐齐拜倒,一时祝声震天:“少君大德,成此神兵,请以合虚,藏此堂亭,武德永固,佑我东荒。”

        颂词之声响遍琼山瑞林,久久不绝。

        连宋君此次前来堂亭山,一则为跟过来看着凑热闹的成玉元君,二则自个儿也来看看热闹散散心。

        因为目的很明确,连宋君今日果然得了不少好料。

        譬如方才,他手上扇子换个手的当儿,就瞧见了小狐狸和东华两人间隔着山高水远的一个小动作。旁的人自然没注意到,但连宋君何等眼明心细,自然看到凤九她一破阵便将目光投向了观礼台上,而台上上座的帝君则换了左手撑腮,对着她淡然地比了个口型,这个口型却分明说的是“打得漂亮”,小狐狸的嘴角就攒出个得意的笑,又老大劲将笑强压回去,谨慎地将目光收回合虚剑上,等着她老爹宣颂词的当儿,还装作意地扫了眼四周有没有人注意他们。

        大大庭广众之下和心仪之人眉来眼去这种勾当,花花公子连宋君回头一想,自己竟然从未做过,顿时觉得简直枉担了一个情圣之名,不由得将目光投向观礼台缘挤坐着的一众天庭小仙身上,在里头挑出成玉元君的影子。成玉元君自从扎根在台缘上那把椅子里头,一直在同旁边的司命星君探讨核桃究竟有多少种吃法,探讨得甚有兴致,一眼也没回头瞟过他。

        连宋君愣愣看着那个背影好一会儿,有些感伤,有些忧郁。

        连宋君正忧郁在兴头上,抬头一眼瞟见大太阳底下,缓缓悠悠飘过来一大片浓云。待识出这朵浓云后头隐的是谁,他顿时不忧郁了。今日这种阵仗竟然还能遇到个来砸场子的,连宋君摇着扇子靠坐在座椅中,觉得有点意思。

        凤九彼时正托手将合虚剑送进圣峰之中。尚未丢手的时节,瞧见这片越行越近的浓云,不由得缓了一缓。便在这一缓之间,听闻浓云后传来一声笑:“果然是场诸神共飨的盛会,不过凤九殿下这段兵藏之礼,依聂某陋见,似乎还缺了一个步骤。”雾影散开,一身缫丝貂毛大氅的男子手里头捧一个暖炉,被一众侍从簇拥着含笑浮在云头。

        这世间唯有一个人,让凤九一看到就忍不住替他觉得热得慌,这个人就是玄之魔君聂初寅。这个时刻出现在这个地方说上这么一通话,聂初寅摆明是来踢馆的。不过白家一众长辈都在,凤九自觉此时须她这个小辈强出头,收回剑匣子抬眼去瞧她老爹白奕。

        青丘诸位长辈中,会拿面子功夫的还得算她老爹,礼台上的妙乐停下来,她老爹白奕一脸如沐春风的表情:“本君尝听闻魔族一贯潇洒不拘礼法,却不想玄之魔君这一派倒是重礼得很,今日我们青丘在自家地盘上行一个古礼,还累玄之魔君大驾来提点一二,真是惭愧惭愧。”

        聂初寅眼光微动,脸上却仍含着笑道:“白奕上神此言差矣,提点二字真真折杀聂某,不过是聂某曾观过青丘两场洪荒时代的兵藏之礼,心中甚为仰慕罢了。尤记得从前试剑后皆有一场比剑,允同辈之人向任的一荒之君挑战,令人心驰神往,可为何今日轮着凤九殿下的兵藏之礼,却在试剑后便直接藏剑了呢?”

        聂初寅究竟想如何,观礼的诸神茫然的依旧茫然,明了的已然明了。

        从前青丘的兵藏之礼确有同君比试这一环,同辈的仙者皆可挑战君,倘输给君便输了,也没有什么,但赢了君却能得君一个许诺。

        相传白止帝君立下试剑比剑这两环,前头一环是为勉励君即位后上进,后头一环是为激励白家儿郎自小便在同辈间拔头筹。因得不了这个头筹便要以君的身份输人一个许诺,代价忒大了,是以白家的崽儿们虽然个个都是被放养长大,终还是一一成才了。白止帝君四个儿子皆被如此折腾过,轮到小女儿白浅时,却因帝后不忍,怜她是个女儿身,天天去白止帝君跟前哭,哭了俩月哭出来白止帝君一点恻隐之心,就将兵藏之礼中比剑这一环截掉了,且默认此后青丘再出女君,其兵藏之礼比之男子均可截掉比剑这一环。

        折颜上神微微侧身去问坐一旁的白止帝君:“兵藏之礼既是君即位后的传统大礼,若法则上有所改,必得在青丘的礼册上亦改一改才能在八荒作得了数,你不会一直忘了改罢?”

        白止帝君抚着额头道:“青丘不大重礼你也晓得,此事我的确忘了。”

        折颜上神又道:“那……能挑战君的同辈之人,你是否也忘了限定只能是青丘的神族了?”

        白止帝君含糊道:“前几场礼均是在洪荒上古,彼时世风淳朴,魔族哪有这个心眼来讨我的便宜,这个上头我有疏忽也算不得突兀。”

        折颜上神叹息一声道:“因你这个忘字和这个疏忽,说不得今日便要让聂初寅讨得一个大便宜,且于情于理你还说不出他什么。”

        白止帝君皱眉道:“他比九丫头长七八万岁,若下场同九丫头一比,岂不是欺负小孩子闹笑话,想来不会有这个脸皮罢。他带的随从里头,我看未必有谁打得过九丫头。”

        折颜上神未再接话,二人各端了杯茶润嗓子,目光重转向半空的云头,正听闻聂初寅道:“既然青丘的礼册上兵藏之礼的法则未曾变动,今日便该有一场比剑,聂某早听闻凤九殿下一身剑术出神入化,聂某亦是醉心剑术之人,不知可否与殿下切磋两招?”

        白奕方才还如沐春风的一张脸顷刻堆了层秋霜:“即便该有一场比剑,魔君同小女也当不得同辈二字,又何谈切磋,还请魔君自重。”

        眼见白奕言谈间被逼得动了怒,聂初寅笑得真心:“凤九殿下乃是青丘的孙辈,聂某亦是第三代魔君,从这个位分上说,聂某同凤九殿下实属同辈。

        聂某不过醉心剑术罢了,诚心同凤九殿下切磋一二,虽是比试,但聂某身为魔族之后,绝非输不起之人,难不成凤九殿下身为神族之后,竟是输不起的人吗?”

        从庆姜算起,聂初寅确然该算第三代魔君,但魔君之位素来靠的是拳头而非血脉,照这个来说他和凤九同辈着实牵强,但即便牵强,认真去辩终归落了下乘。再则原本是族内一场比试,他这么一说却成了两族之后的较量,神魔两族近年虽修得睦邻友好,终归在根上带了罅隙,聂初寅这么一挑拨,四海八荒看着,凤九上也得上不上也得上了。

        观礼的神仙们真心实意担忧者有之,看好戏者亦有之。前者以暗中思慕凤九至今的沧夷神君为首,后者以东华帝君的义妹知鹤公主为首。

        折颜上神瞟了眼眼前的态势,可奈何瞥向白止帝君道:“你看,你又估错一回,古来成大事者都不大拘脸皮,脸皮这个东西着实可有可,聂初寅他这是铁了心不要脸决意以强凌弱和九丫头打一场了,想来是要拿青丘一个承诺在他成大事时好用在刀口子上。可惜你一向却是个要脸皮的人,这个闷亏只得吞进肚子,让九丫头上场意思意思同他过两招吧。”

        白止帝君将茶杯搁在案上道:“先让九丫头上去同他过两招再说。”话间向白奕颔了颔首。

        白奕得了自家老爹的态度,在聂初寅越发真心的笑容里头,满面寒霜地将凤九从草阶顶上召了下来。

        比之她老爹心中吃了闷亏且不得倾诉的悲愤,凤九显得十分从容。台下诸位除了些许不懂事的小神仙看着她满怀期待,稍懂事些的都晓得聂初寅她绝计是打不过的,她没想着非要逞强打过他给神族争一口气,因此心中很淡定。

        凤九淡定地打开剑匣,淡定地抽出合虚剑,又淡定地朝搁了手炉手里头亦提着一把剑的聂初寅比了个请,口中道:“赐教。”此种对手并非什么时候都碰得上,虽注定打不过,好好打一场却必定有收获。

        台上一时剑花纷飞,长剑游走间翩若惊鸿宛若游龙,剑击之时偶有火花飞溅。第十招过,聂初寅的铁剑直直比在凤九喉前,一滴汗从凤九额上滑落至颊边。终究是实力太过悬殊,聂初寅收剑回鞘,口中佯作惋惜道:“却是聂某高看了殿下的剑术,神族之剑,不过如此。”

        台下白奕一双剑眉簇得老高,咬牙向白止道:“便要让他得了便宜还来如此羞辱我青丘吗?”台上凤九已谦虚道:“魔君虽长了凤九八万岁,比凤九大了三轮,但毕竟同辈,竟在十招之内便赢了凤九,凤九真是心服口服。”

        聂初寅荡在眼角的笑意冷了一瞬:“殿下好口齿,但聂某既胜了这一场,胜者王败者寇,殿下乃信人,当不会赖了许给聂某的承……”诺字尚未沾地,却听观礼台上突然响起一声:“等等。”

        众人目光移向发声之所,出声的是位蓝袍仙者,和和气气的一张脸,竟是女娲座下的寒山真人。

        寒山真人在女娲娘娘座下数万年,品阶虽不算高,却因掌着神族的婚媒簿子,同僚为仙者见他皆拱一拱手,避开寒山二字,客气称他一声“真人”。神族成婚同祭天地时,婚祭之文便是烧给这位真人,劳他在簿子上录一笔,才算是正经成婚。按理说这位真人与这场兵藏之礼八竿子也打不着边,打不着边的寒山真人此时却站在礼台右侧偏僻且里头的一个位置,朝着礼台处略一拱手:“小仙虽孤陋寡闻,却也晓得青丘兵藏之礼比剑这一环乃是君夫妻共进退的一环,魔君虽打败了君凤九殿下,却还未过得了君王夫那一关,问凤九殿下要青丘的承诺,似乎要得早了些罢。”

        台下一阵寂静,继而一阵如蚁的喧哗。白止帝君的手定在了茶案上,折颜上神脸上一派惊色,伏觅仙母张大了嘴巴,白奕上神差点儿摔倒。白浅上神意识地问夜华君:“她嫁了?嫁了谁?什么时候嫁的?”夜华君细心道:“既是寒山真人说的,大抵没错。”话毕狐疑看向坐他身旁的连三殿下,连三殿下装作一派正人君子样唔了一声:“我这个人不八卦。”

        凤九僵着脖子看向观礼台上的高位,紫衣银发的神君却不见踪影。

        聂初寅面向扰了自己的寒山真人沉默片刻,冷笑道:“聂某倒从未听说凤九殿下还有位王夫,即便有,聂某也未必打不过他,便是哪位,就请上台罢。”

        凤九心道,我觉得你真打不过他。

        诸位神仙齐齐盯向半空,等着寒山真人口中君的王夫从天而降,却在这个当口,瞧见一位紫衣的神君从右侧不紧不慢踏上礼台,漫不经心理了理袖子:“可以开打了?我出去磨了个剑。”银色的长发,墨蓝色的护额,俊美端肃的面貌,持着佛经时是浮于红尘浮于三清的端严冷静,握剑时却凌厉得似盘旋飓风,摧毁力十足。这是方才还坐在观礼台高位的东华帝君,曾经的天地共主。

        聂初寅僵了,台下彻底安静了,片刻之间已跪倒一片,观礼台上诸位品阶高的真皇上仙亦齐齐离座而站,帝君站着,诸神岂敢入座。凤九依稀记得曾经梵音谷中也有过这么一出,青梅坞中这个人一出现,便有众神齐齐跪倒。凤九终于有些明白帝君为何不爱出门,走到哪里哪里跪一片,看着都觉得累得慌。

        茅檐长扫净苔,花木成畦手自栽。帝君瞧着台下跪得整整齐齐的众神,颇有观赏一十三天他栽下的一丛丛香树苗之感,略抬手了诸位跪礼,转身安慰站在一旁的凤九:“早晓得你要输,不用觉得给我丢了脸,”递给她一块帕子,“挡了几招?”

        凤九一边拿帕子揩汗一边嗫嗫嚅嚅:“十招。”

        东华点了点头:“还可以。”又看向聂初寅道,“你觉得能和本君过几招?”

        玄之魔君聂初寅是个有梦想的人,魔族自魔尊少绾灰飞后一分为七,由七位魔君共同执掌,聂初寅自承了玄之魔君的君位,便一心想着如何一统魔族,立于七君之上,再拜为尊。要成就自己的梦想,与神族联姻是条好路子,但可恨神族中能动摇天下局势的上神皆是男子,而他是个孤儿,不像煦旸君那样有个亲妹子。他退一步想过,若这些上神有哪位正好是个断袖,为了他的霸业他吃点亏将自己送上去又有什么不可以呢,结果还真是不可以。他就又退了一步想,即便同他们攀不上关系,那好也不要得罪,非要得罪,便一定要从他们身上讨个大便宜。

        他今日来此,计算得其实十分周密,他晓得此举必定得罪青丘白家,但也从他们那里拿到一个许诺不是,这个得罪,得罪得很值。但他从没想过要得罪东华帝君。可事到如今,得都得罪了,既得罪了白家又得罪了帝君,青丘的那个承诺,就要拿到手了。

        他决然不是帝君的对手,和帝君是打不得的。

        聂初寅脸上含着笑,这个笑却极为勉强:“帝君抬举了,比剑这一环原本只是同辈人间的切磋,聂某同凤九殿下尚能称得上同辈之人,却同帝君在年纪上还隔着一个洪荒,聂某哪里能做帝君的对手。这一环虽说挑战凤九殿下便是挑战帝君,但帝君德高望重,毕竟与我等并非同辈之人,若要同聂某比剑,怕是有违礼册上的这条法则。”

        白浅上神收了方才的震惊,向着夜华连宋二人皱眉道:“他为何该同凤九比剑,是他的道理,东华为何不该同他比剑,也是他的道理,这人嘴皮子真正厉害,道理都被他占尽了。此番东华若贸贸然下场,倒真显得像是欺负晚辈了。”话毕惆怅一叹,隐隐有些担忧。

        连宋君敲着扇子懒洋洋笑道:“我倒是觉得聂初寅高估了东华的脸皮。”

        台下虽有种种议论,台上的帝君此时却很从容,很淡定,从容淡定中还透出几分莫名,接着方才聂初寅的一番话沉吟道:“你说……本君同你不是平辈,”皱眉道,“本君为什么同你不是平辈?”

        聂初寅一愣。台下诸神也是一愣。

        帝君看了一眼聂初寅,又看了一眼身旁的凤九,缓缓道:“她是本君的帝后,自然同本君是平辈之人,你方才说你与她是平辈之人,那你与本君当然也是同辈之人,本君同你比剑,可见的确是同辈人间的切磋,违了青丘礼册上的哪条法则?”

        聂初寅神色僵硬道:“这……”

        帝君慢条斯理地掂了掂剑道:“听说你醉心剑术,真巧本君也醉心剑术,可见你我有缘,开打吧。”

        众神傻了,白浅上神噗一声喷了一地的茶水,连宋君扶着椅子的靠臂坐得稳当些,摊手向白浅道:“看吧,我方才说什么了,聂初寅的那套歪理在他这里根本行不通,脸皮这个东西,于帝君一向是身外物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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