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不必知道人间何世(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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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多月很快过去了。有一天盛天骄让盛可以过去总部,他进门一看,大哥坐在办公桌后面若有所思,面前摆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牛皮信封。

盛天骄示意他打开,说:“你看看这个。”

盛可以疑惑地打开信封,里面是一厚沓照片,有几十张之多。所有照片的主角都是一个三十出头的女人,一头棕红色长发十分引人注目,面容姣好,高挑丰满,从外貌到穿着都是贵妇级别的。

照片的背景很雷同,都是在某一条巷子里,背后是一家日本料理店。门脸很小,看起来平平无奇,店招是一幅海浪浮世绘,颇有一点陈旧了。

照片应该都是抓拍的,都是些动态的瞬间,下车、站在街边、往料理店门里走、扭过头来张望。

照片中的人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被人拍摄,神情动作都很自然,一次都没望向镜头。

盛可以就有点纳闷了,就他所知,盛老大可不是爱偷拍的人,更不爱看。

“这是谁啊,干吗拍她的照片?”

盛天骄带点无奈地说:“这位女士叫郑知竹,你有印象吗?”

他没有。

“这是郑老先生的女儿,你几年前其实见过一次,他们一家大小来家里做客。不过你当时吃完饭就跑了,估计根本没印象。”

郑知竹是谁长什么样子盛可以确实不记得,郑老先生他还是知道的。那是盛楚生的好朋友,二人相识于微时,各奔前途,人情往来却一直没断过。

盛老先生巧取豪夺白手起家,终成一方豪富。郑老先生一路读书,博士毕业后留任母校任教,他研究的课题是哲学科学,十分冷僻,没有外快的路子。尽管他著作等身,但一生都不算宽裕。

六十五岁时郑老以教授的身份退休,之后两年老伴生病去世,膝下一儿一女,儿子在国外定居,女儿在西京读完大学,上班几年后结了婚,嫁的是一个颇有钱的生意人。郑老先生只要在西京,逢年过节就会带着女儿女婿到盛家来走动,是不折不扣的世交。

盛可以听完这一段介绍更糊涂了,要是郑知竹没结婚,他可能以为又要相亲,但人都已经结婚好几年了啊,闹啥呢。

他直接就问了:“哥,然后呢,跟我有啥关系?”

盛天骄抬了抬下巴:“你注意到照片的背景了吗?”

“嗯,是家日料店吧。”

“一楼确实是一家普通的日本餐厅,从后门的楼梯上去,楼上三层是一个私人会所。”

盛可以觉得这个会所的选址未免有点太偏门了:“挺私人的,没人带估计都找不到。”

“是的,是故意这么搞的,因为这个地方是个地下赌场,只接待熟客,不对外开放。”

盛天骄叹口气,终于说出了前因后果:“小郑没结婚之前在澳门工作了几年,做酒店的大客户公关,跟着客人进出赌场多了,自己也下水玩,前前后后输了好几百万。她爸爸耗尽毕生积蓄,帮她还了赌债,让她离开澳门回大陆来上班,之后消停了一段时间,总算顺顺利利结了婚。这几年丈夫可能忙于工作,陪伴很少,她又赌上了。”

盛可以眼睛都睁大了,不管是在亲妈那里还是在盛家,他从小就被教育黄赌毒绝不能沾,沾边必死,怎么书香门第出来的姑娘还不懂这个道理?

“然后呢?她又跑澳门了?”

“没有,她就在这家会所玩,每周去三次,打德州扑克。”

盛可以觉得还行:“打打牌没关系吧,就算是赌博,也不至于输太多。”

盛天骄沉下脸:“你错了。”

他从抽屉里甩出一个更大的信封,信封里有更多照片:“这几个人你认识吗?”

这简直就是今日说法啊,大哥你把叙述节奏都给安排上了。

他匆匆看了几眼,说:“不认识。”

照片上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气质浮夸张扬的,也有衣着朴素外表平凡的,不一而足,看上去没有任何共同点。

“这几个人是拉斯维加斯和澳门的资深职业玩家,玩百家乐、德州扑克、21点的,都有。有些以前参加过巡回赛,拿过分站冠军或者世界级的名次,有的现在活跃于各大赌场,从去年开始,他们的身影就不断出现在这家扑克会所,以普通客人的身份跟人玩。”盛天骄说。

盛可以反应很快:“当托啊?”

“确实是当托,还不是普通的托。普通的托只会让你买买东西,买什么花钱都有限,他们能让客人倾家荡产。”

在赌博这个领域,业余玩家再怎么技艺精通,都绝不可能跟专业选手相提并论。

“小郑去这种地方跟这种人玩,没有法律保障,又技不如人,还瘾头奇大,能有什么好下场?”

盛可以终于明白过来了:“她被人设局坑了?又输了很多钱吧?”

“没错。”

这位郑女士先输光了自己的积蓄、信用卡贷款、各个平台的贷款、一切可以动用挪用的现金流,然后开始借朋友同事家人的,都借到公公婆婆头上去了,再接下来偷偷摸摸抵押了家里房子,几百万拿出去,很快就没了,再然后是各种非正规的高利率网贷、小额贷,最后实在没钱了,会所的人图穷匕首见,开始直接借钱给她,不用抵押,即借即拿,拿到钱马上招呼她上桌玩。赌徒到那一刻已经输红了眼,猪油蒙了心,根本不会去管后果。

本质上是一个滥赌鬼平平无奇的人生小故事。

盛可以听得咋舌。

他见过世面,知道高利贷的坑比赌博本身更吓人。一个人如果有钱,一直输的都是自己的钱,最后无非就是输光拉倒,睡大街还是吃垃圾都属于活该,想通了咬咬牙说不定还能东山再起。

问题在于没有人会止步于只输自己的钱,赌鬼之所以神憎鬼厌,就在于他一定会借钱,骗钱,甚至抢钱,硬给自己的人生挖出一个无底洞,黑漆漆的,没有止境。这个人就此一直跌落下去,直到把自己,家人以及一切社会关系能够带来的资源都吞噬殆尽为止,除了一死了之,没有别的出路。

盛可以跟着哥哥去过好几次拉斯维加斯,盛天骄不准他碰任何游戏,只准跟着看。他自己进去有公关帮他换好两百万的筹码,玩四五个小时去吃饭,赢多少算多少,输了也无所谓。

如果没一会儿就输光两百万,那就提前离场,绝不流连。

以盛天骄的身家,就是一天输两个亿他也能面不改色地出门,毫发无损,但他永远卡住自己的分寸,从不追加筹码。

两百万就是两百万,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盛天骄不是去赌场玩的,是去做自控力实验的,想必他明白其中的凶险,因此绝不相信其他人能见好就收浅尝辄止。

从这个角度来看,盛天骄不让弟弟掌握现金很有道理。他自己不赌,只要有钱,保不齐其他人黏上来拖他下水,他有时候是可以很糊涂的。

盛可以嘀咕了一声:“前前后后这个姐姐一共借了多少钱啊?”

“各种网贷高利贷,连本带利差不多两千万吧。”

“啊?”

两千万对普通人来说是天文数字,终其一生都不可能挣到或者存下那么多钱,短期内一笔进出更是天方夜谭。

盛可以吓一跳。

盛天骄长叹一声:“现在已经被人追到自己家里,父母家里,甚至以前的同事家里去了。她自己早就没有任何积蓄了,现在老公根本不见她,已经在起诉离婚,你要知道赌债是不能作为夫妻债务双方共同承担的。”

“所以她来找你借钱还债?”盛可以觉得这个姐姐胆儿有点肥。

盛天骄露出了无奈的神情:“她自己来找我我肯定不会理的,我一向来知道赌棍无药可救,但来的是她父亲,老爷子走投无路了。”

饶是见惯了大风浪,盛天骄仍然忍不住对世交的长辈流露出几分同情。他也是有下一代的人了,很清楚儿孙不争气能叫人多伤神,想到这里还特别多看了盛可以一眼。

盛可以非常敏锐:“看我干啥?我又不赌博。”

盛天骄平淡地说:“我谅你也不敢。”

盛可以赶紧把话头带回原来的主题上,别给自己找磕碜。

“然后呢?郑老爷子跟你借钱?”

“他的本意是借钱去填了他女儿的赌债,明说了现在无力偿还,但会尽快从现在住的房子搬出去,等把房子卖了,马上还我一部分。”

盛可以很不落忍:“哥,你不至于吧?他这么老了还能搬到哪里去住?你又不少这两千万。”说完吐吐舌头,生怕被大哥骂慷他人之慨,毕竟又不是他出钱。

盛天骄没训他,沉吟不语,在办公室里转来转去,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你说得对,这一笔钱我可以帮她还。但你想过没有,只要她继续赌,就会继续欠,老爷子的房子也好,其他东西也好,迟早都保不住。”

这是世事洞明的话,入情入理。沉迷赌博的人大半会丧失理性,没有廉耻,渐渐变成像疯子一样,除了搞钱翻本,脑子里留不下任何东西。

这个郑小姐现在当然是跪在老父亲面前哭天抢地赌咒发誓,说只要帮她过了这一关,以后绝不再赌,让她剁手担保都会答应,因为亲爹是最后的希望。

等真的过了这一关,只要她捞到一点点钱,马上会出门往打牌的地方走。或者更可怕,她会想方设法去找不属于自己的钱,继续赌,直到死在这个上面为止。

盛可以懂哥哥的意思,只好挠头:“那怎么办?”

盛天骄已经很透彻地想过这件事了,说:“必须端掉这个地下赌场,端掉之前,把小郑输的钱弄回来。”

盛可以不太明白这其中的弯弯绕绕,说:“直接报警端掉不就能拿回来了吗?”

盛天骄摇摇头:“这些地下赌场都连带做钱庄生意,这边吞进来的钱转手就洗出去了,我估计就算立案,小郑输掉的钱多半也追不回来,而她借的钱除了高利贷可能不用全部还之外,其他贷款怎么都是免不了的。”

盛可以反应过来了:“你的意思是说,就算你给她还了,她还是背着债。”随即纠正了自己的说法,“郑老爷子还是背着债?”

“是的。”盛天骄说,“两千万我给了就给了,老爷子是有骨气的人,一定会千方百计想要还我,所以最好是能想个办法把她输出去的钱拿回来。”

他看看自己兄弟,内心很感慨:“老头子可怜呐,一辈子安贫乐道,七十岁了还要为这些事情烦恼。”

盛可以一激灵:“哥,你啥意思?你是不是想找人去地下赌场玩,顺便把钱赢回来?来一出局中局黑吃黑?”

他难以免俗地高估了自己:“我可不去,我不会玩,哥,你认识那么多玩牌玩百家乐的高手,找专业的去啊!针尖对麦芒。”

盛天骄难得地翻了一个白眼:“有你什么事?高中起你的数学就没及过格,打牌也好,打麻将也好,21点也好,除了运气,都靠算,你能算得出什么来?”

盛可以嘀咕:“说得好好的,干吗要人身攻击?”

盛天骄不理他:“普通人别想了,专业高手也不行。但凡业内有头有脸的玩家,一落地西京,赌场那边必然就知道了,去了白去,他们不会上当的。”

盛天骄慢条斯理抽丝剥茧,说到这里的时候,数学和算这两个词在盛可以的脑子里碰撞,瞬间闪出灿烂光芒,照亮一个熟悉的人名。

盛可以明白了,说:“哥,我算知道你为什么要我来了,你想让乔希年去!”

盛天骄笑了,一个属于老狐狸的微笑,既含蓄又把意思表达得很清楚。

盛可以拨浪鼓一般摇头:“不行不行不行,太危险了,那种鬼地方吃人不吐骨头,我不能让希年去冒险。”

他的反应也在盛天骄意料之中。

“没什么好冒险的,她就是去玩。我找人教教她,你带她去去几次熟悉一下环境,试试水,行不行不必现在就有定论。”

他看看盛可以:“我特别允许用你的信用卡换筹码,让乔希年上桌,一段时间之内输赢都不必在意。”

盛可以一脸狐疑:“然后呢?”

“然后看情况再说。”

盛可以想了想:“我得和希年商量一下,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

盛天骄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坐姿,说:“那当然,你去和她商量吧!”若无其事之间,他放出了大招:“做私募基金可比去玩牌压力大多了。”

盛可以一凛。

盛天骄把弟弟的表情看在眼里,回眼去望桌上摆着的紫翡翠观音坐像,不知道我佛慈悲,度不度贪者。

“小事见真章,你知道我的风格,所以你不妨和乔小姐商量一下,看能不能顺顺利利把这件小事办了。”

盛可以背上的毛都竖起来了:“哥?”

这都不叫图穷匕首见,什么叫图穷匕首见?

盛可以从哥哥那里出来,已经是下午了,他在自己车上嘀咕了一整路。

一会儿觉得盛天骄的想法挺对,一会儿觉得自己和乔希年都被算计了,七情上脸的,让司机都忍不住往后瞥了他几回,觉得老板今天的情绪怎么不太稳定呢。

他直奔方圆包子店,进去先通知袁哥要吃饭,然后找到乔希年,劈头就把这事儿从头到尾说了一遍,这一次他没再藏着掖着了,把自己和盛天骄的关系说得很明白。

其他部分,说他实诚很实诚,说他鸡贼也很鸡贼,他压根没提私募基金这事儿,怕的是乔希年受惊,重心主要放在了描述郑老爷子的晚景凄凉之上。

果然乔希年被打动了。

“两千万啊,这么多钱,这位郑老师肯定很难过。”

盛可以说:“肯定,家里有个这么不省心的孩子。”

乔希年微笑:“你大哥好像也觉得你挺不省心的呢。”

盛可以哼了一声:“打人不打脸,咱们俩不应该是一头的吗?”

乔希年抿嘴,随即说:“除了我没有其他人能去吗?我除了上一次在你们家,从来没有打过牌。”

盛可以把自己和盛天骄的讨论拿来说了一遍,听起来颇为深思熟虑:“专业的高手都有名有姓,一到那个会所八百米内就被人发现了,那些人不会上钩的,普通人就没什么用,玩得再好也干不过庄家。”

乔希年很自觉地把自己归类到了普通人:“那我肯定也不行啊!”

盛可以看着她,说:“我跟你说良心话,我和我哥一样,也觉得干这件事其他人都没戏,你肯定行。”

他有论据:“你看,你学了半小时怎么打麻将,就差点把蒋凡给打哭了,没办法,脑子在那儿啊。你要知道那哥们技术很不错的,我看他玩过好几回,真没见他怎么输过。”

他伸手把乔希年垂到脸边的一绺头发别到耳后,认真地说:“而且你的师傅是小李,还能有比这个更低的起点吗?”

乔希年“扑哧”笑了出来。

盛可以也笑,说:“你说说看,你愿意去吗?”

乔希年垂下头:“我不知道自己行不行,但那个郑老太爷是真的很可怜。”

她说的每一个字里都充满了真实的悲悯:“你哥哥想得很周到,有的人确实不愿意白得别人恩惠,就算借钱给他,无非也就是解了燃眉之急,身上的负担并没有真正减轻。要是能赢回来再抓坏人的话,郑老爷子就能真的松口气了。”

如果盛天骄听到这番话,必然会引乔希年为知音。

盛可以咂摸了一下乔希年的语气,试探着说:“那……要么咱们试试?”

乔希年犹豫着,想应承又不敢肯定:“行不行?”她心慌慌地,情不自禁又加了一句,“要不行怎么办?”

盛可以一挥手:“肯定行,又不是马上就去大决战,我哥说了先去正常玩一段时间,那最差能差到哪里去?无非就是输点钱,输他的。”

想到能输点儿哥哥的钱,他心里居然还挺高兴,有一种孩子气的报复快感。

“我哥输得起,放心吧。”

乔希年没有他的心那么大,未知的忐忑一贯能让她焦虑不安,她垂下眼帘看地面,犹疑地说:“我到时候,到时候怎么去啊?我要一个人去吗?”

盛可以趴在桌子上笑:“当然是我跟你一起去啊!”他对乔希年眨眨眼,“作为全西京最出名的地主家的傻儿子,我可是带你进那个会所最好的掩护了。”

乔希年在他面前笑得格外多,眼睛弯弯的,眼神里有光彩:“干吗这样说自己?”

盛可以毫不在意地耸耸肩:“世人既然如此公认,我就不挣扎了。”他拉过乔希年的手,乔希年惊慌失措地往后缩,盛可以却全然未曾察觉。他像个准备和同伴一起去干坏事的淘气少年,被兴奋冲昏了头脑:“我们可以扮情侣,你记得脾气坏一点,要对我呼来喝去,把我当提款机一样看待,这样他们就知道有一只大肥羊上钩了。嘿嘿,演这个角色我特别熟。”

乔希年笑了,那一绺不听话的刘海又荡到了额前,她顺势抽出手把刘海抿到耳后,说:“对了,今天小李来了,说要和我过一下方圆包子店的数据,这是为什么啊?”

盛可以眼睛一亮:“小李?”

小李是投资服务部门的,他老板是陈大雷,这个部门负责项目调查和数据分析。一般来说,哪个公司想要拿到盛世的投资,项目调查是第一关,过不了那就一点戏都没有了。

陈大雷怎么会无端端把小李弄过来看什么数据?

他第二天上班就兴冲冲去找陈大雷,人家有点迷惑:“盛总,您不知道?这是盛董亲自交代的,说让我们研究一下这个项目,有眉目的话尽快把它做起来。”

盛可以兴高采烈点头:“没错,尽快动起来!”

陈大雷笑:“我们看过数据了,很漂亮,乔小姐的财务控制简直神了。”他并不是在老板面前拍乔希年马屁,是真的心服口服,天才如同流星群,有眼睛的人都不可能错过。

盛天骄做事情的风格和弟弟不一样,他言出必行,能做多彻底就会做多彻底。说动就动的不仅仅是方圆包子店的项目,还有针对地下赌场的计划。

为了让乔希年做好准备,他从澳门请了两个赌场专家到西京两个礼拜,密集训练乔希年,天天安排得紧紧张张的。

她起早贪黑,进门出门都一路小跑,训练回来还得管方圆包子店的账,乐乐都顾不上了,全丢给老板娘。

老板他们搞不清楚乔希年到底去干什么,她总不能从实招来自己帮人赌博,只好跟盛可以串供,说是去他们公司帮财务算账。

既然是盛可以的安排,加上每天专车专人接送,来的人都毕恭毕敬,足见靠谱,老板娘他们也就不担心了。

乔希年一忙,盛可以来吃饭的次数也跟着骤减,连续三四天影子都不见,两口子空下来闲谈就说这状况未免太明显了吧,铁证如山。这个姓盛的左吃包子右吃包子,包子不是重点,重点是对我们家乔希年有意思!

老板娘是女人,想得长远,一说到有意思三个字,思绪已经飞到了遥远的未来,什么领证摆酒见公婆啊,早生贵子白头偕老啊……畅想一番之后,她真心实意开始担忧乔希年带个娃儿,不晓得盛可以的家里人接不接受,人家条件那么好,“二婚拖油瓶”总不是什么加分项。

袁哥同意盛可以多半对乔希年有意思,可希年不在,盛二爷居然就完全不来,他还是有点不开心,毕竟暗地里袁哥一直认为自己的厨艺才是盛可以的真爱。

老板娘敲着他的脑壳嘲笑:“吃饭嘛,吃饱了就不想吃了,哪里有喜欢的人在一起那么好耍,你懂啥子?”

袁哥理直气壮:“我啷个不懂哎,我跟你在一起最好耍了我还不晓得啊!”

老板娘笑得花枝乱颤,靠着老公肩膀摸他的脸,柔情蜜意:“我情哥嘴巴就是甜,听起心头舒服。”

袁哥亲她的手:“那是,真心话。”

琪琪和乐乐在旁边看动画片,看到他们俩腻歪,琪琪对乐乐说:“我妈老汉又撒狗粮了,我们进去看吧。”

乐乐问:“什么是撒狗粮?”奶声奶气的。

琪琪歪着头想了一会儿,不知道如何解释,于是老道地采取了一招声东击西,转移了小天才的注意力:“哎呀,熊大被抓了。”

乐乐小声抱怨:“熊大不好看,太幼稚了。”

他扭头问老板娘:“我妈妈呢?我要她给我讲宇宙大爆炸的故事。”

老板娘赶紧哄他:“你妈妈有工作,要晚点回来,方孃孃给你讲故事好不好。”

乐乐毫不留情道:“你又不懂宇宙大爆炸是什么。”

吐槽完之后继续黏着琪琪看他没兴趣的熊大,反正只要琪琪高兴就好了。

老板娘悻悻然道:“为啥子聪明娃儿都有点欠抽哎?”

袁哥盘起腿在床上坐着,听了就笑:“你是不懂宇宙嘛,娃儿也没乱说。”

两人正说着话,忽然袁哥的手机响了,说曹操曹操就到,盛可以冒出来了。

一边打电话一边还在下面喊门:“袁哥,袁哥。”

两口子下去把他接进来,盛可以穿着整整齐齐上班的西装,风度翩翩,玉树临风,袁哥劈头就问:“没吃饭哇,给你下个面行不行?”想了想又加了一句,“这段时间跑哪儿去了人都看不见。”语气挺哀怨。

老板娘同时出声:“希年没在,你晓得她没在哈。”

盛可以一脸精疲力尽:“我出差呀出差,去了好几个地方呢,累死我了,今天才回来。”

他哥最近不知道怎么了,去哪儿都带着他,看得死死的。盛可以也不敢说个不字,突然之间就忙得四脚朝天。

他一屁股坐下,这才回答老板娘:“我晓得希年没在,她在我们总部培训呢!”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都有四川口音了。

老板娘有点茫然:“训练啥子,不是去算账吗?”

盛可以说漏了嘴,赶紧含糊过去:“我们公司大,规矩多,算账也要培训。”

老板娘就很高兴:“说真的哈,你是不是准备让希年去你们公司上班?是不是都开始培训了?我说哈,她管账肯定得行。”她一边跟老公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哪怕盛可以本来不这么想,今天也要逼他考虑一下。

盛可以心想这全不是一码事,可千万不能给老板娘他们画饼,万一事情搞不成,自己脸往哪儿搁?他赶紧往回圆:“先培训,上不上班还没说定,定了我第一时间跟老板娘你汇报。”

老板娘认为这么说就是有八分成算了,由衷感到高兴。

她的想法很简单,大公司,高级白领,在国际金融中心那种门面吓死人的地方上班,咋个都比在包子店当服务员强,何况还能和盛可以朝夕相处。对乔希年,方姐有一种微妙的当妈的心情,希望乔希年有个好归宿,盛可以看起来又还挺靠谱的。

盛可以不知道老板娘心里这么多弯弯绕绕,说完这两句,脱了外套跑到厨房去了。袁哥忙忙碌碌地正在给他煮面,盛可以劈头就谴责:“袁哥,你不讲义气哦。”

袁哥大怒,不知道为什么被人说没义气。但四川人被说没义气,那是必须要大怒的。

“胡说!”然后再问,“为啥子这么说?”

盛可以卷着自己的袖子,一脸嗔怪地回答:“说好了我给你投资川菜馆的是不是?菜单设计我都给你做了是不是?你怎么能又答应要跟泰格哥合作呢,没个先来后到的吗?”

袁哥一脸茫然:“啥?谁是泰哥哥。”

“一个眯眯眼的大胖子,有点年纪了,脑袋跟电灯泡一样亮,有印象吗?”

袁哥想了老半天眼睛一亮,印象回来了,他点头:“是有这么一个人!”

他想起来的原因是这个人太能吃了。

“那天你们屋头请客,我那个川菜小吃台子面前本来没得啥子人,结果他来了之后一个人吃了十个人的份,还到处去招呼人来,很早就把东西吃精光。我都有点不好意思,没整够量。”

他扭头冲着厨房外告诉老板娘:“就是我跟你说那个胖子,带我去吃酒的那个。”

盛可以很悲愤,那天一个人吃十个人份的主儿原来不止一个,小李已经有姓名了,而他呢,自家请客,自己啥都没吃着,回去啃了两块饼干,这是造的什么孽!

他告诉老板:“那个人是我哥的总裁班同学,叫泰格,我们叫他泰格哥。他是国内一个大公司的创始人之一,早几年套现几十个亿洗手上岸了,现在就是享受生活,做做投资。我跟你说,这个哥哥特别爱吃,特别特别爱吃,经常为了一顿饭飞十五个小时去一趟欧洲,吃完第二天又飞回来。”

老板娘在旁边给出了一个简要中肯的评论:“活该胖。”

盛可以说:“确实!”

他问袁哥:“你后来怎么就没跟他联系了呢?”

袁哥眼睛瞪得滚圆:“联系他干啥子?我又跟他没得好熟。”他在周身摸了一下,“哎,他好像给了我一个片片写了号码,不晓得去哪了。”

方姐哼了一声:“一张方纸片片哇,洗烂了,丢了。”

盛可以没脾气,敢情是袁哥当时手机没电了,泰格哥亲自给他一张名片,这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面子,到袁哥这儿下场这么凄凉。

他前几天出差去上港,跟团队一起见一个重要的合作伙伴,今天上午才回来,一落地机场直接去公司开会,开到下午四点多。忽然电话响了,安娜告诉他有个名字叫泰格哥的人杀到了办公室,点名道姓要盛可以赶紧去见他。

据安娜说,他一头冲进办公室,坐下来顺手就指挥上了,要安娜赶紧把茶台理一理,他带了极品的三十年陈老班章来跟盛老二喝一壶,完全没把自己当外人。

盛可以给整蒙了,匆忙结束会议回到办公室一看,讲究人啊,自带茶叶还自带茶具,包里掏出一个瓷盒儿,一揭盖拿出个红色的小建盏放在茶台上,已经自己喝上了。

泰格是盛天骄的朋友,年纪大了盛可以不止一轮,算长辈,确实有资格不跟他客气。但无事不登三宝殿,这位爷跑来干吗呢?

他就问了:“泰格哥,今天这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泰格哥168公分,86公斤重,吃喝不忌口,后脑勺凸起一块肉墩儿,血压血糖估计都低不了,皮肤黑黑的,穿着二十块一件的圆领老头衫,十五块一双的夹脚拖鞋,国潮品牌大胯裆裤,戴个黑边小圆圈眼镜。看他那劲儿,就差没把闲云野鹤四个字刻在脑门上了。

他回答说:“我不是来找你的。”

盛可以忍不住看了看周围,既然如此,那在场两个人里必然有一个人走错了地方。

泰格哥没有胡言,他来这儿真的不是来找盛可以的。

“我问你,上个月你家请客,那个川菜厨师上哪儿请来的?”这人性子急,不等盛可以开口,自己先报了一串名字:“富贵?珊瑚?白犀牛?”都是国内数一数二的高级川菜馆子,没有一家在西京。

盛可以摇头:“都不是。”

泰格哥拍大腿:“怎么可能!这么牛逼的厨师还能藏在哪儿,藏那么久?我居然以前没吃过,而且到处打听都打听不到!”

盛可以忍不住笑,平心而论,袁哥做的菜是真好吃,能吃得人五体熨帖,内心柔软,但毕竟只是菜。中国那么大,指不定什么地方就藏着个把民间食神,别人就算了,以泰格哥见多识广的程度,这个激动劲儿不至于。

他直言不讳地问人家:“哥,你怎么了这是?生平不识回锅肉吗?”

泰格哥正色:“你不懂。”

他端着自己的小杯子抿茶,慢条斯理在那儿说上书了,还挺有范儿,从源头开始扯:“我跟你说,中国川菜菜系是最接近法国菜的,食材多样,讲究佐料配伍,不拘一格,高人辈出,各有特色。”

盛可以洗耳恭听,暗想不给这个哥哥一把折扇一个惊堂木简直是浪费。

泰格哥继续:“川菜自古以来就是中国八大菜系之一,分支繁多,一地一风,自贡和乐山菜式就迥异,百型百味。觉得川菜只有一味辣,那是没有见识的人才这么想。”

“如此源远流长,自然有大家,其中有四大宗师,明末到新中国,传承一直绵延不断,钱、蔡、李、臧,前三家都人丁旺盛,开枝散叶,子孙加徒弟,出师一个,开一家馆子。别说咱们国内了,三藩市新德里,多的是这三家的徒子徒孙,尤其是蔡家,特别爱生养,又不拘什么传男不传女的旧训,女大厨也出过好几个。白犀牛的主厨就是蔡家人,蔡珊珊,珊姐,我特熟。他们家规矩严,掌门的老爷子来店里,珊姐恨不得跪着去接。”

盛可以似懂非懂点头。

泰格哥继续:“只有臧家,和前面三大家都不一样,他们不开店,祖祖辈辈给达官贵人当私厨。川菜很多食材是贱物,内脏下水什么的,贱物贱做,浓汤重味,好吃,但上不了台面。臧家的流派是贵物贱物都贵做,食材讲究,手法精细,用一句现在的话说,从没有格调的地方硬是创作出格调来。”

盛可以忍不住打了个岔:“泰格哥,这跟我们袁哥有什么关系?”

泰格哥瞪他一眼:“你们家袁哥?他八成是臧家的传人。”

盛可以昂起头来想了想家宴上那精致可爱得不像川菜的小碟子面,一片片吃的耳片,忽然感觉袁哥的出品确实有点泰格哥说的那意思。

泰格哥一走,盛可以下班就往花市街来了,现在转述完这一段,老板两口子都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

他明白他们的感受:“过了是不是?我也是这么想的,简直了,什么四大宗师,跟写小说似的。”

他又摇摇头:“不知道谁编出这么一大段来骗他玩。”

袁哥若有所思:“那啥四大宗师,你再说一次,都姓啥?”

盛可以记得清清楚楚:“钱、蔡、李、臧。”

袁哥眼睛突然亮了:“最后一个,是哪个字?”

盛可以打开手机搜出来给袁哥看:“这个字。”

袁哥恍然大悟:“是他。”

盛可以和老板娘异口同声问:“是谁?”

袁哥说:“我师傅。”

盛可以和老板娘又异口同声:“啥?”

袁哥指着那个字:“我师傅是这个姓没错,我见过他的身份证。”

老板娘说:“你哪个师傅?在简阳租你们房子天天让你给他做饭那个?”

“是啊,老头子懒得很,菜不爱买,火不爱烧,那时候没得啥子外卖,他有时候饿一天奄奄一息都不做饭,我们都喊他齐大爷。”

盛可以迷惑:“怎么又姓齐了?”

“不是,他女儿姓齐。”

听的人更迷惑了:“怎么爸爸反过来跟女儿姓啊?”

袁哥从头到尾给他解释了一下。

这位臧大爷是正宗成都人,自己说的祖祖辈辈都是成都人。他二十岁出头闪婚,没多久就离了,离完婚才知道前妻怀了孕。

臧大爷当时年轻,不知道责任两个字怎么写,贪玩图轻松,没管前妻母女死活,自己浪去了,害得人家女方无依无靠,只好挺着大肚子回到简阳老家。

幸好家里人支持,前妻顺利生下孩子,过几年另外嫁了个挺好的人,又生了一个儿子,后爸姓齐,对继女很疼爱。姑娘也就跟着姓齐,一家人其乐融融,过得很幸福。

几十年过去,臧小伙变成了臧大爷,膝下无儿无女,一辈子的玩乐忽然之间毫无结果,于是有了飘零之思,打听到了前妻的下落之后,居然跑到简阳来认女儿来了。

人家姑娘铁了心姓齐,对这个找上门来的老爸完全不待见,当着他的面把门一甩,不闻不问。藏大爷没办法,只好在旁边租了一个屋子住下来,想着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说不定过几天女儿想开了,事情能有转机。

那屋子就是袁哥家的,前面一间租给他,后面两间自家住。大家都搞不清楚这个人什么来头,听他说自己是齐妹子家的亲戚,就干脆叫他齐大爷,这名号就是这么来的。

住了一年多快两年,齐妹子始终不认亲爹,他只好灰溜溜回成都去了,啥都没捞着,除了教袁哥做菜,也啥都没留下。

这么一说盛可以终于明白过来了,他表示这位齐大爷活该,栽树耕田下苦功的时候你干什么去了?丰收了你屁颠屁颠过来想摘桃子,轮得到你吗?

袁哥这个人既公平又感恩:“你说得也对,但不管咋个,还是我师傅哈,别人还是教了我本事的,我就不说他坏话了。”

盛可以点点头:“好吧,反正,泰格哥说了,臧家的人一直在深门大院做私房菜,新中国成立后也没出来开过馆子,普通人不怎么知道,这家人丁不旺,连续几代都是单传。后来唯一的传人既不再执业,也不授徒,干脆就这么消失了,这么看来,难道你师傅就是这个臧家的传人?”

他数学还挺好,会四舍五入:“所以掐指一算,能不能说袁哥你现在就是臧系川菜的传人,独此一家别无分号?”

袁哥用鼻子哼哼两声,露出了“这种馅饼不可能会砸到我头上”的经典表情。

他跟盛可以聊天不耽误干活儿,三两下把面煮好了,连汤带肉浇了一勺红烧猪头肉当浇头,捡了一碟泡菜,给盛可以放到桌上,根本没把他说的话当回事:“啥子传人不传人,我烧的菜人人会烧,有啥子了不起。”

盛可以露出了受伤的表情:“袁哥,我用我吃喝玩乐三十年的经验告诉你,你是错的,真的不是这么一回事。我盛老二吃遍天下,你以为我是那么好征服的吗?”

老板娘在旁边吃吃笑:“太肉麻了嘛,哎,就算袁哥是那个啥子派传人嘛,有啥子好处?未必外头挂个牌子说我们是正宗臧氏川菜啊,每个盒饭能多卖五块钱不?”

盛可以严肃地说:“老板娘,你格局小了啊。”

天上确实有时候会掉馅饼,有时候饼的尺寸还有点大,能把人直接砸晕在地。

泰格哥找盛可以的目的非常简单,他在盛家家宴上吃了袁哥做的菜之后,念念不忘,想让盛可以出面找袁哥一起开一家精品馆子,把臧氏川菜的风味传承下去。

他这些年做投资做得很溜,模式都想明白了,袁哥一分钱不用出,技术入股,泰格哥来投资,盛可以愿意的话也参与。第一家店预算五百万,誓要开成西京乃至国内都赫赫有名的高级餐馆,开出来第一年就要将各种评级斩落马下,出道即巅峰。

这位爷是真心的,财富地位和实力又在那里摆着,换个人说出来相当于纯吹牛的愿景,泰格哥一出马就是指日可待。

然而这一点盛可以知道,袁哥可不知道,当时说得高兴,一回头名片都给洗没了,态度可见一斑。

盛可以现在来问他觉得行不行,他的心脏就有点受不了。

五百万这种数字的钱,对袁哥来说根本不真实,相当于白日做梦,夏夜说鬼。他答:“当然不行哦,吓死人,我搞现在的包子店都搞不赢,还敢开五百万一个的馆子啊。”

盛可以掰着筷子准备开吃,一不小心把话说漏了:“包子店你别操心了,我们公司会投连锁,数据看完了,正在准备提案,搞完了会来跟你们谈的。到时候运营团队接手过去,老板你不用做啥,每年分钱就行。”

老板娘在收拾桌子,老板在收拾厨房,两个人一里一外,听到这句话突然同时停止了动作。

老板娘走过来站在盛可以旁边问:“你说啥子?”

盛可以举着筷子刚要嗦第一口面,赶紧放下,后悔自己嘴又太快,恨不得给自己一个耳光,怎么就藏不住半点事儿呢。

既然说都说起来了,盛可以只好把事情跟老板两口子好好说了一遍:“公司准备接手了,钱没问题,专业团队都在组建了。”

老板娘神往地望着厨房的高处:“开连锁哟,那要开好多家。”

盛可以说:“开得不好几十家,开得好全国开,几千家都有可能。”

袁哥菜刀都有点拿不住了,腿有点软:“几千家?那要投好多钱去开,要好多人一起做包子。”

盛可以对他笑:“连锁店的开法和咱们一家店两家店完全不一样,你不用操心。到时候你就拿几个点的股份,一年分个几百万就好了。”

袁哥赶紧坐下,这些几十万、几百万,甚至几千万的数字,他好像都是在盛可以这里才听得到。仔细观察盛可以的做派和神情,他又觉得这个人有来历,并没有跟他瞎说。

这种美妙得都不太敢去想象的感觉太有冲击力了,老板和老板娘必须要手拉手才能共同面对。

“开几千家店,每年可以拿几百万啊?”

“生意好当然可以。”

“开几百家,那就是几十万,几十家,那也有大几万吧。”

盛可以想了想:“也不是这样算的,到时候袁哥你去做技术总,发薪水也要发几十万给你啊。”

袁哥颤抖了:“那生意不好呢?”

盛可以很老实:“生意不好就拿不到那么多钱咯,都是这样的嘛,咱们慢慢来呗。”

这句话终于让袁哥找回了一点现实感。

他想着,几千家店铺也好,几十家或者几家店也好,都不是一天能开起来的。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在眼下的两家店到未来之间有那么多可能性,这已经足够让人热血沸腾了。

他的眼里放出了光,背着背囊一家家店去卖包子时,袁先生眼里也有一样的光。只要肯做,就有希望的那种光。

他发出了梦呓一般幸福的声音:“等包子店开成连锁了,哎哟,我给我婆娘不晓得要买好多东西。”

老板娘在一边甜甜地笑了,给老公揉肩膀:“不买我也晓得你对我好,说这些。”

盛可以停下筷子,袁哥的容光焕发他看在眼里,畅想美好未来他自己也很开心。然而这一切忽然都不重要,让他动容的是老板娘满脸信赖又倾慕的神色。无论世事如何,人生是顺境还是逆境,她从未质疑过身边人的爱和疼惜,既天经地义地享受着,又坦然无畏地给出自己全部作为回报,不怕失落或浪费。

他见过这样的爱情吗?在他人生的任何阶段,在他认识的其他人那里。

没有。

盛可以内心唏嘘地继续吃面和吃狗粮,吃完之后放下筷子打了个饱嗝,总结了一下刚才的谈话主题,把话题拉回开川菜馆的事上。

“总之,包子店你不用操心了,估计快就三个月,慢就半年就能连锁化,所以袁哥你想想看,川菜馆你开不开。”

他成功地引起了袁哥的注意力,老板擦干净了手,小心翼翼坐在他对面,“说嘛,要咋个开嘛?”

西京新城国际金融大厦临街商铺二楼是黄金铺位,若干年前有个法国人跟他的中国太太在这里开了个法国餐厅。

这位法国人从小就想当厨师,追逐梦想一丝不苟。二十五岁毕业于蓝丝带烹饪学校,又去了南法进修,在普罗旺斯地区一家米其林餐厅一路干到助理主厨,终于在中国实现了拥有一家自己餐厅的梦想。

开店的时候踌躇满志,没开心两天高卢雄鸡犯上了嘀咕。西京人吗,法国是爱去的,法国牌子是爱买的,时尚杂志上说起法国时尚法国风情吗,大家都是流口水的,怎么一到日常吃吃喝喝,对法国就没了感情呢?

午餐,经常一个人都没有,晚餐小猫两三只,靠窗的无敌夜景位能坐满都算是很不错。其他地方空空荡荡的,大厨从厨房往外看,泪如雨下。

如是坚持了一年多,资金耗尽,开不下去了,法国餐厅关了张。之后又有不怕死的商家过来开过海鲜火锅,开过潮州菜,不知道是被法国人下了诅咒还是怎么着,这么好的地段,这么开敞的铺子,硬是做不下去,短的一年,长的一年半,都纷纷转移阵地或直接关张。最后谁都不敢来了,活生生关了两三个月无人问津,直到泰格哥冒出来,要开一个全西京最高级的川菜馆。

盛可以牵线拉桥之后没几天,泰格哥很隆重地请袁哥两口子吃了顿饭,而后一行人浩浩荡荡到了西京金融国际中心二楼。

泰格哥指着那个铺面,绘声绘色向老板两口子描绘自己心目中的蓝图,大意是他联合了一众爱吃的朋友共同投资,准备大大方方花钱。

整体方案必须做得完美无缺,别的细节不说了,所有后厨设备一定要顶级的。

管理团队交给盛世投资,请专业做餐饮产品线的翟总亲自面试亲自培训,用各路精兵强将攒出来,二流货色看都不希看。

铺子内外装修要请第一流的设计师出马,虚拟现实技术效果图做得细细的,投资的人和袁哥都要看得满堂喝彩才算过关。

他还特别强调,一定要把臧家川菜独家传承这个文化品牌打出去,进来吃饭的人一眼就看得出来这个馆子有来头。当年顶级达官贵人才能吃到的菜,现在大众终于有机会鉴赏品尝了,

何等难得!光是这一点公关要素就价值千金!

袁哥听得一愣一愣的,全程没怎么说话,一脸梦幻色彩。泰格哥送他们回花市街,车子停下车之后,居然就手递了一个文件袋过来。

他果然有备而来,文件袋里面装着草拟成型的投资协议和股权架构协议,很客气地请袁哥他们先看看,有意见和想法尽管提,需要律师的话打个电话就行,随时上门解释条款。

硬硬的一沓纸这么拿着,袁哥和老板娘手牵手走回包子店,一路上半句话都没说。

这件事从一开始像个笑话,像个梦,像个无人在侧时异想天开的呓语,猛然间有了极其真实的质感——一块肉腾腾的大馅饼,冒出浓烈香气,唾手可得。

结果袁哥却害怕起来了。

看完商铺回来当天晚上,老板娘倒头就睡了过去,睡到半夜,迷迷糊糊听到袁哥烙饼似的在床上翻来翻去,没个消停。她忍不住踢了男人一脚:“干啥子?做噩梦哇?”

老板一把揪住她:“你也没睡着哇,哎呀,我睡不着,我有心事。”

老板娘啼笑皆非:“我都睡了一觉了你个瓜娃子。”

骂归骂,有心事这三个字对老板娘来说很新鲜,她嫁给袁有明十几年了,从来没听过他说自己有心事。

老公有心事,老板娘自然要上心。她先不问,自己想了想,真想不出来最近能有什么心事,夜包子生意好得不得了,感觉川菜馆也真能开起来。那么多事,辛苦肯定是越来越辛苦,但辛苦做事的人有奔头的时候,按理说是最踏实的,怎么会有心事呢?

袁哥伸手过来找到她的手握住,在黑暗中自顾自就讲下去了:“我跟你说嘛,开店这件事,我心头有点儿不踏实。”

老板娘很务实,马上就想到了自家人被忽悠的可能性上:“啷个哎?是不是那个啥子泰格哥?哎呀他那个名字我都喊不来,你是不是怕他根本就不投钱,逗我们玩的?”

袁哥说:“不是的,我是觉得他们那个做法,不太对。”

不太对的地方包括但不限于把“臧系宗师传承”这几个字印在菜单上,满世界发广告说这家店是唯一的臧系川菜,正宗传承。

还要写一副字挂店里,把这个四大宗师的说法好好介绍一下。找哪个老师写似乎都想好了,很有名的一个啥子教授,开了店,客人进来就能看得清清楚楚。

他说完这些,翻个身,手放在老板娘身上,说:“你觉得是不是,不能这么搞嘛。”

老板娘打了个哈欠,说:“有啥子不对?”想了想明白了,“你觉得你这个宗师传承不正宗是不是嘛?”

袁哥摸了摸她的脸:“还是你最懂我,你想嘛,我虽然学了齐师傅做菜的手艺,从来没拜过师,当时确实也不晓得他是哪个。现在我是晓得了,别个未必把我当亲徒弟,那我咋个就把师傅摆起当台面了哎。”

自己下了判断:“要不得。”

老板娘半晌不言语,多年夫妻,她知道老公的脾气,这么说就是认定。尽管想开川菜馆子多少年了,这么一来多半是开不成。

她看那些有钱人的意思,袁有明三个字和他出神入化的手艺根本不算什么,后面那个劳什子宗师才是他们劳师动众给钱的真正原因。

煮熟的鸭子飞了,泡到一半的菜臭了,老板娘心里难免不舒服,又无法可想。袁哥平常什么都听她的,只有大是大非上,这男人跟一头牛似的,认定了的事怎么拉都不会回头。但这也是老板娘愿意嫁给他的原因,坚如磐石总比墙头草让人放心。

沉默久了,老板大概也知道她想什么,伸出胳膊来,老板娘像猫儿一样靠过去枕在男人肩膀上。他好言好语地哄老婆:“你放心,我好好干活,等挣到钱了,我们自己开一家川菜馆子。不要别个的钱,不看哪个的脸色,一样叫方袁,你那个方,我那个袁,不用哪家的宗师来给我们扎起。”

老板娘伸手搂住男人的脖子,“嗯”了一声,轻声说:“那你准备咋个办?”

袁哥说:“我过几天去跟他们说,如果一定要用臧老的名字,我就退出不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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