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有形的人,无形的岁月(2 / 2)
盛天骄的亲娘,盛可以的后妈,协助盛老爷子打下偌大一片商业版图的那位邓总。
邓总全名邓艺如,名字婉约如小家碧玉,本人却凌厉如大开大合一把关公刀。亲近的人叫她邓姐,公司的人和生意伙伴都尊称一声邓总。她反正不喜欢被叫盛夫人盛太太,老盛发达后也是一样。
她父亲是小生意人,耳濡目染,邓总极精明,商业嗅觉十分敏锐。和盛楚生结婚之后,两人齐心协力,白手起家,对事业的热忱和投入不分伯仲,从没有放松的时候。
既然如此,邓总自然在公司里掌握了很大的话语权,有时候盛老板做了某个决策邓总不喜欢,她很有可能会下一分钟直接宣布推翻,活生生演绎“让你们看看谁是真主子”的戏码。
大概十年前,盛老爷子沉疴在床,盛天骄作为长子,辅佐父亲多年之后终于浮出水面,全面接管公司。盛楚生的股份按照他的安排,大部分也到了盛天骄的名下。
流水的盛总,铁打的老邓,大老板从老公变成了儿子,邓总仍和以前一样天天来上班,呼风唤雨,其独断程度甚至变本加厉起来。很多事明明盛天骄的想法是东,邓总一定要大家往西,当场跟儿子翻脸的场面不在少数,弄得公司高层个个惶恐,不知道到底谁在当家作主,又应该把宝押在谁的身上。
幸好盛天骄为人沉着,不动声色周旋,花了两三年时间将财务人事业务各个部门的核心都换成自己的人,再跟亲妈摊牌,把她的头衔从行政总裁直接调成了顾问,一切人事财务批复的权限一夜之间干脆利落就关了。
邓总气个半死,缓过劲儿来之后终于醒悟这是亲儿子,并且羽翼已丰。她毕竟老了,自己的时代无声无息之间已经过去,而且盛天骄的个性外柔内刚,不让拿捏就是不让拿捏,比当年的盛楚生要难对付得多。
她总算没有疯魔到和自己的亲儿子针锋相对,再不情不愿还是退下去了。尽管如此,她还是有股份有虚职,偶尔来一趟公司,盛世集团上上下下还是尊称她邓总,毕恭毕敬。此外在家里自然仍是说一不二,唯一跟她过不去的一直都只有盛可以。
这会儿他听说邓总上来,霍然起立,撒腿就要走人,被盛天骄叫住了:“老二,你这么走,不合适吧。”
盛可以看到哥哥的表情,福至心灵,刹那间就明白了。
不在投资协议上签字的股东,正是邓总本人。
否则区区一两个亿的投资,怎么可能有人跟盛天骄对着干。
一股邪火从盛可以的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脸色全变了,脱口而出:“是她不签字对不对?”
盛天骄看着他的表情变化,十分无奈,每当他必须要夹在亲妈和弟弟之间,这种无奈感就避无可避。而他的神态变化和避而不答的事实,无形中已经验证了盛可以的猜测。
盛天骄没有徒劳地解释,没什么好解释的,他唯有苦口婆心地试图说服:“老二,你想做成事,就不能意气用事。妈妈想和你聊聊你拿钱投资的想法,作为关键股东她的做法合情合理,你逃避是没用的。”
盛可以翻了个白眼:“我跟她聊?她跟我聊吗?哪一回她跟我说话态度是合情合理的?”
盛天骄沉住气:“我知道你们俩不对付,但是不对付就不沟通,这肯定不合适。抛开一家人的关系,你在这个世界上要应付的人多了,哪能个个都跟你那么对付?”他挥挥手,“总之,你等等看她要说什么,不耽误你什么事。”
盛可以很气:“哥,你今天让我来,还叫我喝茶,这么闲情逸致,其实就是等着让老太婆来堵我的吧?”
盛天骄板起脸:“别胡说,我没那么多闲工夫玩花样。”
他叹口气,语气又缓和了:“妈妈在公司这么多年,眼线比你想象的更多,只能说你今天一来,她就收到了消息,如此而已。”
他一锤定音:“坐着吧。”语气平静,内心却十分烦恼。
投一个小基金让盛可以和他名下的人去掌控,这事儿一开始运作,盛天骄就知道母上一定会反对。
他以为和往常一样,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就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改变邓总的想法,结果他远远低估了老太太对这个外来子的警惕。
投资协议所有股东轮署完毕,最后来到邓总面前,她协议没看完就直接严词拒绝。盛天骄好说歹说半天,全是白费。
他想办法做老太太的工作,又尝试不少次让盛可以回家吃饭,参与家庭活动,希望能看到邓总和盛可以之间一点半点关系缓和的迹象。那时候趁热打铁,软硬兼施,说不定他就能说服两边把事情聊聊好。
结果一头是犟驴,另一头也是犟驴,难得见面要么互相当空气,要么干脆针锋相对。邓总善于嘲讽和辱骂,盛可以善于消极对抗,谁也不服谁,不要说坐下来谈正事了,搞不好一句家常话都能弄出在爆竹仓库里点火的效果。
盛天骄的威风在家里半点儿用都没有,对妈妈发脾气不合适,对盛可以发脾气更不行,这个弟弟难得最近着点儿调,一推不是要推更远?
幸好盛天骄的太太温和可人,偶尔盛利好也会在场,姑嫂两人一唱一和勉强还能把场面混过去,否则家里吃饭的气氛跟上刑一样,让人周身不适。
这么僵持了一段时间,盛天骄一筹莫展,这边邓总不松口,那边盛可以催得急。
现在狭路相逢,盛天骄一想,索性就把事情挑明了也好。
他不准盛可以走,当弟弟的自然不敢真的硬走,可是想到即将要和来人面对面,盛可以平静的心情马上烟消云散。他僵硬地坐在沙发上,无数根本不愿意去想的往事一幕幕闪现,历历在目。
用“不对付”这三个字来形容盛可以跟继母的关系,盛天骄已经算是十分含蓄了。
盛可以十四岁的时候才到盛家来,他来是因为亲妈没了,无依无靠,走投无路。
来西京之前,他和母亲一起住在偏远的山西十八线小县城钱谷镇,镇上最有钱的人家里存款都没有超过五位数。
越是这样的地方,人们越是秉持着愚昧的观念,盛可以从小就知道,自己是所有人口中的“没爹的野种”,为这个称呼,他不知道打过多少架。
盛可以小时候很瘦,身体没优势,大部分时候都打不过。然而他不虚打架,每次都是主动进攻,不依不饶,穷追猛打,头破血流遍体鳞伤仍然无所畏惧,直到大人冲过来拉架为止。
他不在乎自己是不是个野种,但这个词中包含了对母亲的羞辱,唯独对此他无法释怀。
书上说“守得云开见月明”,流行歌曲里说“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这些最后都被证明是谎言,起码对盛可以的妈妈来说是彻头彻尾的谎言。无论她守候得多么虔诚,等了多久,最后等到的都只有疾病和绝望。
他一辈子都记得母亲是如何孤独度过生命最后几年的,如何不错眼地看着病房的门,坚持将电话铃声调到最大,生怕错过自己日思夜想的电话。她的要求很低,只不过是希望盛可以的父亲来看自己一眼,甚至电话里说上几句亲近的话,可惜最终也没有等到。
盛可以独自送母亲上了山,下葬的时候流干了眼泪,昏睡在新坟前,直到东方既白。
他怨恨父亲,很久之后他从各种渠道,得到许多零零碎碎的信息,真真假假凑起来,足以还原当时场景:为了阻止男人去看望重病的前妻,盛天骄和盛利好的母亲,也就是人人敬畏的邓总,除了一哭二闹三上吊,还带了一把刀在手边,日日夜夜不离身,上班开会吃饭睡觉都如此,且撂下了狠话——男人敢去探病,她就敢先杀了两个孩子再自杀。
这个女人有能力帮老盛拼事业从零拼到亿万,有狠劲怀着身孕还一天工作十六个小时,人人都猜想她自然也有说到做到的霸气,而老盛猜都不用猜,他知道结果。
老头子没敢挑战新妻的底线,却又在前妻死后良心发现,葬礼后一个月,他出现在盛可以独居的小院门口,带走了盛可以,带进了西京自己和邓总的家。这个决定给他带来了将近二十年的后院起火,从此家无宁日。
这一切盛可以都知道,都看在眼里,对老头子没有半点同情,老盛死的时候他全程冷冰冰,在葬礼上戴着墨镜不动声色,邓总哭得死去活来,盛可以眼前浮现的全是自己母亲的身影。
他恨父亲,也恨后妈,就像所有那些不幸的,被抛弃的孩子一样,恨意和血肉融合在了一起,根本无法剥离。盛家每个人都知道这一点,甚至也都理解这一点,所以盛天骄从来不强迫盛可以回家过年过节团聚,最多两兄弟提前一起吃个饭就算他的意思到了。
遇到乔希年之后,盛可以逢年过节很多时候都在包子店待着,也许对他来说,因为老板两口子的存在,因为乔希年的存在,那一处简陋之极的城中村自建房反而更像是家。
邓总的高跟鞋声音在外面地板上“咔嗒、咔嗒”响,来者不善,护士和司机都留在门外,她大步跨进来随手一摔门,“砰”一声,里里外外的人都噤若寒蝉。
邓艺如六十七岁,每天一小时的锻炼加天价科技美容手段,让她的脸和外观维持着一种奇异的年轻感。身段纤细、头发乌黑、皮肤光滑,所有皱纹都被肉毒杆菌消弭于无形,眼角被手术刀开出了美丽的弧形。
然而岁月带来的衰败仍无处不在,她的模样就像盐碱地上覆盖着的草皮,鲜嫩、蓬勃、活生生的,只是没有根,需要定期置换。
她老了。
丈夫死后,她很少出去应酬,对夫妻男女之爱的需求似乎也跟着被埋葬了。对邓总来说,费尽心力整饬皮囊并非对风月仍有幻想,而是一种不服输的标志。
她对谁都不服输,无论是活着的,还是死去的。
是有形的人,还是无形的岁月。
现在邓总站在那里,穿着简洁的直筒白裤子和黑色丝质衬衣,戴着价值七位数的长流苏翡翠耳环,像下一场要去哪里参加派对。她冰冷的眼神落在前来迎接的盛天骄身上,再落到坐着不理睬的盛可以身上,两个男人都没有说话。
她淡然开口:“开门见山吧,这儿就你们和我,废话就不多说了。你是不是要给他两个亿,让他自己操盘投二级市场?”
盛天骄点点头,没多说什么,他没对盛可以说谎,他是真不知道亲妈怎么会今天杀上来把盛可以堵个正着,一时间也不知道邓总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邓总微微叹口气,脸上露出了非常明显的失望表情,尖刻地说:“你们男人就是这样,个个都是养不熟的狼,无论为你们做了什么,对你们多好,到了关键时候,都是胳膊肘往外拐。”
盛天骄皱了皱眉头,看了一眼盛可以,他不介意亲妈对自己开火,如果骂自己两句能让她对盛可以态度好一点,或者让盛可以舒服一点,那多骂几句无妨。
如果说邓总对盛天骄还只是失望,她转过去看盛可以的神色里就满满都是无可辩驳的厌恶。
她吆喝了一声:“你,要拿两个亿,你凭什么?”
盛可以不说话,眼睛看着旁边。
从他十四岁进盛家门就是这样,谁为了任何事骂他,他都不理,眼睛看旁边,死猪不怕开水烫。这个姿态也是提前告知骂的人,他绝对不会接受训诫,也不会改变自己。
唯独从来没有真正骂过他,而是一直在教他的盛天骄,能得到他有意义的回应。
邓总最恨他这种消极反抗的姿态,今天也是一样,她脸色渐渐铁青。但和平常不一样的是,她没有暴跳如雷,而是迅速控制了自己的情绪,甚至语气还放缓了。
“这样吧,你要两个亿对吧?可以,我可以签字。”
两兄弟都吃了一惊。
基于他们对邓艺如女士的了解,这件事绝不可能如她说的那么一马平川轻描淡写,她后面一定跟着条件。
只是谁都没想到,她的条件如此苛刻。
“你跟我去公证,放弃你在盛家的继承权,拿着这两个亿给我滚蛋。以后不要告诉任何人你和我们盛家有关系。”
她黑白分明宛如秋水的眼里喷着火,半生的积怨正在内心蒸腾,声音尖锐刺耳,变得就像毒蛇嘶叫,每一句话都四溅硫酸,恨不得置面前的人于死地。
“你本来就是个野种,什么都不配有的玩意儿,盛楚生那个死鬼王八蛋非要把你带进门,坏了全家风水,难怪他早死,他早死活该。你想继承我跟老盛千辛万苦打下来的基业,你趁早别做梦,既然你要拿这两个亿,我给你,你拿上之后,马上滚蛋,我告诉你……”
邓总话没说完,盛天骄突然一声暴喝:“妈,你太过分了!”
他平常八风不动,此刻脸却涨成了猪肝色,严厉地望着自己的母亲:“老二是盛家的人,这是不争的事实。你这样说对谁都不公平,爸爸在的话,也不会愿意听到这些。”
邓总大怒,扭身抓起旁边桌子上的花瓶,扬手就对着儿子丢了过去,盛天骄无奈地一闪身,花瓶落在地上,碎成几片,她声嘶力竭骂起来:“你给老娘闭嘴,你这个不孝子,白眼狼,什么时候轮得到你在我面前大呼小叫。”
这时候盛可以笑出了声。
这声笑,让邓艺如和盛天骄都愣住了。
盛可以缓缓站起来,拿起自己的包,清了清喉咙,走到邓艺如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继母,悠闲地说:“死老太婆,你别跟我玩这一手了,你想让我放弃老盛的继承权?门儿都没有。”
他还有心情掰手指:“我想想啊,对,我是他的亲儿子,起码能分他三分之一的财产,我什么时候要,你就得什么时候给。你想用这种卑鄙的手段让我放弃继承权啊,别做梦了。”
邓艺如气得手都抖起来了,指着盛可以的鼻子,尖声怒斥:“你这个不要脸的死野种。”
盛可以再次笑起来:“是啊,我是个野种,可我就是姓盛啊,我就是能拿盛家的财产啊,略略略,你能对我怎么样?”
邓总挥手一个耳光打过去,盛可以似乎早有预料,一闪就躲开了。他背好包,哼着小曲儿,看都没再看继母一眼,就此扬长而去。他的背后传来邓总几乎失控的叫骂声,可是门开了再一关,也就什么都听不到了。
盛可以步态轻快地穿过哥哥办公室外的走廊,下了电梯,平常他会在写字楼门口上自己的车,今天却一直下了地下停车场。在电梯间通往停车场的拐角处,他停下步子,站在那里深深吸了一口气,而后一拳砸在墙上。
一拳,又一拳,手掌通红肿胀,皮肤破裂,鲜血涌出,沾在白色墙壁上,触目惊心。
四周极其寂静,空中回荡的,唯有一拳又一拳轰击的单调咚咚声。
盛可以从办公室离开两小时之后,盛天骄打电话来,他接了。
没听哥哥说什么,他劈头就一句:“你不用劝我,你告诉老太婆,除非她找人砍死我,否则我绝对不会让她如愿的。”
他有一句话没说出来,跟盛天骄说不上,却如同雷鸣一般在脑海中回荡。这跟钱没关系,这跟荣华富贵没关系,这是我亲妈的愿望,这是她最后的希望,这是她付出一切换来的结果,谁也别想给她来个釜底抽薪,她死了也不行。
邓艺如有她的道理,有她的立场,盛可以不在乎,他是自己妈妈的儿子。
盛天骄没有为邓总解释的意思,更没有教训他,只是说:“我知道了,我打电话是跟你说另外一件事。”
盛可以转不过弯来,还在怒气冲冲:“什么事?”
盛天骄顿了一下,说:“老二,注意你的语气。”
盛可以沉默了很久,想起哥哥做的一切,终于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平静地重复了一次:“哥,你找我什么事?”
“钟家想要投资一个亿到你公司那边,条件是让妮娜进公司做执行合伙人,你觉得怎么样?”
这倒是件新鲜事,他问:“妮娜?钟妮娜?哪个钟妮娜?”
“经常来家里,也经常跟你一起玩的那个钟妮娜。”
盛可以半天没反应过来。
他和钟妮娜当然很熟,酒搭子,狐朋狗友的核心人物,吃喝玩乐的长年合作伙伴。
钟妮娜跟盛天骄和邓总也很熟,她的父亲钟元吉是盛老爷子最重要的生意伙伴之一,双方事业上合作无间,有不少共同的投资,生活上也志趣相投,可以说有过命的交情。可惜钟元吉五十出头就车祸去世,钟太太紧急把儿子从国外招回来继承公司,连大学都没读完,那时候钟妮娜才十多岁。
她是小女儿,又长得格外美,父母对她宠爱非常。她从小就跟着家里人出来应酬,穿着公主裙在大人谈生意的地方走来走去,想要什么就有什么,走过的每一寸路都由赞美和奉承铺成,父亲去世后待遇甚至更好了,母亲溺爱,哥哥更是什么都不管。
盛可以对她的童年生活不了解,单看现在的做派也足够得出结论。这样一个含着金钥匙出生,以享乐为日常的女生,怎么突然要来做执行合伙人?
执行合伙人是要劳动的!要上班的!
盛可以流露了自己的心声,盛天骄就轻描淡写地回应:“她妈妈来找我,说钟叔叔去世之后,小钟毕竟年轻,撑不起那么大的生意规模,她们陆续在变卖名下的一些产业,最近有大笔现金入账,阿姨帮妮娜管着她那部分。她的意思是妮娜这么大了,想让她做点正事,别的人她信不过,我们毕竟是知根知底的。”
钟太太想得很对,两家是世交,盛家有头有脸,投进来的钱能有多大收益不敢说,起码不至于被人骗。
他说:“他们真金白银投钱,我觉得可以啊。”
盛天骄说:“那就好,我来交代高总安排她入职。”
“行,好像我说不行有用似的,不过,她能干什么啊?”
“你不知道吗?娜娜专业和投资对口,金融管理,本科港大,硕士哥大,还是优秀毕业生。”
盛可以惊呆了:“我真不知道。”
他晚上刚好有个酒局和钟妮娜一起,见到人就问:“你妈投钱给我公司,要你来上班,这事儿你知道吧?”两人说着话往酒吧里面走。
钟妮娜穿着桃红色抹胸裙,腰是腰腿是腿的,一进酒吧门全场瞩目,比舞台上的跳舞女郎都更受人关注。她习惯了,挽着盛可以的手臂目不斜视,说:“什么叫我妈投钱,是我要投的好吗?”
“你妈愿意啊?”
“怎么不愿意,比我拿钱养小狼狗好吧?毕竟是做事,还是跟你们家一起。”
看来大小姐还真的动过脑子。
盛可以接着问:“你妈妈这么想我理解,那你呢,你图啥?”
钟妮娜眼睛都瞪大了,她上下眼线都涂得很浓,高光用得到位,显得鼻子挺翘,眼仁又黑又深,艳丽妖娆。
“我图啥?”
盛可以耸耸肩:“对啊,你图啥?”
钟妮娜得天独厚,有钱有貌,喜欢包包喜欢车子喜欢珠宝首饰,想怎么买就怎么买,想怎么换就怎么换。他们认识那么多年,有时候连续一周天天见面,却从来没聊过彼此想做什么,人生有什么理想这一类的话题。
盛可以认为没什么好聊,他认识那么多富家小姐,家里有做医药的有做矿产的,有卖车的有卖商铺的,家里的发财之道各有不同,她们的人生却千篇一律:先穷凶极恶地玩,玩够了有一天看上哪个差不多的男人,风风光光结婚。嫁的人多半不会穷,就算穷,娘家也有足够的钱管她一辈子锦衣玉食,顺便把老公也扶起来。
钟妮娜就很气:“你当我是个洋娃娃呗,胸大无脑就知道吃喝玩乐。”她拍了盛可以一把,“我想做事的。”
盛可以没往心里去:“行吧,你是大小姐,你爱做什么做什么。”
钟妮娜得意地笑,露出脸颊上两个小小梨涡,把盛可以挽得更紧了:“二哥,你要帮我哦。”
盛可以满口答应下来:“帮帮帮,咱们谁跟谁。”
这时候他们已经到了包厢,孙贼冲上来给了盛可以一个熊抱:“二哥!来走一个。”钟妮娜劈手抢过孙贼手里的酒杯闻了闻:“怎么又喝洋酒啊,烦不烦。”
漫长的夜生活又一次拉开了序幕,沉浸其中的盛可以和妮娜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没事儿喝个小交杯,期间还出去接了一个乐乐打过来的视频电话。小朋友把盛可以买给他的海洋生物科普书都看完了,睡前特意来给他上一节鲨鱼知识普及课,盛可以已经喝得有点晕了,蹲在酒吧外的路边,扶着脑袋听乐乐奶声奶气说话,不时听到乔希年在旁边补充一两个知识点,在这一点点时间里,他内心意外的平静和满足。
那时候他可万万没想到,钟妮娜是认真的,她真的想做事。
两个月后的一个周三。
盛可以像条咸鱼一样瘫在办公室里,现在是下午六点。他今天开了一天的会,每个会上都在发脾气,有时候嫌别人说得不清楚,有时候嫌别人说事情说得太清楚,总之身上所有的毛都是竖起来的,谁碰到了谁就会被扎个透心凉。
这种鬼见愁的状态已经持续很长一段时间了,根本原因就在于盛天骄之前答应的投资一直没下来。
一周前他又去了一次盛天骄的办公室,事情毫无转机,投资协议仍然卡着没过。邓艺如女士自从跟他当场撕破脸之后,选择了胶着战术,不冲突、不沟通、更不妥协,看谁能耗得过谁。
盛天骄试图让弟弟明白这件事和其他公司决策不一样,他不能以大股东和董事长的地位去强行解决,只能通过时间渐渐消解,可惜盛可以不怎么买账。
他深深觉得人和人是不一样的,有时候,你跟一个人血肉相连,甚至朝夕相处一辈子,仍然未必了解对方,更不喜欢对方。而有的人一出现,你就发自内心地认定这个是自己人,信得过,靠得住,杠杠的,比如说袁哥他们两口子,还有乔希年。
他们和盛家之间,财富名望势力隔着十万八千里,可是到了关键时候,比如说丧尸爆发,世界末日来临,人们必须要抱团取暖,团结一致求生存的节骨眼上,盛可以宁愿跟袁哥他们组队,也不想和盛家人和自己日常相处的那些狐朋狗友凑一起,谁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往你背后捅刀子抢你手里一块饼。
他有一次喝多了还跟袁哥这么说来着,结果袁哥一脸嗔怪:“啥玩意儿?丧尸爆发?那我们抱团有什么用,要等政府啊!”
盛可以没想到还有这么大义凛然的选择,只好退而求其次:“那……政府反应也需要时间是不是?在那之前,在那之前我愿意跟你们一块儿住。”
袁哥还是嫌弃他,而且是很实诚地嫌弃他:“真到了那时候你可少吃点,外面有丧尸可能不太好买菜。”乔希年和方姐在旁边笑得拍大腿。
指针指向六点半,有人轻轻敲门,盛可以以为是安娜,喊道:“你下班吧,我这里没事了。”
人家直接推门进来了,如此随意,只有钟妮娜。
她的头发盘成了素髻,化了干净利落的淡妆,眉目如画,清丽过人,身上穿一套定做的灰色职业装,简单的西装和长裤,里面搭了一件白色V领T恤,很朴素。
“二哥,下班了吧。”
盛可以懒洋洋地说:“还没有,忙着呢。”
钟妮娜说:“你不下班,人家安娜有自己生活的好嘛?我让她先走了啊。”她扭身喊了一句,“安娜,你先走吧。”
安娜很会做人,过来站在门口,问盛可以:“盛总,您还有什么事吗?”
盛可以不想说话,挥挥手:“拜拜。”
安娜嫣然一笑,拎起包包和外套,高跟鞋清脆的声音很快消失在了走廊的尽头。
盛可以问她:“你来干吗?”
钟妮娜坐在他桌子一角,说:“我上这么久班了,盛老板,你是不是应该跟我聊聊工作聊聊未来啊,对员工这么不上心的吗?”
盛可以哼了一声,说:“我不想管你的未来,明天就辞职都行,我愿意给你一天一个月的补偿费。”
钟妮娜大笑:“给什么补偿费啊,盛总,你格局小了。”
她看着盛可以,突然正经起来:“说真的,我这两个月都在看公司之前的项目,有些地方想跟你探讨一下。”
盛可以摆摆手:“我不想听。”
钟妮娜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你不想听也要听。”
盛可以拗不过她,于是像忍耐宿醉一样把头放在了桌子上,闭目装死。钟妮娜不去管他,真的开始一个项目一个项目说自己的看法,行云流水,滔滔不绝。
她说的是不是有道理,盛可以完全不知道,因为他一句都没听进去,脑子里一直嗡嗡作响。过了好一阵子,他突然打断钟妮娜的话,说:“娜娜,我问你一个问题。”
“啥?”
“你饿不饿?”
钟妮娜为之语塞,好半天才长叹口气:“算了。”
她站起来开始自暴自弃:“走吧,去吃饭吧,我一天都没怎么吃东西,要饿死了。”
盛可以总算高兴了一点:“走。”
他们一起在附近一家日本餐厅吃了饭,吃饭的时候两个人共在的微信群里不断响起召唤,叫他们去哪里哪里喝酒。盛可以觉得去喝一杯无妨,钟妮娜却严词拒绝:“不行,明天要上班,八点就要到,我回去睡觉了。”她干脆利落结账走人。
盛可以非常迷惘:“什么八点就要到?我怎么不知道公司改了上班时间。”钟妮娜在司机的搀扶下上车,对他回头一笑:“我改的。”
说起来盛可以确实误判了钟妮娜,她一到盛世投资,公司气象焕然一新。
起初说钟家大小姐要来的时候,大家都觉得这是又多了一个菩萨。坑嘛,是占了一个,人嘛,是在这里,事情嘛,是不干的,但什么好处都不能少他们一份,这还不叫菩萨?
结果钟小姐不是那么回事,她不愧科班出身,专业上很懂,进公司之前对盛世这些年涉足的领域和项目都下了一番功夫研究,上手上得飞快。难能可贵的是她既有自己的主见,又能听业务团队的意见,和她外表展示出来的骄横跋扈大相径庭。
翟晓敏向来眼高于顶,对这位钟小姐都啧啧称赞。没几个月,盛世投资俨然改天换地,有了一种前途无量,欣欣向荣之感。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就是盛可以,他之前一段时间雄起了没多久,突然又颓了,而且颓得摧枯拉朽,一往无前。半途而废,就显得二爷格外不行,人们背后嚼起舌根子来的时候,总忘不了横竖对比一番。
不知道盛可以听到这些闲话没有,可能听不听到都无所谓,他每天照常来上班,高兴就去开一下会,不高兴就窝在办公室里打游戏。身边比较接近的人比如说安娜,都明显觉得他现在不高兴的时候比以前更多了。
每天六点,哪怕全公司都在加班,他照样拿起外套走人,十天里有八天去了隔壁的方圆川菜,有一天钟妮娜实在忍无可忍,把他给堵门口了:“二哥,你去哪儿?”
盛可以知道她明知故问:“下班了啊,我去吃饭。”
钟妮娜眉毛都挑起来了:“你去哪里吃饭?”
“关你什么事啊,我想去哪里吃饭不行。”
钟妮娜把门一关,很大力,安娜在外面立刻站起来走出去,连外面套间的门都给关上了,和钟妮娜配合得天衣无缝。
“前几天肖老四跟我说,看见你在隔壁方圆川菜收银台帮人结账,朋友圈传疯了,古有卓文君当垆卖酒,今有盛二爷前台收银,怎么了呢?盛世投资CEO的位置给你待遇不够好?下班了还得找家餐馆打第二份工呗。”
她越说越气,越说越尖酸,纤细的手指就差没戳到盛可以鼻梁上了。他一点儿不生气,听钟妮娜一顿批完了,反问:“就算是吧,我去帮人家收银了,关你什么事?”
钟妮娜怒目圆睁:“我们是合伙人,你干什么当然关我的事。”
盛可以一摆头:“合伙又不是结婚,你管我业余时间去干啥。”伸手把钟妮娜扒拉开,一溜烟就跑了,气得钟妮娜把他桌子上所有东西都推下了地。
他到了方圆川菜,门口已经有好几十桌在等位了。这家店从一开始随到随吃,到后来等位三小时起步,前后不过几个月的工夫。
这么顺风顺水下去,年底就能收回投资。泰格哥满怀信心,说到时候就要去其他大城市开店,每个地方开一家,把方圆做成高端川菜的标杆,投资啊团队招募啊都是小事,最主要的就是要辛苦袁哥携家带口去新的地方开疆辟土,毕竟新店没有大厨坐镇是行不通的。
袁哥听着人家给他描绘美好蓝图,高兴得合不拢嘴,更高兴的还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在家乡的齐妹儿和齐大爷。这几个月下来拿到的钱,可以说解决了齐妹儿所有的人生问题,她发过来的照片上容光焕发,换了个新手机都知道开美颜了。
只有盛可以听了跳脚,说:“不行不行,去什么外地,在这里多开几家会怎么样?你们走了我去哪里吃饭?”
大家都笑他,说盛总情商太高了,这恭维人的水平,简直出神入化。袁哥在旁边幽幽地说:“啥子情商不情商哦,他是认真的,我们没在,他过节都不晓得去哪里。”一边说一边拍他,完全没把二爷当外人,“么得事,你跟我们一起去就行了。”好像他会真的没饭吃一样。
盛可以穿过等位的人走进去,乔希年已经在收银台后面坐着了,看到他来就笑:“下班啦,今天好像晚了一点。”
盛可以熟门熟路跑进去,跟她坐在一起:“是啊,临下班了有点事。”
乔希年“哦”了一声,没问什么事,这时早来的客人吃完了过来结账,乔希年操作电脑,输入账单,打出小票,对方刷卡付钱,开了发票走人。前后都是系统操作,和包子店时代相比鸟枪换炮,是个人都能干,再也不需要乔希年心算了。
每次看到这个场景,盛可以就想起老板娘的那句话——是不是很浪费?
客人越来越多,盛可以知道自己坐在收银台有点碍事,再给熟人看到了发朋友圈确实也不好,扒起来跑到厨房后面小办公室去了,这是方姐和袁哥平常休息的地方。
今天方姐也在,正带着两个孩子吃饭做功课,看到他来了就笑:“你还真的跟报道一样天天来啊?”顺势站起身,“来,你给乐乐讲讲功课,他的作业我看都看不懂。”
盛可以过去一看:小学信息奥赛精选题,当即有点蒙:“乐乐,你幼儿园什么班啦?”
乐乐奶声奶气:“大班。”琪琪在旁边举手:“我也大班。”
盛可以把题目书拿起来翻了翻:“你们大班教这个啊?”一看已经做了一大半了,字迹稚嫩,歪歪扭扭的,但解起题来一丝不苟,绝对不是在闹着玩。
他全身心震惊:“这也太卷了吧!什么幼儿园啊?”
方姐插了一句:“不是学校发的,他自己跟乔希年去书店买的,说上面的题看着很好玩。”
几十年的人生经验告诉盛可以,要识别一个人是不是聪明人很容易,只要看他是否喜欢做数学题就可以了。最聪明的那些简直能把数学题当饭吃,难题解出来的瞬间高潮迭起,比干啥都快乐。
他对乐乐肃然起敬:“乐乐,你真的需要我教吗?”
乐乐咬着铅笔想了想,摇头:“不用,我自己想得出来。”他把题目书扒拉回去,继续做,唰唰不带停的,十分凶残。
盛可以放心了,万一乐乐说要教而他根本不会,那可就丢人丢大发了。
他在里面待着,没一会儿袁哥从厨房出来,叫他:“哎,你来了哇,吃饭了嘛?没吃的话我给你煮碗面。”
盛可以笑:“袁哥,我看你忙成狗,给我煮什么面啊,赶紧干活去吧。”
袁哥摇头:“我这边一忙起来,你有些日子没吃到家里饭了吧。我给你拌个夫妻肺片,捞点儿蹄花,你等着哈。”他噔噔跑回去了,一会儿又跑出来,端了个店里的托盘,上面端端正正一碗面,高汤鲜香,葱花翠绿,雪白脱骨的一整个蹄花窝在面上,旁边挤着一个完美无缺的煎鸡蛋。面碗旁边放了一碟泡菜,一碟夫妻肺片,许多种香气氤氲在一起,勾得盛可以的馋虫蠢蠢欲动。
方姐在旁边看他吃,跟看弟弟或者儿子一样,心满意足,忽然冷不丁问:“你最近是不是有啥子心事,闷闷不乐的?”
盛可以的筷子悬到空中,又放下去,他很爱吃袁哥做的蹄花,明明是白炖的,却有着层次多变的口感,入口即化,唇齿留香。
他说:“是有一点儿,方姐,这你都看出来了?”
方姐笑:“啥子叫我都看出来了?我看不出来才奇怪吧,我几乎天天看到你,早就觉得你不太对咯。”
她拍拍盛可以:“没得啥子事嘛?要不要我们帮你做点啥子?”
自打盛可以跟邓总撕破脸当场闹翻,已经好几个月了,他一次没回过大宅吃饭,盛天骄能不见也不见,狐朋狗友的各种局去得不少,白天上班除了钟妮娜,公司里那些也都是熟人。
背后编他段子的,说他小话的,腹诽的,明贬的,阴阳怪气的,多了去了。
从来没有人当面来问他一句:“盛可以,你好像心情不太好,没什么事吧?要不要我帮你做点什么?”
可能是他隐藏得太好了,也可能人们根本就不关心。
盛可以差一点儿就哭起来了。
他在蹄花汤的热气里忍住了眼泪,说:“我有一个项目,本来想跟希年一起做的,结果公司没批准。”
盛可以努力地装作若无其事:“我有点儿沮丧,也觉得有点儿对不起希年。”
说出这句话来,忽然心情就好了一点。
方姐“哎哟”了一声,看了看外面坐在收银台后的乔希年。
她想了想,说:“你晓不晓得希年来我们花市街那个店的时候,是啥子样子?”
盛可以摇头,乔希年从来没讲过,他也没问过。
方姐看了一眼旁边在玩的两个娃娃,琪琪的注意力在动画片上,乐乐还在刷题,都没听他们说话,但她还是压低了声音。
“造孽得不得了,下大雨没的地方住,身上一点钱都没得了,烧到三十九度,晕倒在街上了。
乐乐那么小一个奶娃,聪明惨了,晓得挨家挨户敲门求救,敲到我们店门口,我们幸好那天还没睡,袁哥出去把她背了回来,烧了三天昏迷不醒。袁哥每天把她背到街上诊所打点滴,啧啧,瘦得皮包骨。”
她叹口气,当时的场景犹在眼前,心有余悸。
盛可以第一次知道乔希年是这样来到西京花市街的,眼睛都瞪大了,震惊难言,好久才说:“方姐,你们真是好人,希年幸好遇到了你们。”
方姐从鼻子里“嘁”了一声:“你还会抢台词耶?”
她指了指盛可以:“你有功劳,晓得不?小乔也好,我们也好,幸好遇到了你,不然我们再对她好有啥子用?最多就是带她回简阳,下力干些粗笨活路,吃一口干饭。”
说到这里,她对外面努努嘴:“你看她,你看我们娃娃,最起码,都平平安安的,无病无灾,包子店还开起公司来了,她也有一份,赚不赚钱不说,起码安下身来了嘛。”
盛可以没想到方姐会有这番话,他透过小办公室半开的门缝向外看,这个角度看不到乔希年,他眼前仍然栩栩如生地浮现出她的脸:眉毛的形状,嘴唇的颜色,下颌线的弧度,思考问题时突然严肃起来的神情。
主导运作一个私募基金,赚很多钱,走上人生巅峰,成为万千人崇拜的对象,这是人生境界的一百分。
流落在大雨的街头,头顶没有片瓦容身,孤儿寡母,危在旦夕,这是人生境界的零分。
二者之间,还有一到九十九那么多层次,进一寸有一寸的欢喜。
他忽地有些释然,由衷地说:“方姐,你说得对,是我钻牛角尖。”
方姐抿嘴笑,抽了张纸巾给他:“鼻子上有葱花。”
盛可以吃完这碗面,出去柜台前问乔希年:“哎,一会儿打烊了,咱们俩去散散步好不?或者看个电影什么的。”
乔希年很震惊,货真价实地震惊,甚至看了看四周,好像自己旁边还有别人。
盛可以伸手弹了一下她的鼻子:“问你呢。”
乔希年傻看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忽然嘴唇抿起来,笑得很甜:“好啊,那你等我。”
餐厅十点打烊,老板娘把乐乐和琪琪带回家去,顺便跟轰鸭子一样把乔希年和盛可以轰走了,万事不用他们插手,赶紧滚蛋是正经。
他们沿着餐厅外的步道一路慢慢走,走到了西江沿河大道,清风徐来,无论什么季节,西京的江边永远令人心旷神怡,难怪这一带的房子寸土寸金。
他们瞎聊着天,工作、餐厅、老板和老板娘、乐乐的学习……一个人说个什么话题,另一个人就能接下去,没什么好说了,就安静一会儿,然后总会有人想说点别的。
唯独极其亲近的人,才有这样自然的相处气氛,只有深深喜欢彼此,才会觉得沉默和喧闹都带光明。
他们在步道上漫游,经过跳广场舞的大娘们,经过练滑板的少年们,经过唱着蓝莲花的流浪歌手,经过屏声静气夜钓的光头阿叔,烟火人生的点滴,都在这一串串司空见惯的风景里。
这样平和喜乐的心情,盛可以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了,就在他鼓起勇气,想跟乔希年倾诉近来遭遇时,她忽然说:“二哥,你是不是有电话进来,你手机好像在包里振动。”
盛可以一想,下午开会确实是把手机调了振动的,一看果然有电话进来,他看到的时候刚好对方挂了。
钟妮娜打的,连续打了七个,每次都响足一分钟,简直丧心病狂。
以盛可以对钟妮娜的了解,她多半是喝多了,找他凑角喝下一场或者玩游戏。虽然这种情况在钟妮娜上班之后已经很久没出现了,但她故态复萌也不出奇。
他没想去管她,一面随手打开信息看了看。
这一下就把他的好心情立马给看没了,因为钟妮娜五分钟前发了一条信息给他,写着:二哥,救我,救我,快点来。此外还发了一个定位,是三点二公里之外的BBDOLL,盛可以和钟妮娜之前常去的一个夜店。
盛可以一头雾水,马上打回电话给钟妮娜,听到的却是“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他难免慌张起来,告诉乔希年:“我要去夜店找一下娜娜。”
乔希年愣住了,她的表情变化一闪即逝,盛可以还是看在了眼里,很显然,乔希年把“我要去找一下我好像出了什么事的朋友娜娜”理解成了“我要去和女朋友娜娜在一起”。
他马上说:“你和我一起去吧,她找我找得有点急,我去看看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确认没事了咱们就回来继续散步。”他伸手揉了揉乔希年的头发,没说出来的意思是“你放心吧”。
这些全凭灵犀传递的小心思,电光石火,在两人心里流转,浓得像黑夜,甜得像蜜糖。乔希年使劲儿点了点头:“嗯。”
他们上车赶到夜店,门口是单行线,司机把他们放在了马路另一边,路上盛可以一直打电话给钟妮娜,还有他们比较熟的共同的朋友,都没找到大小姐的下落,心里多少有点着慌。
一下车,眼看面前绿灯只有七秒了,盛可以仗着自己腿长,一边继续给钟妮娜拨电话一边拉着希年狂奔过街。此时一辆黑色的车突然从对面的单行道上逆行掉头,呼啸着冲过斑马线,几乎是掠着盛可以的鼻子过去的,车子带起来的风差点把他们掀翻在地。
盛可以冲着远去的车骂骂咧咧,拉着乔希年进了夜店,他以前来得特别多,在这里属于VIP中的战斗机,备受尊敬。果然经理马上就过来了,点头哈腰:“二爷,今天来了,怎么没提前告诉我?我好给你留位。”
盛可以问他:“钟小姐来了没?”
“来了啊,在那边包房。”
盛可以松了口气,转身往经理手指的包房去,经理在后面喊了一声:“二爷。”他欲言又止,脸色在光影变幻的霓虹里阴晴不定。
盛可以觉得不对,问了一句:“怎么回事?”
经理有点为难:“您去的时候可能要小心点儿,今天钟小姐的那两个朋友,好像、好像脾气不太好。”
脾气不太好?盛可以心里直嘀咕,谁吃饱了撑的在夜店里犯脾气啊?
两人径直去了包房,一看偌大的包房空空如也,半个人都没有,可满地都是碎酒瓶子,果盘砸到了墙上,落了一地浆果,红红蓝蓝的在彩色灯光下格外诡异。一看这场面,盛可以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进去转了两圈,在茶几旁边的地上找到了钟妮娜的手机。
他撒腿冲出去,和正往这边走的服务员撞个满怀,一把揪住人家就问:“钟小姐呢?”
服务员惊讶地往包厢里看了一眼:“哎?刚才还在呢,我之前送了果盘过来。”
“刚才是多久?”
服务员掏出手机来看下单时间:“半小时前他们要了一个果盘,十二分钟前我送进去的,钟小姐的朋友说不按铃不要进去,我就走了。”
盛可以看了一眼钟妮娜的手机,心想,坏了,要是手机在身上还能报警定位找人,现在怎么办好?
乔希年在旁边说:“看一下监控吧,这里是不是到处都是摄像头?”
一语惊醒梦中人,盛可以打电话报警,一面小跑着冲到夜店里面找经理,让他带自己去保安室看监控。
果然,七分钟之前,钟妮娜被两个男人一左一右夹着,跌跌撞撞出了V8,往电梯方向去了。
经理吓得脸都白了,急忙调出电梯的监控,盛可以看到钟妮娜下了停车场,而停车场的监控显示钟妮娜上了一辆黑色宾利国王。
盛可以稍微松了一口气,拍到了车子,自然就能看得到牌照,有牌照报警之后各处一查,理论上来说就能把人找到了。
结果视频定格一拉近,盛可以傻眼了。
车子的牌照是空白的。
夜店经理在旁边说:“这是套牌啊,两个牌照,一个是空白的,一个是真牌照。有些人在高速上超速不想被拍,就会在一些限速路段用空白牌照。”
盛可以挠头:“完了,这怎么办?”
他有常识,知道这种情况下警察也不那么容易锁定那辆宾利的去向。而从监控上看,钟妮娜跟那两个男人结的梁子似乎还不小,对方气势汹汹又推又拉的很不客气。这一带走万一出了什么事,她妈可只有一个女儿。
他正慌着,乔希年说:“麻烦你把车子放大一点,清晰度调高一些好吗?”
保安按她说的操作,乔希年聚精会神地看着屏幕上那辆车,而后问盛可以:“我们穿过马路的时候是几点?”
盛可以看了一下手机,他过马路的时候还给钟妮娜拨了一个电话,十一点十七分三十二秒。
乔希年看着监控视频上那辆黑色宾利开出停车场的时间,十一点十五分十一秒。
她问经理:“这个位置的车开出停车场,开上你们店门口那条路,要多久?”
经理不明就里,说:“如果出口没有车塞在路上的话,应该最多一两分钟吧。”
乔希年马上对盛可以说:“二哥,你告诉警察,那辆把钟小姐带走的车车牌号码是西A3860999。”
盛可以和经理异口同声:“你怎么知道?”
乔希年看着盛可以拨电话,一边解释:“我们在斑马线上有辆车从旁边逆行拐弯,差点撞到你,记得吗?”
“嗯,就是这辆车?”
“对,所有特征都吻合,车后备厢标志旁边还贴了一个金色装饰不知道是什么,监控里这辆车也有,然后它的车牌号码就是西A3860999。”
经理说:“他们肯定一出停车场就按键把牌照换过来了,空白牌照在城里上路很容易被交警抓的。”
盛可以赶紧打电话给110补充报警信息,挂上电话之后,他眼睛亮亮地看着乔希年,说:“乔小姐,你可真了不起。”
乔小姐像个孩子似的嘟嘟嘴,鼻子微微皱起,温柔地看了他一眼。
有了车牌号这个关键信息,警察做事速度飞快,绑架钟妮娜的人很快就被抓了。
盛可以把乔希年送回家又赶过去警察局接大小姐,录完口供回到家,钟妈妈和她哥哥都在,老人家吓得半死,又是哭又是骂,又是后怕又是心疼,一直折腾到了后半夜。盛可以英雄救美心情尚可,就是累得贼死,一回家就倒头睡着了。
过了几天,钟妮娜稍微恢复了一点,约盛可以吃饭表示感谢,一边吃一边把来龙去脉说了说,原来犯案的是个一直狂热追求钟妮娜的小开,家里生意不算大,自己脾气很不小,前后被她拒绝几次,就魔怔了。
人一魔怔,干出来的事自然神憎鬼厌,匪夷所思。他那么大一个人,也读过书的,居然假托钟妮娜朋友的名义约她出来喝酒,趁机想要硬带她回家生米做成熟饭。好像他强迫了钟妮娜一次,对方就会死心塌地跟他一辈子,从此天下太平似的,完全忘记了法律这回事。
“当然了,”钟妮娜总结道,“再怎么说,幸好盛二哥你及时赶到,义气干云,救命之恩,涌泉难报。”
盛可以没好气:“你有时间打电话给我,怎么没时间报警?”
钟妮娜一脸懊恼:“我跟他说我有男朋友,他问我是谁,我就说是你。你想想啊,盛家二少爷是我男朋友,他总应该知难而退了吧,结果你不接电话,你要是接了电话赶紧来,或者电话里骂他两句,说不定就没事了呢。”
盛可以嗤之以鼻:“幼稚,他嫉妒得发狂,说不定等我到了,当场一刀捅死我们俩。”
他像哥哥训妹妹一样伸手弹了一下钟妮娜脑门:“你以后少招惹这些烂人了知道吗?”
钟妮娜白了他一眼。
她吃了两口菜,忽然说:“二哥,你那个包子店的红颜知己,乔希年,是这个名字吧?是她记住了抓我那辆车的车牌,警察才那么快找到我的,是吧?”
盛可以瞄她:“是,你记得请人家吃饭,她才是你真救命恩人。”
钟妮娜“哼”了一声:“请吃饭算什么呀!”她伸出筷子,在盛可以手臂上戳了一下,“我妈跟我说了。”
“说啥?”
钟妮娜又哼了一声:“说你后妈不给你钱和乔希年一起投资的事儿。”
“嘁,你妈怎么知道的?”
“我妈跟邓总是闺蜜啊,你哥跟我妈说的,让我妈妈去劝劝邓总,不过看样子是没劝好。这事儿吧,我们都觉得是她不对。”
这些七拐八弯最后虚头巴脑的话盛可以压根不愿意听,赶苍蝇似的挥挥手:“别提了,坏胃口,赶紧吃完要回去上班了钟总。”
钟总偏要提:“二哥。”
“又怎么了?”
“你想要两个亿,不见得要跟你后妈要啊。”
盛可以瞪她:“别说风凉话啊,不跟她要,我跟你要?”
钟妮娜笑得很贼,拍拍自己32C的美好胸膛:“哎,怎么着,说对了,就是跟我要。”
盛可以含着一口饭,眼睛都瞪圆了:“你有两个亿?”
“我爸没了,我跟我哥他们分家产,给我留了三个亿,一个亿在盛世投资了,还有两个亿,我妈说我可以全权处置的。”
“啊,真的??你愿意投给我?”
幸福来得太突然了,盛二爷的声音都在颤抖,要不是旁边还有人,他简直想要打自己一个小嘴巴,看是不是身在梦里。
钟妮娜痴痴笑,说:“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救命之恩,涌泉以报,涌泉就算了,给两个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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