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相处(6)(1 / 2)
夏荷的香气在整个绿波荡漾的太液池间氤氲,皇帝心情大好,遥望大明宫檐牙高啄,气象万千,一张脸,更显得意气风发。
自朝廷下旨讨伐浙西卓金,前后加一起,不足月便让浙西自行崩溃。卓金父子被手下劲卒绑了送回长安,人一到,皇帝见都不见,直接命三司长官于独柳监刑腰斩卓金父子。
长安的强势,让天下节度使慌了神,一时间,马踏沙鸣惊落花,京城大道上迎来了各地复归帝乡的节度使们。
短期内,朝廷更换对调了几十个节度使。
唯独河北,对长安天子的举动冷眼旁观,依旧不肯入朝。树顶一两句莺啼滑过,皇帝回回神,问身边太子:
“河北没什么动静,你什么看法?”
太子正思忖着应对之词,后头,听有女子啼哭声传来,很快近了,见安乐红肿着眼进了凉亭。
一打照面,太子几乎被安乐眼中喷薄而出的怒火烧到,他错开了眼。
安乐彩衣翩翩,盈盈拜倒,哽咽说:“请阿爷为我做主。”
皇帝眼神一动,鱼辅国连忙把安乐搀扶了起来,安乐哭道:
“我要参御史大夫,谢珣罔顾朝廷法度杀了我的人,难道,这大周是他的了不成,可以草菅人命?”
皇帝对她素来和气,这件事,已经有所耳闻,微愠道:
“胡闹,死了一个面首,值得你大呼小叫来告相公的罪?你纵着云鹤追私售假度牒,我还没问你的罪,你反倒先来告小谢了?”
皇帝顺带不满地瞥了眼鱼辅国,薄责道:“你是左街功德使,就这么看着公主胡来?”
鱼辅国手里还托着新湃的紫葡萄,微微一滞,当即反应过来,丢了托盘赶紧跪下认罪。
皇帝冷笑不止:“一个是朕的家奴,一个是朕的女儿,居然敢在朕的眼皮子底下胡作非为起来了,朕这还没老呢,就当朕耳聋目盲了?”
皇帝虽保养绝佳,平日精神,但嘴角那有两道深深的腾蛇纹,雷霆一怒时,便登时升起。他上下扫安乐两眼,“砰”一声撂了手中茶盏:
“安乐,你要这么多钱做什么?是朕给的不够?”
安乐眼角瞥了眼太子,太子如常,无动于衷,她指甲深深嵌进掌心,暗道太子此时一定得意极了。只能深吸口气,忍着性子,低声下气说:
“儿不敢,阿爷待儿舐犊情深,吃穿用度上从没亏待过儿。但阿爷该知道,儿府里养了好些门客,哪一样不得用钱?”
皇帝冷哼道:“你那些门客,要是真有些真才实学也倒罢了,去科考,走正经仕途的路子。整日吟风弄月,以为写两首酸诗就能治国平天下了?”
安乐委屈道:
“阿爷这话错了,我大周向来是诗歌的国度,诗人们正是盛世里那颗最璀璨的明珠,所谓四方来朝,他们仰慕的正是我大周的文化,儿不觉得诗人就比出将入相的高官们差了。更何况,文相公也写诗,清丽空灵,是当之无愧的文坛领袖,难道在阿爷看来,文相公只是个徒有虚名的酸腐诗人吗?
关键时刻,公主一点都不草包,鱼辅国暗暗赞叹。
皇帝要被她气笑了:“说你蠢,你脑子这不挺好使?还知道给我搬文相公。你那些门客就是写诗,有几个能比文相?”
说着,掌心捻动的手串一停,“谢台主已经把卷宗都拿给我看了,国家有国家的法度,你虽是公主,他查到你头上了,该上交的上交,不要让我为难。还有你,”皇帝转头睨鱼辅国,“失职该领罚,这件事,满朝文武都看着,朕准了小谢的折子,牵涉到谁,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安乐一张脸已经气到要滴血,她咬牙道:“就算罚我,罚阿翁,这也是陛下的家事,长安城流内外几万官员御史台不去管,管到陛下家里来,那些文官不知该多得意了。”
一剂药,下到皇帝心坎上,皇帝沉吟了一会儿,吩咐鱼辅国:“请相公们到延英殿来议事。”
鱼辅国愣了个神,不禁松口气,疾步往政事堂去。
不大的功夫,皇帝到了延英殿,见人到齐,欣欣然落座说:
“浙西的事,算是告一段落。成德张弘林病故,你们想必都接到消息了,卢龙魏博两帅的身体听说也不是很好,我看,眼下是结束河北旧制的良机,张弘林的儿子自立为留后,朕不想承认,朝廷另派节度使,张承嗣如果不服从,朕便兴兵讨伐。”
“臣不觉得。”文抱玉道,“淮西的陈少奇病重,陛下应当先解决淮西,再图河北。淮西多年来臣而不赋,再者,此地北接东都,东跨淮水,长安和江南之间的漕运都在淮西的地盘上,于长安来说,解决淮西比河北更迫切,陈少奇一死,陛下名正言顺收回淮西。淮西与河北不同,河北三镇互为奥援,可淮西四周多是忠于朝廷的藩镇,先易后难,解决了淮西,日后打河北也更有保障。”
没想到,文抱玉第一个这么说,皇帝不大高兴,但不能流露,身子一斜,是个信任的姿态:
“文相公的意思,成德的这个机会就眼睁睁看着它溜走?”
“这本就不是个好机会,这些年,张弘林多少有功于国,还算本分。陛下践祚的元年,淄青节度使病故,当时,朝廷不得已承认了其弟刘远道留后,平卢何其跋扈?陛下尚且承认,今日不认张承嗣,恐怕成德不服,认为朝廷不公。”
看首相坚持,皇帝黯然,先前胜利的喜悦荡然无存,西川也好,浙西也好,这都不是最大的敌人。对朝廷威胁最大的河北三镇,依然如故,让皇帝由衷叹了一句:
“宇内藩镇猖獗,朕深感惭愧。父死子继,兄终弟及,藩镇的这套世袭就打不破了吗?”
皇帝不死心,直接避开谢珣,问了几个翰林学士,学士们跟相公的想法如出一辙,理由充分,无可辩驳。
鱼辅国在旁边奉茶伺候,听得心急,眼见皇帝什么都听文官的,中使被杀,皇帝也没追究御史台,恨意更浓。他瞥一眼正襟端坐的谢珣,喉咙简直堵的发疼。
不过,相公们议事,是轮不到他插嘴的,这是天子大忌。鱼辅国心里一阵盘算,暗觑天颜,眼皮子又耷拉下来。
等陪皇帝回内宫,鱼辅国才说:“陛下,老奴以为这终究是个机会,这样的机会若还都把握不住,将来有更好的机会吗?老奴看,成德手里六个州,现当下,朝廷大可以答应张承嗣留后,但得割出两州来,另外,他得向朝廷缴纳两税,各级官员也得由长安任命。”
皇帝很心动,负手琢磨,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到底是你了解朕,朕想好了,就要拿张承嗣开刀,先礼后兵。”
公主府里,云鹤追面色苍白地趴在床上,气若游丝。他在御史台诈死,被赶去大闹的安乐以“尸体”的身份带回了府中。
伤在腰椎,云鹤追这辈子是难能站起来了,安乐一脸阴霾,立在旁边,看医官给他翻检衣裳,伤口倒看不出,但致命。
“长安你是呆不下去了。”
安乐等屋里只剩他两个,坐下来,慢慢撇着蛊盏里的茶沫子,加了些盐巴。
云鹤追形容憔悴,头发散乱,竟有几分病态美,受刑时,一口牙几乎咬碎。御史台的狠辣,他这回是充分领教了。
他依旧自若地望着安乐:“刑余之人,残缺之身,自然不配也不能再侍奉公主,我知道。”
安乐并不在乎他死活,此刻,见他说出这样的话,难免有些动容,大发善心道:
“你别怕,长安呆不下去了,我送你去江南,古人说,若能骑鹤下扬州此生足矣。你若愿意,虽不说大富大贵,但也能保你下半辈子衣食无忧。”
婆娑扬州,玉树琼花,占了天下三分之二的月色,云鹤追虚弱微笑,不乏风流:“月下红药,桥头佳人,人生只合扬州老,多谢公主。”
他这个样子最可爱,虽出身卑微,但不碍他睥睨万物,仿佛整个天下都被他云鹤追踩在脚下。
哪怕都如此狼狈落魄了,眉宇间,仍是桀骜不驯。
安乐纤指抚了抚他的脸,有一瞬的恍惚,定神说:
“我知道,你恨死了谢珣。你放心,这世上恨他的人多了去,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不过,阿翁他很快就能替咱们出这口恶气了。”
一听她提鱼辅国,云鹤追似有所动,笑着问:“中贵人怎么了?”
“河北成德的张弘林病逝,他的儿子留后,阿爷本想借此毁了河北的世袭,可政事堂和翰林院那批人反对激烈。没办法,阿翁只好给阿爷出了个主意。”
“中贵人有什么好主意?”
斜阳欲坠,安乐手肘倚着案几,金辉映在她脸上,她的笑容乖张:
“张承嗣虽然自命为留后,可是,他需要长安的一道圣旨,否则,他就是不合法的。拖久了,难免有人会蠢蠢欲动。所以,阿爷准备和他谈,承认他可以,但成德得让出两个州来,赋税要交,官员任命权在朝廷。”
“主意不错。”云鹤追眸子一眯,他喘息着,额头上不断往外冒冷汗,“看来,中贵人要立功了,这回,圣人一定会站中贵人这边的。”
“你怎么知道?”
“谢珣杀了宦官中使,已经压过内官们一头,”他扯出个虚淡微笑,“好比天平,圣人最忌讳一头重一头轻,你英明的阿爷会在其他事情上找回来的。”
安乐理了理裙摆,遗憾道:“今后,我身边要少个聪明人了。”
两日后,早晨开坊钲声一响,公主府偏门驶出辆马车,很快,马车消失在了浓绿欲滴的绿槐影里。
崇化坊东南有座小庙,香客不多,清幽宁静,小沙弥接了人塞的一把通宝后,领康十四娘到后院来。
眸光一斜,见脏了的帘幕后露出的一角粗板床,上头伏卧个人影儿。她心里了然,表情十分沉静地撩开帘子进来。
“果然是你,”康十四娘咧嘴一笑,“我就知道你云公子没那么容易死。”
“怎么,这个时候是不是可以考虑考虑我以前说过的话了?”她大喇喇往床头一坐,从头到脚打量遍他,“谢珣打残了你?”
云鹤追忍痛笑说:“没伤子孙根,万幸,不过日后你要有兴致,恐怕得自己动了。”
都什么时候了,他居然还有心情说骚话,康十四娘简直要对他刮目相看,她笑笑:“云公子真是豁达。”
“我有正事找你,”云鹤追敛了笑意,眼睛黑亮,迸出又精明又毒辣的光芒,“张弘林一死,成德是张承嗣留后,皇帝准备跟他谈,以两州做交易。”
“成德的事,你和我说有什么用?”康十四娘觉得热,目光一寻,拿起把破烂芭蕉扇扇了起来。
尾风拂来,云鹤追的长发跟着轻舞,他脸惨白,两道浓眉格外醒目,颇有些哀感顽艳:
“魏博的人眼皮子就这么浅?”他嘲笑说,“我不是跟你说,我是要你把这消息务必尽快传给你的节帅。”
扇子一停,康十四娘狐疑的目光投到他脸上:“你的意思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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