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6章 第 236 章 大争(48)(1 / 2)

加入书签

深夜,谢青鹤闩了房门,在床上伪作了一个人形的睡相,从窗户离开了燕城王府。

他和伏传没有约定何时相见,伏传当然也不可能随时随地等着见他。谢青鹤一手提着从燕城王灶房里顺来的炙肉,趁着夜色一路往栖居的旧屋小跑,夜阑人静之时,古旧残破的窄巷阒然无声,流过谢青鹤耳边的仅有咻咻风声。

在苦闷悲辛的乱世中,抛下一切,步履轻快地奔向自己的心爱之人,这感觉非常好。

谢青鹤习惯了在入魔世界里轮回,心智足够成熟坚定,然而,他所修行的人间道,使他不可能彻底出世,去做一个高高在上的神仙修者,冷眼旁观世情。哪怕有了无数的经历,这一日夜泡在燕城王身边的时间里,去听排着队哭诉冤屈的百姓痛陈血泪,谢青鹤也会有情绪上的痛苦。

纵然仗着心修强悍,不使这庞大巨多的负面情绪太过影响自己,听闻见识带来的波动依然存在。

如此良夜清宵,黑暗遮掩了这座城池所有的贫穷与苦难,谢青鹤面前的目的惟有小师弟,就是谢青鹤非常新奇的体验——只有与小师弟一起入魔,让小师弟与自己相伴,才能得到的美好体验。

谢青鹤觉得自己像个毛头小子一样,没来由的雀跃又欢喜,浑身上下都带着轻快。

不过,这盲目的欢喜没有持续太长的时间。

隔着老远,谢青鹤就发现伏传与林姑栖身的小屋外布置了阵法,寒江剑派嫡传正宗,属于小师弟的真元纯阳清静,施法的手法更是干净利落,没有动用任何法器,只在屋前屋后放了几块石头。

这是惑人认知的灵法,正派称呼是迷踪术,也就是传说中的鬼打墙。如果来人看不出伏传的布置,只管冲着这间屋子往里走,只会在屋前屋后不停地打转,永远走不进法阵保护的范围内。

伏传刻意给谢青鹤留了一道通路。否则,以谢青鹤今世不修之身,想要破掉小师弟的迷踪阵法,只怕要蹲在门口研究到天亮。

阵法是以混淆认知达到使人迷路的目的,谢青鹤远远地找到伏传留下的后门,闭着眼睛往前走。

五感彻底封闭之后,往前走了快二十步,谢青鹤倏地睁眼,面前是朽烂的窗户。

伏传已经听见了动静,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趴在窗前,惊喜地喊:“大师兄。”他压低了声音,显然是不想惊动已经熟睡的林姑。

谢青鹤揉了揉他的脸蛋,往里看了一眼。

伏传已经爬到窗台上:“出去。”

谢青鹤伸手抱他出来,有了伏传带领,谢青鹤不必闭着眼睛穿行法阵,二人手牵手踏着冰凉的泥泞往外走,再一次来到了上回说私话的窄巷荒街。

伏传不再往前走,返身抱住谢青鹤,仰头撒娇:“大师兄,我好想你。”

简单四个字就取悦了谢青鹤,他也双手搂住伏传,道:“我也很想你。”毕竟关心门前的法阵,紧接着就问,“有人来找麻烦么?难不成泄露了行踪?……客栈宋女的事发了?”

“不是那事。客栈那边住着几个卖身的娼妇,偷偷把赵二和宋女挖坑埋了,公推一个会交际的妇人做了掌柜,一声不吭又做起了买卖,谁都没提过赵二和宋女的事。”伏传那夜去客栈探望过,因记挂着尖的事情,事后也没有跟谢青鹤交代详情,这时候才随便解释了一句。

“大师兄离开之后,我就带着林姑去采药,她不是想养个孩儿么?我弄些药材给她补一补。”

“我和她出门半天回来,就发现家里被翻得乱七八糟。好在咱们的小包袱我都随身背着,家里只有一些衣裳钱币,还有那日采买的吃用家什。反正能偷走的都被偷走了。那群人也真是可恶,偷锅也罢了,还把我们砌在屋内的灶台踹了个稀烂——都是些什么人!”

伏传说得生气,谢青鹤已经大概知道会是怎么个发展了,好气又好笑地摸了摸伏传的脸蛋。

“反正这事也不可能是外人干的,这么轻车熟路来摸我们的屋子,必然就是附近的‘恶邻’。我就摆了个阵把住处隐了起来,半夜去找了一遍,把偷了我们东西的‘邻家’统统光顾了一回。”

谢青鹤处世多少存了三分慈悲,对人性从不苛刻,甚至称得上宽容。

伏传就不一样了,没有惹着他就罢了,一旦把他激怒,他的行事就会十分激烈,毫不容情。

究竟怎么去“光顾”那群偷盗家资的邻居,伏传没有细说,谢青鹤也没有细问。以寒江剑派的教养,这事倒也不至于闹出人命,但是,轮到伏传去挟恨报复,没收赃物是必然操作,说不得还要偷一赔三,外加一顿鬼神难测的恐吓。

“这时候鬼神之说风行,秦廷也有古修士供奉。”谢青鹤比较担心伏传闹出太大动静,引来王都巫祝窥伺,“你费心些再写几道守中符,贴在门窗之上,以保不虞。”

伏传点点头,伸手去拿谢青鹤提着的包袱:“这是什么?”

谢青鹤便微微一笑,与他一起找干净的地方坐下,摊开包袱,分吃带来的炙肉。

“我今日去见舅父了。据说丞相府今天高兴得跟过节似的,宰了十几只羊开宴。”

伏传在丞相府也享用了常朝的投喂,只是月下挨在大师兄身边,跟大师兄一起吃东西,滋味又不一样。他细短的两根指头捏着油光水滑的炙羊肉,一抬手就是一口,小嘴叭叭吃得可香:“舅父也不催我们回去了,他说,燕城王心志已泯,方寸大乱,只怕没多久就要倒台。燕城王家里也宰羊呢?”

伏传说话没有前因后果,谢青鹤理解起来倒没有太大的障碍。

韩瞿在丞相府宰羊开宴,是因为燕城王不知死活地包揽了百姓申冤诉苦之事,得罪了整个王都的世家贵族。不管燕城王拒陈之功何等显赫,这都是毋庸置疑的政治死亡。

韩瞿庆祝燕城王倒霉才宰羊开宴,燕城王居然也宰羊自娱,他是完全不担心自己的处境?

“看不透此人。”谢青鹤说。

伏传特别好奇:“大师兄看不透他?”

“做事似是而非,细究背后想法似乎都背道而驰。昨夜他做的事你也听说了吧?荆王与太子都再三恳求他为国全身顾全大局,他就偏要在这时候捅开世家王族的脓包,洒出一地脏血。这么看起来,他对秦廷的未来也是非常失望,认为不可能再有秋后算账的时候。”谢青鹤说。

伏传已经吃饱了,意犹未尽,开始舔手指上的蜜汁,还有一些残留的香料。

谢青鹤掏出帕子给他擦手,他擦了一把,借着月色低头打量:“诶?”

清晨谢青鹤起床的时候,穿的还是旧衣裳,下午缵缵就派人把新衣裳送到了谢青鹤的屋内。谢青鹤穿着旧衣出门,手帕已经换了新的。丝绸柔软细腻,价值不菲,伏传摸一下就知道不对。

不是大师兄带在身上的帕子!这是新帕子!一块很贵的新帕子!

谢青鹤解释说:“他看似对时局绝望,私底下却很积极地笼络我。虽没有明确地说出口,我大概知道他是想哄我去青州刺杀陈起。”

伏传知道谢青鹤卧底凶险,擦好手连忙把帕子还给他,说道:“这么看来,他是做戏?”

谢青鹤摇头:“倒也不像是做戏。”

他把前天至今在燕城王身边的见闻,挑着要紧的对伏传说了一遍。

“我想,或许是十年监禁生涯摧折了他的情志,使他的想法不那么坚定专一。一时想要救国于倒悬,不惜倾尽一切,一时又思量绝望,想要在家破国灭之前孤注一掷。”谢青鹤很难把燕城王当作长者来看待,燕城王才活了四十来岁,在谢青鹤眼里,不过是个孩子罢了,“他也只是个人。”

“要我说,燕城王也不过就是一介武夫。他要真有几尺城府,足以谋国安邦,也不至于混到今天这份上。当初他是监国的叔王,手里还握着禁军兵权,就这么被皇帝偷偷拿了,不明不白关在牢里快十年,还是皇帝开恩把他放出来,他才有了出头之日。”伏传也不大看得起燕城王,“古往今来会打仗的悍将多了去了,得了善终的又有几个?”

谢青鹤想起燕城王病弱憔悴的背影,难得附和地点了点头。

燕城王从受命监国辅佐侄儿幼帝开始,一辈子的操作中规中矩,没有任何出彩之处。也就是临危受命跑出来杀了陈起一个措手不及,给苟延残喘的秦廷续了一命,才被安上了神一般的光环。

伏传看着谢青鹤的脸色,问道:“大师兄,你对燕城王心生好感?”

“如此处境下,还肯撑着病体聆听下民哭诉,竭力为下民主持公道,总算对得起王子身份。”谢青鹤不完全认同燕城王粗犷的判罚方式,但,相比起包庇贵族士人,将百姓视作草芥的昏官恶吏,燕城王绝对是这个时代难得一见的清流。

“姜夫人跟韩瞿已经在动计了。今天朝堂之上,韩瞿和王琥都在天子跟前指责燕城王越权擅杀,赭家还派了人去大理寺喊冤,状告燕城王杀了他们家的平小郎君。太子出面说和此事,暂时无事。”

“我听舅父说,韩瞿和姜夫人商议,这段时间他们会拼命上书弹劾燕城王。”

“再过一段时间,他们就偃旗息鼓。”

不等伏传说完,谢青鹤已经明白了这个计划的刁之处:“东宫?”

伏传点头:“太子揽了燕城王捅的大篓子,其实,谁都知道,太子想保的不是燕城王,而是王都未来三五年的太平。韩瞿已经生了异心,越早摧毁秦廷、献出王都,他在陈家新朝的功劳越大,所以,他是不会等着王都一点点失去先机被陈家蚕食。”

“太子替燕城王接了这么一瓮烫手山芋,韩瞿打算构陷太子与燕城王密谋篡位。”

“天子与燕城王本就有旧怨,就算燕城王不计较十年监禁之苦,天子也要担心燕城王记恨。这时候群臣‘听从’太子的劝说,不再攻讦弹劾燕城王,甚至对燕城王礼遇三分,天子必对太子生疑。”

“到时候不管是太子还是燕城王,天子总要除去一个。混乱之中,就能做很多事了。”

伏传把姜夫人与韩瞿的计划和盘托出。

这一招太狠了。

如今掌握着禁军兵权的郎中令王琥,是太子妃的亲爹,太子的岳父。

太子年少仁爱,素有贤名。为了保全国祚,不惜亲身趟雷,去接了燕城王捅出来的大篓子。此举必然会得到民众的敬服,广得民心。

最坑的是,太子得了民心,却会因为接手百姓伸冤之事,失去世家贵族的支持。

韩瞿想要坑死太子,朝堂之上的世家贵族们多半不会吭气,还很可能跟着韩瞿落井下石。一旦韩瞿与其党羽默契地制造出太子得到了燕城王的支持,又得到了大臣们的支持的假相,天子必然心怀忐忑,一日不能安寝。

——事实上,就算韩瞿没有故意加快这个使天子生疑的过程,在太子咬牙替燕城王扛雷的一刻,就注定了这件事的结局。天子不可能坐视!不管太子如何去向天子坦诚表白,说明自己绝无私心,他对燕城王的“善意”就一定会让天子坐立不安。

天子与燕城王有隙。太子与燕城王亲密。结局就已经注定了。

谢青鹤若有所思地看着伏传:“如果,太子死了。”

伏传也醒悟了过来:“燕城王在上下掣肘的情况下想要辟开一条生路,绝不可能。他若想救护家国,必要重掌监国之权,或是自己坐上皇帝之位!天子声名狼藉,东宫却素有贤名,这种情况下,他根本就没有掌权的余地,所以他只能另辟蹊径——大师兄,我说他没有城府,是我看错了。”

谢青鹤摸摸他的脑袋,说:“你有空去见阿母,提醒她此事。若是燕城王掌权,韩瞿必死无疑,就算韩瞿不及出卖阿母她们,住在丞相府也不再安全。”

说到这里,谢青鹤神色冷静:“真有那一日,我不会让燕城王活着称帝。”

伏传敏锐地察觉到谢青鹤心情不大好,跟着叹了口气。

燕城王姓妘,他要守国守庙,绝对不可能向陈家投降。谢青鹤与伏传则是姓陈,到了如今的地步,更加不可能放纵秦廷王都孤悬在外。惟有旧的秩序与王室彻底湮灭,新朝才能降临。

“他就是生错了地方。”伏传说。

谢青鹤不再谈论这个话题,改问伏传:“两日不见,吃喝安好?与林姑相处安妥么?”

伏传点头:“我去舅父那里弄了些吃的。街面上各样肉菜成色都差,听说是哪一家贩肉的商户又出事了。现在王都已经开始闹粮荒……”他说着去看谢青鹤的脸色,“舅父也担心阿父会派人来找咱们,不过,就目前打听来的情况,阿父根本就没有透露走丢了儿子的消息,他直接把东献两州前往王都的路给堵了——以前还能托个人情私下往来,现在彻底没戏了。”

百姓们始终认为两边交战之时,双方必然会隔绝对方的粮道,互不往来,彼此仇恨。

事实上,只有开始打仗、你死我活的时候,才会管束得这么严苛。在双方停战之时,在各家出仕的世家贵族们私下都会做点赚钱的小生意,互通有无,双方安插到对方阵营的细棋子,也常常会混迹其中,处境十分暧昧。

现在,因为谢青鹤的失踪,陈起彻底疯了,直接就把这条谁都不肯承认的商路掐断了。

秦廷这边只知道陈起在发疯,不知道他为什么发疯,更加不知道陈家少君已经悄悄潜入王都。

——谢青鹤孤身偷入王都这件事,做得太过疯狂,正常人都不会往这个方向想。

谢青鹤比较惊讶的是:“陈起掐了商道,王都就粮荒?”

“王都封城已经半年了,普通百姓哪有那么多存粮?说是说库中存粮足够全城上下三年食用,官仓里多半要供给禁军属吏,世家私库里的存粮更不可能市上售卖。听林姑说,今年新麦歉收,只怕是天亡妘家。”伏传说到这里,又联想到燕城王身上,“说不得他就是看中了世家的私仓。”

这样一来,燕城王的盘算就更加站得住脚了,王都内忧外患,燕城王已存破立之心。

谢青鹤面对即将席卷而至的饥荒毫无办法,与伏传挨着坐了片刻,各自分手离去。

回到燕城王府之后,谢青鹤就开始了他平平无奇的卧底生涯。

燕城王很用心地笼络他。

名义上,谢青鹤是燕城王的卫士,其实更像是作陪的嘉宾。每天清晨睁开眼,谢青鹤就去陪着燕城王吃饭玩耍。燕城王身体不好,日常大多数时间都是在休息养病,没什么运动量,半点不爱折腾。

而且,燕城王有仆婢服侍,并不需要谢青鹤去近身照顾。

年轻活泼的缵缵每天都围绕在谢青鹤身边,陪他聊天说话,做游戏取乐,对他大献殷勤。

谢青鹤控制着与缵缵相处的分寸,让自己像个真正不懂事没见识的小子,渐渐地对漂亮小姐姐卸下心防,开始依赖缵缵,让缵缵进入他的生活。缵缵也像是与他有了默契,与他日渐亲密。

燕城王从来不打听朝廷中的是非纷争,就算有人上书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他也“全然不知”。

这关头就算有人弹劾他,责备他,天子也不可能召他上朝自辩,更不可能对他问罪。燕城王就像是不知道宫中发生的一切,每天只管养病,休养生息。

没有人怀疑过他的用心和意图。

在所有人的心目中,燕城王都是一个远离了政斗的清高伟岸之人。

他被天子无故下狱十年,受了那么大的委屈,临危受命力挽狂澜,立下赫赫战功,又再次被朝廷所辜负,被迫交出了兵权,在早已残破陈旧的家中凄凉独居。

这样一位谦谦君子,明明武德充沛,却不争不抢,不哀不怨,忠心卫国,堪为万世楷模。

谢青鹤在燕城王府听不到任何与朝堂相关的消息,只有半夜去与小师弟相见,才能得知常朝那边准确的朝廷消息,以及小师弟与林姑行走市井收集到的乡野传闻。

伏传为此偷偷嘲笑:“大师兄前往燕城王府原本是为了收集情报,谁曾想那里什么也没有!”

然而,谢青鹤与伏传都很清楚,听来的情报不重要。

目前最重要的情报,就是燕城王的一举一动——他打算什么时候联络旧部,废帝自立!

↑返回顶部↑

书页/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