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羽楼(1 / 1)
三月初八,互市开了五天,再没发生什么刺杀事件,倒是王记衣料铺子因为促销引发哄抢,差点引起一场踩踏事故。沈归雪没去凑那个热闹,远远看着那些平日里穿盔戴甲、威风凛凛的战士们,在集市上吃力地维护秩序,稍不留神还要被抢货的大姑娘小媳妇挠一指甲,颇有种屠龙术杀鸡之感。
“王记衣料。可以的,这是一桩好买卖。”她暗暗在心里记下。
因了刺杀事件,她着实闷了两日,那夜跟叶昭谈天散心,本来胸中郁结之气稍散,没想到一回住处,又被白承桐惹了一身不痛快。
她跳窗回屋,打开门大摇大摆走出去,打算去厨房找点吃的,开门遇上白承桐。
擦身而过,沈归雪略一颔首:“桐哥。”
“等等。”白承桐叫住了她。从上到下地扫了她两眼,语气严肃地警告:“野得没边儿了你。”
她被锁在墙边,白承桐遮住了廊上的光,投下一片暗影。旁人看来,这二人正郎情妾意说着悄悄话,但沈归雪很难将白承桐点过来的手指认作打情骂俏,心里蓦地紧张起来,低头识相地没回嘴。
“庄主快来了,你安分点。别整天出去惹是生非。”白承桐撂下这句话,便又去忙了。
但终究闲不住,沈归雪安分了两天又出了门,这下出门先带兵器,长剑在手,短刃在怀,虽知自己功夫稀松平常,到底还是能增加点底气的。
互市这点儿东西,她两天就逛完了,正思忖着去哪里打发时间,抬头看到高楼之上临窗一个背影,忍不住惊喜叫道:“——叶昭!”
却说叶昭倚窗而坐,正在等鹤夫人。如果说荟萃楼有叶城最好的菜色最好的酒,那么与荟萃楼分处西集两端遥遥相望的千羽楼,就有着最美的姑娘和最好看的男人。
叶昭心不在焉地喝着茶,丝竹袅袅,歌声婉转,他一句也没听进去。千羽居总是很香,但闻多了脑袋疼,因此他每次总是选择靠窗的位置坐。膝上伏着的人雪肌乌发,面如芙蓉。一曲方罢,那姑娘坐直了身子,遣了歌舞,团扇掩面打趣道:“瞧你这心不在焉的样儿,怎么,今日不想见我?想见莺莺还是鹃娘?我给你叫来。”
“找鹤夫人办正事。”叶昭随手拾起那姑娘一缕头发在指尖打了个卷,“雁姑娘爱吃醋,你都这么主动过来陪我了,我哪敢见别人。”
明面上,千羽楼是个花天酒地的销金窟,实则是穆雁南一手操办起来的网罗情报的中心“鸢信”所在地。鹤夫人便是“鸢信”的负责人。叶昭还曾问过穆先生,为何情报中心总是选择这种三教九流汇聚之地——那时他毕竟年轻,没好意思明说是“风月场所”,穆先生则高深莫测地丢来一句话:万事皆与床/帏有关,而床/帏则与权力有关。
那会儿他还是个雏/儿,这话听不明白,后来就成了这里常客。旁人看来,他是城主亲信,年少位高权重,又尚未成亲,没家没业的,自是风流佳客。这是最好的掩护,顺理成章的,他也就有了几位“相好”,真情假意地送过些钗环首饰,度过些难眠的夜晚,获得些聊胜于无的慰藉。
偶尔也会觉得心里空落落,少年听雨歌楼上,倒也不全是红烛罗帐的缱绻。罗衾再暖,暖不热一颗长年在血与火中摸爬滚打的心。这些时日他极少来此,自从德威镖局进了城,各种大大小小的破事就纷杳而来,今日又被香熏得头晕,总觉得有双慧黠而清冷的眼睛,狐狸似的,在脑海里浮浮沉沉地来回打量着他。
怕什么来什么,沈归雪脆生生开嗓一喊,好似平地一个炸雷,炸得叶昭一个趔趄。等回头向楼下看去,只见这又猛又憨的大小姐看也不看这是什么地方,兴兴头头地便往里跑。
这边沈归雪炸雷一喊,叶昭并雁姑娘下意识地便往窗外看去,雁姑娘掩嘴笑道:“哦,原来你想见之人不在楼里。”她的目光沉了沉,“德威镖局大小姐?”
叶昭突然手就不知该举起还是放下了。千羽楼二楼临窗座位乃是一张张方榻,能坐三四个人,上设方桌,靠垫香炉一应俱全,三面用珠帘做分隔,唱曲的人就在帘外唱,客人自可在榻上喝茶吃瓜聊天,或坐或卧。此刻叶昭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是慌忙从榻上起身,下地穿鞋。
“你不等夫人了么?现在出去,才叫此地无银三百两。”雁姑娘在身后懒懒道,“又不是你家娘子,这般害怕做什么?”
倘若叶昭此时回头,一定会看出些端倪。雁姑娘语气懒懒散散的,还带着笑话似的戏谑,一双美目静如平湖,一直扎在叶昭背上。像是在赌,叶昭究竟会为公事留下等鹤夫人,还是为沈归雪而离去。
叶昭没回头回答她的问题,他也没法回头,因为沈归雪已经上来了。
也不怪沈归雪不认得千羽楼是什么场所。在她印象里,烟花之地起名无非就是红呀翠呀,金啊玉啊之类的,千羽楼乍一听起来是个秀秀气气的名字。招牌也是堂皇规矩的,没有老鸨在门口招揽客人,正对大门乃是一个小戏台,从门外看去,只能看到有人咿咿呀呀地奏着胡琴,那琴音也是流畅雅致的,像个高档茶馆。
进去才觉不对,空气里弥漫着香味,有熏香,有各色脂粉香。一楼大厅,舞台两侧茶座列次排开,人人俱有伴当。姑娘们虽然不是花红柳绿的艳俗之色,但举目望去,那满堂的莺歌燕语,举手投足俱是一股风流媚态。更令她窘迫的是,一进来,便有一两个清秀小生上前扶她,殷勤相问小姐想要喝茶还是请相公。
沈归雪脸一红,推开二人便往楼上跑去。
一上楼便见叶昭站在当地,身后珠帘低垂,榻上分明还有女子斜倚着方桌朝外看。一时间,沈归雪只觉心里五味陈杂,不知如何自处。
虽然十来年看过的话本没一千也有八百,但看话本归看话本,头一遭上这种地方,扑面而来的刺激感还是让她顿时涨红了脸,她赶紧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子,声音比蚊子还小,讷讷道:“我……我以为这是茶楼,想着上来讨杯茶喝。”
哗啦一声,雁姑娘起身含笑掀开了珠帘,不经意似地把敞领拢了一拢,嫣然笑道:“哟,贵客到了,茶已烹好,还请尝上一尝。”
沈归雪偷偷抬眼一瞥,将这姑娘看了个清清楚楚,不禁有些自惭形秽。“怕是梅姐姐都比不上这姑娘好看”,她暗想。越想便越窘迫,含混道:“不必了不必了”、“打扰打扰”,便转身要走。
“贵女可是头一次来,走错了地方?”背后,一个声音含笑带嗔地响起。沈归雪回头,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来者是个中年美妇。如果说雁姑娘清丽妩媚,巧笑倩兮,那么这位夫人则高贵极了。沈归雪想不出,在这种地方,怎么会有这般女人。她的确不如那雁姑娘年轻,但那诗怎么说来着,“水是眼波横”,她活了这些年,总算明白为何有人这般形容水,或是美人明眸;这夫人穿金戴银,若是换了旁人,定是怎么看怎么俗的暴发户气质,但上了她的身,却是首饰因她才显得分外精巧夺目。
“走错也不打紧,喜欢什么样的相公,妾身定为你寻个满意的来。”
叶昭只想一头撞死在楼梯上,急忙截断道:“鹤夫人!”这一声喝醒了沈归雪,她含混地道了一声“不用了”,转身便向楼下跑去。
“哎——”叶昭正欲起身去追,只听鹤夫人突然道:“站住。”她笑容未敛,声音却如腊月一盆冰水,“大统领这是要做什么?难道要告诉人家这里是鸢信吗?”
论身份,叶昭可是城主身边最亲近的护卫统领,鹤夫人只是穆先生手下,但叶昭却对她不敢不恭敬。听她这么说,只好停下脚步,躬身行礼道:“夫人说的是。”
鹤夫人给他让了座。“妾身是要告知叶统领一些事情,黑风堂那边恐怕还留了后手,我们派出人去查探没有太多收获,只知文保童手里可能有比罗勒更难对付的人。”
叶昭一脸严肃:“什么叫比罗勒更难对付?多久了?这等厉害的人物,为何鸢信一直没发现?”
鹤夫人道:“大统领可知道,当年黑罗刹前来中原,为首胡僧么?”
叶昭说:“知道。他后来不是败在南宫霆手下了么?”
那场江湖动乱来得猛去得也快,像叶昭这种晚辈,其实只是听说过个一星半点。鹤夫人说:“不错,当年罗勒与胡僧在伯仲之间,胡僧败在南宫霆手下,罗勒没参与那场武林浩劫,我们一直都以为,胡僧一死,他就是黑风堂排名第一的高手。但穆先生传来消息,黑风堂可能近年又有新的高手加入。罗勒一向自视甚高,为人狂傲,据我们了解,自从去年他去了一次万仞山,回西凉之后性情大变,再也不对任务挑三拣四了。”
叶昭蹙眉:“夫人的意思是,西凉有个高手在万仞山里?”
跨过饮马河,便是绵延百里的万仞山。北方的山不似南方的山一般郁郁葱葱,群山皆是怪石嶙峋,峰似剑,崖似壁。伫立在两国边界上,却是个两国都管不着的地方。偏偏山里有深谷幽潭,温泉雪峰,奇花异草,碧潭雪芽就生长在其间,是以总有各色人铤而走险,深入山谷中采药,也时有人毙命其中。
鹤夫人缓缓摇头道:“我们派人去山中寻找,但没见到。听药农说,碧潭旁边的山崖上住了个神仙,曾经救过失足受伤的药农。你想想,以前可有过这种传言?”
叶昭嘴角微微抽搐:“您意思救人的是黑风堂的杀手?——还有这么好心的杀手”
鹤夫人道:“我们会尽快派人再搜一次山,总之此人身份目前尚未得知,穆先生的意思是,如果他还尚且不是黑风堂的人,最好能把他争取过来,如果是黑风堂的人,恐怕之前的部署都要推翻了,一个第一剑没法同时应付两个绝世高手,得尽快将二公子请回来。”
叶昭扶额苦笑:“夫人……不是我说丧气话,最有可能把二公子请回来的人,方才被气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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