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氏三绝(1 / 1)
不出三天,整个影卫都知道了“大统领好事将近”这件事。这日叶昭交了班检查值守,只见十多个影卫聚在一起窃窃私语,他刚走近,人群哄地散开,阿义愣头愣脑地迎着他过来。“大统领。”他行礼道,“兄弟们说,您不日就要给德威镖局下聘礼,咱兄弟们要凑个份子给您添添喜气,让我来问问需要置办些什么?”
……这帮孙子。
叶昭叹口气,伸手摸了摸阿义的脑袋,这孩子习武悟性高,人也踏实,还目力极佳,是他亲自挑选进影卫,甚至下场教习他武功。但此时此刻他有点怀疑自己的眼力。“你是不是最近练功有长进?我看你精神头好得很,是不是武功不够练?”
阿义得了长官夸奖,激动得脸都憋红了,立正回复道:“谢大统领指教,阿义一日不敢放松。”
“武功不够练,就去周将军营里搬兵器去。”叶昭挥手让他滚蛋。他深切觉得,倘若叶城哪天有泄密之事,这事儿绝对不会发生在鸢信头上,而会发生在自己手下这帮嘴大漏风的货身上。
那日西凉探子审了一整天,没审出什么跟叶城有关的东西,但意外捕获一个细节:多勒部新勘探到一个铁矿,距离长宁关不足五十里,于是多勒部想跟长宁关守军首领夏衍做笔生意,拿下长宁关铁器的原料供应。
“但我们之前就怀疑多勒部可能已经投向西凉。难道是西凉觉得叶城不好啃,转向了长宁关?”叶钧卿皱眉,“夏衍这人爱贪点小便宜,为防万一,我们还是得找人探探多勒部虚实。”
却说梅若霜躲了好几天,又不能什么事都不管,这日捧一摞文书刚跨出房间,就碰见了刚从外面回来的沈归雪。
见是沈归雪,梅若霜刷地红了脸,她未施粉黛,想来这些天没少哭,眼睛还微微肿着。有些慌乱地唤了声“频频”,却不知接下来该说什么,尴尬地住了口。
沈归雪心里暗自叹了一声,想来梅若霜也不好过。这事躲是躲不过去的,她便自然地从她手上接过一半文书道:“我帮你拿吧。”
二人并肩进走了一会儿。梅若霜一路无言,尴尬中,沈归雪率先打破沉默:“我早知道桐哥心仪于你。”
梅若霜眼中有内疚,却不见意外之色。沈归雪道:“我与桐哥从未有过男女之情。梅姐姐,我不怪你,我早就想过求爹爹取消婚约,成全你和他,总胜过我们三个人白白受折磨。只是……只是,桐哥那么说我,让那么多人听见,我心里也是很难过的。”
毕竟是从小不曾受过这么大委屈,又是当着不少人的面被撞破此事,说到这里,沈归雪还是忍不住声音发颤。梅若霜听闻此言大为感动,急忙放下文书安慰道:“频频……是我们不对,这些年来,你受的委屈不比我们少。”
沈归雪低头道:“梅姐姐,我不想因为桐哥而跟你生分了,倘若你跟桐哥因此离开镖局,虽然我舍不得,但也不怪你们。”
梅若霜脸色僵了一下,旋即恢复了平静,低声安慰起沈归雪来。平日里她是干脆麻利一个人,几乎让人忘了她是个地道的江南女子,此时一口吴侬软语极尽温柔软糯:“频频,你可千万别这么想,你待我如此好,我怎会与你生分。往后——”她叹了一口气,“待禀明了庄主,我便让他跟我回杭州。德威镖局是你我姐妹二人的家,有我们在一日,定不会让你再受半点委屈。”
沈归雪几乎肉眼不可见地笑了一下,从梅若霜手里接过另一半文书道:“眼下我爹还没消气,还是我去送进去吧。”
沈德佩依旧保持着一贯的平和与威严,但显然这些天被这闹心事整得力有不逮。见是沈归雪进来,他用手捏了捏紧蹙的眉头,脸色仍是阴沉着,点点头示意沈归雪将文书放在桌上。
沈归雪把文书放在桌上,心一横,转身对着沈德佩跪了下去。
“请爹爹传我排云掌。”她一字一句道。
沈德佩看着长身而跪的女儿,忽觉无力感如藤蔓缠遍全身,这些年来他走南闯北,壮大镖局,一步步奠定了自己和德威镖局在江湖上的地位,从未像现在一样,觉得自己精力不逮、觉得自己逐渐走向了暮年。
他忽而觉得陌生——眼前这个大姑娘,真是自己的女儿吗?记忆中她好像一直还是那个半大不小的女孩子,从小心思玲珑,很会看人眼色,就是心野,一个看不住就想溜出去东游西逛。八岁时她走丢过一次,是正月里白承桐带着她去看花灯,这孩子在人群里挣脱了白承桐瞎跑,闹得全家上下翻天覆地地找,也差点吓死他这个当爹的。后来人寻着了,他生气,白承桐罚跪,也是这个小东西,眼泪巴巴地攥着他的衣角,将过失全揽在自己身上,求他饶过白承桐。
那时候……不是端得正好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么?
沈德佩长叹了一口气,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频频——”
愣了一会儿,他说:“桐儿跟梅梅当日那事,是你故意设计的吧?”
沈归雪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你若早些告诉我,爹去找桐儿谈谈,或许还能补救。他不是想不通的人,你也不用白受委屈。”他叹了一口气,突然发觉自己不知该怎样跟女儿说话,酝酿了许久才接着说道:“你娘在生你之前,人家都说是个男孩,那会儿我便想,这孩子以后不管习文还是习武,考状元还是当将军,还是接管镖局,我都一力支持他。可是生个女孩儿,我就没了主意。爹不是嫌女孩不好,只是这女孩,天生就比男孩出路窄一些,难一些。”
他说得缓慢,说两句停一停,好像在努力找些安慰的词句。“你娘走得早,我也不知人家爹娘是怎么教养姑娘的,只知道人家姑娘有的,我家姑娘也不能缺了。原想着既然姑娘家的出路少,爹就给你一铺到底,找个如意郎君,让你下半辈子都有所托付,没想到你自己却是个有想法的人。”
“江湖艰险,你一踏进来,可能此生都没法再抽身出去,频频,你晓得么?”
沈归雪紧盯沈德佩,双眸深处却聚着两点火。
“频频晓得。”她说。
沈德佩站起来缓缓道:“我只演示一遍,你学好了。”
沈归雪刚一起身,一道凌厉的掌风便劈到面前。
她急忙侧身避过,第二道掌风就又追了过来,压得她几乎不能喘息。沈德佩以掌法闻名于江湖,“摘星”千变万化,“排云”绵延不绝,“开山”凌厉霸道,三招组合成一套打出去,只见千万道掌影密不透风,将沈归雪逼得只能狼狈躲藏。
沈德佩却毫不留情,掌掌推到极致。二十年前,他曾在武林浩劫中与南宫霆联手击毙胡僧,靠的就是这套掌法。那次联手他与南宫霆皆受重创,药师谷的老谷主花了整整一个月时间,几次把他从命悬一线上拉回来——也得亏那时候年轻,竟被他挺了过来,而南宫霆则以一双腿的代价,将南宫家托上了武林至尊的地位。
此后盛名奠定,地位稳固,他亦再未对人施展过全套掌法,一般像沈德佩这般高大威猛、又是练硬功夫的人,功夫总是扎实而沉重的,以千钧之力制敌,对对手形成绝对性的压制,但此时面对女儿,步步杀招,他的身形却出乎意料地灵活。
沈归雪每躲过一掌,心便兀自猛跳几下。她以前只知自己父亲厉害,却不知到底有多厉害;她只知道父亲掌法天下无敌,没想到这刚猛之下,轻功竟也如此不凡,他力道猛而密,不大的屋子里,除了掌风,竞听不见其他的声音。
当啷一声,沈归雪拔了剑。
她原本心存忌惮,不敢在父亲面前拔剑,但很快发现,再不拔剑,可能会被自己父亲一掌削死。于是长剑一抖,摆个“封”的姿势,整个人尽力向后仰去,身体几乎弯成一张弓,矮矮地从沈德佩横着削过来的掌风之下让过去。
没等她直起身,沈德佩重拳接掌,直直向着沈归雪胸口砸去,同时出腿横扫下盘,沈归雪借着“封”的余势,手腕翻转,将长剑钉在地上,整个人以剑为轴,硬生生围着剑腾空而起,半空中转了个花。
这是一招险招,她用力之猛,长剑剑尖直接钉进地板寸许。借着长剑之力,身子在半空飞转,解了下盘之危,但几乎迎着沈德佩的铁拳撞上去。若不是沈德佩最后一刹那放缓了拳速,稍稍偏离一分,那拳头就直接怼到沈归雪门面上了。
他在刹那间稍稍走了神。
沈归雪今日穿了身月白色的衣裳,长发利落地扎成一束。方才人以剑借力,跃起转身,身形潇洒蹁跹,整个人如同一只白色的蝴蝶般轻巧地绕着剑飞舞,片叶不沾身。
像极了她的母亲。
昔日方芸名列江南四美,风华绝代。偏偏生了女儿面容和性子都像沈德佩。沈德佩之前一直觉得甚是遗憾,频频没能继承方芸的柔美,虽然倒也不像他一样方头正脸,但那一模一样生硬的下颚折角,平直突出的眉骨,尖瘦的下巴,生生让一个小姑娘生了副清冷又倔强的男相。要不是从小娇惯,那双眉眼时常摆出一副撒娇派头,乍一看上去,倒像是个苦大仇深的薄命相。
然而方才这白衣飘动,灵动绰约,不是方芸的女儿,又能是谁呢?
就这么一瞬间的走神,眼见拳头已到了沈归雪面前,沈德佩生生偏过一分,擦着她的脸颊过去。
两人同时收手站定,沈归雪的颊边被拳风刮到,瞬间红了一片,好像被人狠狠扇了一个耳光。
沈德佩手往后一摆,哼了一声:“这些年跟着莫轻寒学,都学了些什么?回去好好练吧,还差得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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