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印(1 / 1)
整个六月,边关局势如同天气一般闷而不发。西凉增兵十万,天天在天塞城演练,隔着饮马河,叶城与长宁关戒备森严,连带着边关各部,零零散散的互市贸易更少了,甚至晴天白日的,城外都见不到赶着牲畜、拉着驴车的小贩。
与此相对的是,黑市更加活跃。六月十五,沈归雪跟着叶昭又走了一趟黑市,敏锐地发现,卖各种稀奇玩意儿的少了,卖粮行提粮票的、卖铁器的、以及各类药材的摊子多了许多。
一路看过去,沈、叶二人内心都有点沉重。
萨金刚也来了黑市,见到叶昭,遥遥一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子时前后,他刚跟兰陵堂萧姑娘竞价,购下五千石的铁矿石,凭票去铁矿提货。不知为何,一贯喜欢囤货再坐地起价的冯斌没出手,而叶城最大的私营兵器商谷不谷——不,张铁匠,干脆没出现在现场。
逛了半夜,叶昭见沈归雪没甚兴趣,便要送她回去休息。半道上,沈归雪突然问道:“局势现在很严重,对吗?”
叶昭怔了一怔,轻描淡写道:“那倒不至于,夏日饮马河河水暴涨,没人会选择这时候动兵。”
“我不是说现在,但肯定会有一场大战,对不对?”沈归雪低声道,“朝廷那点军需物资根本不够招架,打是迟早的事,城主只是想办法往后拖而已——老百姓不傻,平白无故,谁会囤粮券铁券和药?”
战争是悬在每个人头顶上的铁剑,落下是灾祸,未落之时是挥之不去的恐惧。阴影笼罩在人们的心头,战争,对于远离它的人而言是个壮怀激烈的词语,可对于叶城百姓而言,意味着生离死别,或许吃不饱饭,或许缺医少药,或许不得不化犁为铁,拿起兵器保护自己的家人。
沈归雪突然觉得很沉重。
沉默了一会儿,她开口问叶昭:“你准备什么时候向我爹提亲?”
话一出口,她便感觉自己的脸一下子变得滚烫。好在黑夜里叶昭看不清她的脸,她不动声色地稍微拉开些与叶昭的距离,好像怕身上的热气传到叶昭身上似的。
叶昭一颗心好像火苗掉进沸油里,滋啦一声炸个满天花。他突然停下脚步,乃至沈归雪没来得及停住,一头撞在他背上。他一把将沈归雪捞到自己面前,双手微微颤抖地按住她的肩,低头看着她,不可置信地动了动喉咙,“频频……你说什么?”
沈归雪的脸更热了。“过一阵子,我爹就要离开叶城了,等把城主这边的粮草货运路线理顺了,我也得走……迟不过这个月月底。”她有些窘,开口解释道,“我让茂川哥哥回蜀中去布局镖路网,接下来的事还有很多。你不是说,叶城迟早会变成边关互市重镇吗,我把西北分庄从永乐镇搬到叶城来好不好?只是这些事都需要筹谋。”
“秦谷主也来了,改天你来镖局让他给你看看。你跟我一起走吗?”她突然抬头看着黑暗中叶昭朦胧的脸,有些期待地问道。
叶昭的心突然疼了一下,搭在沈归雪肩膀上的手不知不觉加重了力。
他明白沈归雪的意思。叶敬卿回来了,城主身边不再没人照应;叶钧卿最头疼的粮草承运一事,武林盟会和德威镖局接过去一大半。沈归雪大马金刀地推行镖路网,镖局的重任和权力正在逐渐向她肩上过渡,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他在此时此刻跟她回洛阳,都是合情合理的。
可跟人一大姑娘回家,总得有个过得去的说法和身份吧。
“频频。”叶昭一开口,感觉舌头起火似地疼。“现在还不是时候。我还不能离开叶城。对不起——我不是要拖延提亲的意思。你说的没错,的确很快就会有一场大战,关系到叶城的存亡和两国的命运,可能是下个月,也可能是这个冬天,也可能是明年。在这之前,我……我不能走。”
沈归雪的心从高处迅速跌落下去。半晌勉强笑道:“我明白。得等打完这一仗,叶城主彻底解除后顾之忧,你才能放心离开……行吧。”
叶昭一下子着急起来。什么叫行吧,行吧是什么意思。“我已经埋好了酒。”他急冲冲地脱口而出,“十五坛。荟萃楼最好的酒,名叫浮生。等你启封。”
沈归雪小心翼翼地收起失望,笑道:“好,我等着。可是有件事等不了,你尽快来见秦谷主,早日把跟城主的双续解了,也了我一桩心事。”
她心事不止这一桩。东南海患来得突然,去得也诡异,如今已经迅速平息了下去,与此同时,发迹于东南的承顺镖局突然发力,不仅降低了行镖资费,还又开辟了两条线路,直逼江南。
德威镖局虽家大业大,但沈归雪毕竟不能全盘做主,行动都要向沈德佩汇报。此时与承顺镖局正面刚也不是办法——德威镖局行镖线路多且长,全面降价根本维系不了多久,她立马提拔了两个在德威镖局效力多年的二等镖师为一等镖师,并央她爹出面,请来黄河十八舵的首徒和武当掌门的关门弟子,直接聘为一等镖师。
六个一等镖师坐镇洛阳,暂且够用,杜瑾回了蜀中,沈归雪避开承顺镖局的锋芒,在帝都至叶城的西北线路上,开始如下棋落子一般部署中转站——有了黄河十八舵的助力,她布点也尽量挨着十八舵的渡口城镇。中转站需要人也需要仓库,银子泼水似地花出去,一个月之内,她在帝都和叶城的线路上铺设了六个点,花掉去年德威镖局全部利润的四分之一。
承顺镖局一点点蚕食着江南的业务,江南、东南小镖局林立,之前唯德威镖局马首是瞻,这会儿也都缩起头来看两大镖局斗争,有的还跟着承顺镖局偷偷降了价。
多年之后,沈归雪想起这段,仍会为自己当年的选择而懊悔——她本该让梅德广和梅若霜父女回杭州去主持大局,稳住江南业务,但是她不敢。她怕梅若霜一走了之,更怕梅若霜为了白承桐,而弃镖局利益不顾,与承顺镖局暗中合作。
于是梅若霜和梅德广就继续留在永乐镇。边关干燥炎热,梅德广虽然没说什么,身体日渐不好,梅若霜也日益消沉。反而是西北分庄的当家雷德泰去了杭州,代为主持江南的事务。
这一系列的调动,沈德佩都看在眼里,但愣是一句表态都没有。只是某一天突然将沈归雪叫到身边,推给她一枚印章。
“这是……”沈归雪拿起那枚印章仔细查看。
“这是山河印。”沈德佩道。“帝都南宫家、洛阳沈家、蜀中唐门、宁波陈家、广西梁家。这五大家族俱是江湖上家底丰厚的家族,当年在武林浩劫中,本是为了抵御外族江湖势力屠戮而结盟,同气连枝说不上,但一家有难,另外四家帮衬总是有的。爹爹今日把它给你。”
沈归雪像被烫到了似的,赶紧把印章放下。“好端端的,给我这东西做什么?”
“你小的时候,其实南宫盟主上门提过亲。”沈德佩有点感怀又有些伤感地打开了话匣子,“当时爹爹想,怕你嫁到大家族受委屈,与其选南宫家,不如选个称心如意的从小培养、继承家业,但你不喜欢。要爹爹说,选择叶昭,不如选同为武林世家的南宫家。可爹有什么法子,你自己喜欢。”
沈归雪脸红了,咬咬嘴唇道:“爹爹,叶昭不是贪图功名利禄之人,待到叶城打完仗,他就会辞去大统领一职去洛阳。”
沈德佩叹了口气,“不说他了。这印章你收好,必要时可以寻求帮助,待到你需要财力支援时,只要山河印家族过半同意,其余四家会不遗余力地支持你。只是人情借起来容易还起来难,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要轻易动用。”
沈归雪点头称是,将印章收了起来。正待告退,突然回首踌躇道:“爹爹,咱们家……到底还有些什么样的关系?”
沈德佩平静道:“什么什么关系?”
“林夫子,他不是一个普通的落第秀才吧。”沈归雪说,“还有小时候,甘将军带明月来家做客,曾给过我一块玉牌。那玉粗陋得很,只是因着是明月所赠我才一直收着。可是曹三娘有一块玉质一模一样的牌子,上面有草木的图案——我那块上面是火焰图案;茂川哥哥也有一块,说是杜四叔当年跟人做茶马生意时人家给的,上面是水波图案。”
她的猜测因杜瑾来到而更深一层。之前特意让丁一鸣从洛阳取来妆奁匣子,杜瑾一见那玉牌便稀罕道,“这跟我家那个差不多。”沈归雪皱皱眉,“所以我的那一块,是甘公令吗?甘将军为了避免家小怀璧其罪,把它当个小玩意儿留在了我们家。”
沈德佩没回答这个问题,只是道:“人在江湖混,自然关系路子越多越好,但终究想要别人看重你,还是要凭实力。否则关系再多,终会成为负累。”
话说到这份上,沈归雪不敢再多嘴,应了声“是”便退了出去。这些天她也累了,太多的事纠缠在一起,此时此刻她只想休息。
从沈德佩房间中出来,她愣了一下,叶昭靠在影壁前等她,像是等了许久,怀抱一捧蓟花,有些微微的不耐烦。灯影之下,大统领一身利落打扮,更显蜂腰猿臂,俊朗而神采飞扬的面孔在灯光中,蒙上一层淡淡的温柔。
沈归雪快步走到他跟前:“你怎么来了?”
“过来看看你。”叶昭笑道。手臂一揽,将沈归雪带离沈德佩窗口的目视范围,转到影壁的另一侧。“过几天要出去一趟,这次要走十天半个月,我怕等我回来,你已经回洛阳了。”
沈归雪有些疲惫,一靠近叶昭,整个人不由自主就松懈下来。张口便道:“不会。等你回来我再走。”
“真的?”叶昭大感意外,有些惊喜。
“嗯。近期还有一批药材要运进叶城,我再盯一趟。”沈归雪懒懒道。她有些困倦,但又不想现在就回去。“还没让你见秦谷主呢,总得让他看完,我才能放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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