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 29 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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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洲喧嚣人声扑面而来,江随澜恍如隔世。

这幻境太逼真,仿佛一个真实的世界。

不过停留愈久,越能觉出幻境到底是幻境,终究与他隔着一层,一路走来,所见之处尽皆晦蒙不明,人影攒动,人声鼎沸,却都与江随澜无关。他是此间局外人。

直至到了雁歧山。

蹇洲北原,雪日复一日不知疲倦地下着,到了接近雁歧山的地方,到了雁歧山脚,能看到天边一抹苍白的太阳,照得雪与山都在发光。

这座山,似乎就在等江随澜来。

江随澜在山脚徘徊良久,终于还是进去了。

雁歧山是清晰的,不似他走来时看到的世界那样模糊不定。初初上山时,江随澜还有些紧张。山上有座巨大的护山大阵,每隔一段距离还安排了巡逻和守卫的弟子,他此时只是一陌生人,闯入这里,不知会被怎样对待。

可走了一会儿,江随澜渐渐发现,在雁歧山,他成了朦胧不明的那个,他成了一阵风,一片云,一片簌簌飘落的叶子,一抹淡得无法叫人发觉的幻境。

没人看得见他。

也没有人能感受到他。

江随澜意识到这点后,先松了口气,接着是席卷而来的失落与恐惧。他恍恍惚惚的,已经开始不知道,就是虚假的是这个世界,还是他。若是他无法想通那几个问题,他会一直被困在这幻境中吗

呆呆在山间立了片刻,江随澜转身往小银峰去。

他在小银峰看到了师尊。

已经许多、许多年,没看到这样的师尊了。

孤琴一袭白衣,端坐在小银峰如茵绿地,微微垂首,抚着琴。那琴音是冷冷的宁静,调子平缓,不疾不徐。

江随澜就这么看着他,看了好一会儿。

以前师尊给他弹琴的时候,也差不多是这样。淡淡的,冷冷的。殷淮梦惯常弹的曲子有十三首,这首叫松香,江随澜喜欢睡觉前听这曲。

很久、很久没有听到了。

江随澜正入神,忽然见不远处有人乘着小青鸢来了小银峰。他抬头定睛一看,心猛地一沉。是楼冰和潜阳。

这时的楼冰,和后来江随澜见到的楼冰还有些许不同,这时的楼冰还是神采奕奕的,看向殷淮梦的眼睛是亮的,充满无法掩饰的恋慕与期盼。

他雀跃地叫殷淮梦“师兄”

殷淮梦不为所动,按照自己的步调,慢慢弹完了那曲松香,弹完了,才抬头,朝两人微微颔首。

“师兄。”潜阳报剑行礼。

楼冰跟着做了一遍,又喊了殷淮梦一遍。

他紧接着说“师父说,预备今夜对雁歧山迷境弟子开一堂讲学论道之会,请师兄过去商议。”

殷淮梦点了点头,轻轻一挥袖,收了琴,道“那走罢。”

江随澜跟上去。

他说不清自己此刻的心情。

只知道楼冰第一声喊师尊,师尊没有立即应的时候,他是开心的。

他一直以为自己大度又洒脱,楼冰回来,自己离开,成全师尊与他,做得很好。

那一刻的心情,叫他知道,他到底还是妒忌的。

他希望师尊永远这样,不要爱楼冰。

幻境中,雁歧山上的岁月缓缓流逝。

江随澜成了一抹不言不语的幽灵,在这里游荡。大多数时候在殷淮梦身边发呆,有时候会去看别的弟子修炼,练刀的、练剑的、练体的,也有和殷淮梦一样,修的与音律相关,琴筝笛萧,不论哪一样拿出来,都是飘然如仙。

有时也会撞破些尴尬事。

霸剑有一位女弟子,亦用重剑,很是飒爽英姿,待人虽不算温和,但礼数周到,对从前的江随澜也不偏不倚。江随澜对这位师姐是敬佩感激的。

但有一天,他正撞见师姐在哭。

若是无声流泪,他或许还能理所应当地觉得是人之常情,偏师姐是号啕大哭,江随澜见了,都忍不住被感染地眼眶一酸。

后来才知道,师姐恋人与她分手,和别人结契做了道侣。不是一年两年的恋人,她们在一起,几十年了。

也不知是不是几十年了,所以那恋人腻了、倦了,才转投他人怀抱。

师姐的这事,江随澜从没听说过。

也许是他和雁歧山弟子不相熟的缘故;也许是怕大家谈起来惹师姐伤心,所以弟子间很有默契地不说。

正如大家不在殷淮梦面前提楼冰。

更不会在他面前提了。

江随澜还见过好几次,醉刀的一个男弟子,早晨还和师妹许诺终生,晚上又和一位师兄鱼水,次日去大课讲学,又撩拨得一位师侄为他神魂颠倒,没过两天,见了孤琴,又含羞带怯,口口声声此生最爱唯有仙尊。

殷淮梦自然只诧然地瞥了他一眼,留下五个字“好好修道罢。”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弟子似并不意外,只露出遗憾神情。

江随澜到了这里,才发现,原来弟子间不是一直团结如铁板一块,也不是彻底脱去了凡人俗尘修士,士,到底还是人,而非神。只要是人,便有七情六欲,便有爱恨情仇。

便是仙修,也有贪婪不满足的,也有痛而怒的,也有厌而恨的。

便是仙修,也常饱私欲为先。

一年,十年,百年,百又十年,二十年

楼冰对殷淮梦的心似是没有变过。起初,楼冰只看着殷淮梦,贪恋的,看不够的渐渐的,与雁歧山上诸人相熟后,他总能找到各种各样的机会,与殷淮梦相处,从殷淮梦看他一眼就开心,到说上两句话开心,再到想要孤琴仙尊长久地注视他,想要孤琴仙尊关心他,想要孤琴仙尊待他与待别人不一样

江随澜听见楼冰和潜阳说话。

听见楼冰声音怅然“我知晓仙尊修无情道,从一开始就知道,九洲谁不知道呢起初我没想过这么多,只想能做师兄的师弟,已是极好的事。可如今师兄待我的态度松动了,对我与对旁人不一样了,我想要的又更多了”

楼冰低声说“我想他爱我。像我爱他那样爱我。”

潜阳沉默了一会儿,说“师兄心向大道,此心坚如磐石,五百年未曾动摇过。”

楼冰说“我想动摇。”

潜阳看了他一眼“若是师兄动摇,道破,会有性命之忧。”

楼冰叹一声,又笑一声“秦师兄,我是这样自私的人,便是这么说了,我心里还在想,哪怕他那坚如磐石的道心,为我裂开一小条缝隙也好啊。”

江随澜想,你不会满足的。

从相视就好,相处就好,待你稍不同他人就好,再到如今,想要他爱你一点点就好。

你不会满足的。

爱了你一点,就想要他爱你再多一点,直到他完全爱你。

到时候,若他因道破而性命垂危,你肯定也懊悔,不想要他死,想要这爱能长长久久。

爱是贪念。江随澜倏然想。

江随澜回到小银峰,殷淮梦在断崖,在看风雪。他一柄银色的长剑在手,手腕微动,剑锋与雪花嬉戏,神情不动,漆黑瞳孔中印着雁歧山外的黑天白雪。

一阵狂风裹挟着大雪闯进来,殷淮梦双脚一动,大步跨开,衣袂飞扬,长剑在手中转动,剑光流转,在风雪中舞剑。

是江随澜熟悉的剑法,师尊曾握着他的手,一招一招教他,但他学得不好。

江随澜认认真真看着殷淮梦把这一套剑法舞完。

他想,真好看啊。

雁歧山外的世界不知道怎么样了。

不知不觉,时间就到了雁歧山那一年在缇洲招收新弟子,殷淮梦和楼冰一起去,路上听说了蛇妖的事。

跟在师尊和楼冰身后,和他们一起离开雁歧山时,江随澜不知怎的,忽然想起来当年在平洲高原那块大石头后面,听见那位弟子说“那温柔劲,就若满杯的春罗茶,满得都要溢出来了”,然而在江随澜看来,师尊对楼冰的温柔,始终保持在一个限度里,不逾矩,不过火,点到即止。

私下里,在小银峰,师尊对自己好的时候,比这样要好多了。

旁人觉得师尊待楼冰比待他好,是因为在别人面前,师尊对楼冰的温柔不加掩饰;在别人面前,师尊待他的冷淡疏离,分明清晰,只是那时他觉不出,还欢欢喜喜凑上去。

在缇洲,江随澜看着他们并肩同行,一起讨论今年选拔有哪些好苗子;哪个孩子比较有修道潜质,又能细分到什么道;听说蛇妖的事后,又一拍而合地决定去除妖。

看着楼冰重伤掉进蛇堆,风声中仓皇而不顾一切地对殷淮梦喊“师兄我爱你”

楼冰声息俱灭时,江随澜看到,殷淮梦眼中的光也暗了。

江随澜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在此间停留。

仿佛自虐。

他看殷淮梦痛而恍惚地过了三个月。

江随澜自己都没想到,原来自己上山,距离楼冰陨落,只有三个月。

看着十七岁的自己,天真快乐地在小银峰安家,那心情真是奇特。

小银峰的院子就是那个时候有的,兰湘子派了几位雁歧山弟子搭了个雏形,更多细致的东西,是他慢慢收拾起来的。

窗台上的花,外墙的藤,篱笆上卷着的荆棘,荆棘上盛放着月季。

后院还圈了一块菜地。

江随澜看着十七岁的自己,在雁歧山的万物阁领了种子,往里头种了萝卜、茄子、番茄、土豆、辣椒,还起了架子,种葡萄。后来葡萄长得很好,晶莹紫色,很甜很甜。

那时候还没有猫。

他每天往返小银峰和学道峰。学道峰专是学习的地方,以前在书楼,他只听过一点修道的奇闻趣事,正经的,没学过,因此要从头开始学起。什么是灵气,什么是丹田,什么是内丹,什么是境界从这样最基础的开始,然后学着引气入体。

他年纪在这些初学者里是最大的,好些都还只是小娃娃。虽是如此,但他和这些小同学相处毫无障碍,因为在书楼时,他也常和小孩一起玩耍。他顺利成了他们的大哥哥。但这同窗时光很短暂,后来他和师尊在一起,这些孩子都长大了,便和雁歧山的那些人一样,若有似无地鄙夷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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