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春风不相识(2 / 2)
琼娘在树下默立,姿态娴静秀雅,一身冰肌玉骨反令梨花失色。她扬起细长清媚的眼尾,定定望着紧闭的院门,在细润的微雨里打了个颤。
“夫人
!”
霜朵为她系上披风,目光透露着担忧:“昨儿夜里魇着了,还是开副定惊安神的药来喝吧?”
她有双圆圆的杏核眼,一张小脸冻得煞白,可呼出的气还是热的。
人是活的。
琼娘恍惚一下,攥紧了袖子。她想起那个冰冷的雨夜,这个从小陪伴她长大、偷偷给她讲鬼故事的傻丫头,为了力证她没有与人私通,一头碰死在柱上。地上溅满了红红白白的浆液,她死盯着霜朵那双目眦欲裂的黯淡杏眸,没有一日或忘。
其实何必呢?他们费心用这腌臜手段,本就是要让她死,好把“秦夫人”的位置空出来,让给他心心念念的公主殿下。
琼娘正色道:“我省的,梦都是假的,不必吃药。”
霜朵迟疑一刹,“那咱们先屋里去,仔细淋着雨。”
琼娘如今住的芳蕤院,是秦家在建康的新宅。年前匈奴人大破长安,少帝无奈弃城而走,衮衮诸公只好携家眷宾客,追随少帝狼狈南渡。
她的好夫婿秦修远,常年在西北戍边,一时无法回护长安,便由琼娘一力护持家人,跟随在南渡的队伍里。
如今终于在建康安顿好,秦修远也屡立奇功。眼看儿子将要平步青云,秦老夫人那好不容易被她捂热的心肠,又冷了下来。
琼娘望一眼松鹤居耸翘的檐角,掩下眼底的寒芒。
“夫人。”
江南的烟雨总是雾蒙蒙的,两人折返屋中,身上都沾了一层薄薄的水泽。丫鬟们簇拥上前,替主母换下湿衣服,又忙着用干布擦拭她微润的乌发。
等一切收拾停当,琼娘垂眼看蹲身为自己擦鞋的云朵。
父亲过世后,家里不比从前,祖母便做主削减用度,遣散了不少下人。她出嫁时,只带了霜朵一个陪嫁侍女,这屋子里的丫鬟都是随霜朵另改的名字。
云朵是秦修远奶母的女儿,一向稳重不爱争先,除了霜朵,就数她最得看重。
可就是这个老实妥帖的稳重人,言之凿凿地指证薛照琼私通,更偷盗她贴身的小衣给“奸夫”,不遗余力地将她逼上死路。
琼娘眼底翻滚着骇浪,低头擦鞋的婢女一无所觉。
云朵生得不算好看,却有一双极细嫩白皙的纤手。她看着指尖不小心
沾上的春泥,不由生出一股自怜的哀怨来。
她何时做过这么低贱的脏活?今日不过假意卖个好,谁知夫人竟没有像往常那样拒绝。可见素日都是假宽仁,在老太太那受了气,就装不下去了!
屋里静悄悄的,琼娘盯着云朵大奸似忠的脸容,在小鼎袅袅的烟雾里模糊了视线。
她嫁入秦家时,秦修远还只是个从六品的偏将。秦老夫人虽挑剔她父母双亡,却也娶不回更高门第的儿媳,只能把一腔幽怨转为不满,借着辈分磋磨于她。
她谨守祖母教诲,贞静柔顺,小心侍奉,不敢有丝毫怨言。
南渡途中波折不断,几次遭遇流寇和匈奴追兵,她豁出性命保护秦老夫人,终于把她冷硬的石头心肠捂热。
可这热气就像晨露一样,太阳一出来,水汽就干了。
“夫人在想什么?”霜朵已打理好了自己,双手呈上一杯姜茶。
姜茶辛辣冲鼻,琼娘一饮而尽,拉着霜朵烫红的手,感受背上细细密密的汗意:“我在想,将军不知何时归来。”
霜朵望着她沉静缄默的面容,心底微微一揪。
老夫人称病多日,非但不让夫人看望侍奉,还带走了嫮生小姐,竟比从前在长安时更过分。夫人怕是伤心了。
待将军回来,或许便能好起来吧。
她挤出笑脸,柔声问:“夫人可要叫膳?厨房的莼鲈羹炖好了,除了嫮生小姐那份,还多出一盅呢。”
听到秦嫮生的名字,琼娘眉眼一凛:“都送来芳蕤院。”
霜朵张张嘴。
嫮生小姐虽不是夫人亲生的,却从夫人进门就养在芳蕤院里,被夫人如珠如宝地抚养到八岁,胜似亲生母女。这兵荒马乱的时节,米粮尚且紧缺,夫人却还是吩咐采买新鲜的鲈鱼和莼菜,就因嫮生小姐问起,何为“莼鲈之思”。
如今竟不给她吃了。
莫非老夫人拘着嫮生小姐,不许她和夫人亲近,让夫人恼了?可夫人哪里是会迁怒的人呢?
琼娘明白霜朵心中所想,看着帘外的雨幕不说话。
那丫头哪里是拘在松鹤居,分明已经被接进了昭阳公主府,与即将成为她继母的公主千岁培养感情。
秦老夫人突然不见她,也是惦记着将有个公主儿媳,嫌弃她鸠占鹊巢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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