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威仪棣棣(2 / 2)

加入书签

上官嫃手足无措尚未来得及做任何事,一道颀长的明黄身影已经出现在帘幔之外。

半透明的轻纱飘拂,隔着袅袅水汽几乎什么也看不清,但上官嫃面红耳赤,窝在玉池一角。众宫婢下跪齐呼:“皇上圣安。”

司马棣一步步朝前走,“平身,你们都退下。”

宫婢们纷纷退避,司马棣径直掀帘而入。

潋滟波光中,上官嫃唇红齿白,墨发如缎,怯怯靠在角落中。她起也不是跪也不是,窘迫道了句:“臣妾不知皇上驾到,有失远迎,望皇上恕罪。”

“朕听闻皇后不慎跌入池塘,特来探望。”司马棣一步步走近,袍尾拖曳在湿漉漉的地上也全然不顾。上官嫃右手悄然伸出池外,从旁边慢慢拽了件绸衣下水,遮挡在胸前。司马棣在方才元珊坐的位置坐下,从花篮里抓了把干花往池中洒,笑睨着她:“皇后受惊了。”

上官嫃不敢直视他,垂着头喃喃:“多谢皇上关心,臣妾安好。”

司马棣望着水面上繁芜的花瓣,淡淡说:“可知道今夜凤仪楼出了事?”

上官嫃心里咯噔一下,脑中灵光一现,想起司马轶说他是被人设计引来的,若她也在凤仪楼附近被人发现,那后果……她小心翼翼答道:“听说有刺客?不知出了何事?”

司马棣道:“淑妃深夜在凤仪楼与人接头交换信件,幕后必定有所图谋。”

“淑妃?公孙姐姐?”上官嫃一头雾水。

司马棣继续说:“那封信及时截下了,没有被毁,朕如今有证据在手,必定严惩不贷。”他见上官嫃仍旧迷茫,慢条斯理道,“公孙慧珺与接头人送信,信中隐晦提到八年前的围场行刺与这次的滑胎事件,并说计划败露要其提前下手以绝后患,意思明了,只可惜没有逮到接头人。不过朕已然洞悉一切。今日来,是想告诉皇后,公孙家完了,不要妄想为任何人求情。”

司马棣说完,拂袖而去,上官嫃如石雕般僵住了,耳边回响着司马棣的最后一句话:公孙家完了,不要妄想为任何人求情!

自从凤仪楼出事,司马轶夜夜辗转难眠。他料到皇帝迟早要下手对付自己,却没料到同他一起被牵连的人竟是刚被册封为淑妃的公孙慧珺。一切都估算错了,只是不知当日上官嫃为何出现在凤仪楼附近。若不是意外遇见她,他已经身陷囹圄,祸及全家。算起来,她救了他一命。

在皇宫里危机四伏,说不准哪日会轮到自己。司马轶悲惘之下,想到尚有遗事未了,于是手握纸伞,踏着夜路行去。

蜡炬淌着油泪,昏黄的光线映出殿内一片惨白的帐幔。竹帘都蒙上了白布,密不透风,笼得整个殿里闷闷令人窒息。

上官嫃伏在榻上一动不动,脸色麻木,该淌的眼泪都淌完了,她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

几日之内,公孙一家上下百余人被押,有的判斩立决、有的流放扁州。族人大祸临头,她却只能袖手旁观。司马棣早有警告在先,若贸然去求情,只怕上官一族也会被牵连。

她这皇后,连个摆设都算不上。

高居后位的锦绣过往、金枝生涯,她竟如一尊泥菩萨,不仅不能保家,还自身堪忧。

面对死气沉沉的寝殿,李尚宫驻足在外迟迟不敢迈步。踟蹰半晌,她还是命人先将膳食呈上去。黄花梨木的圆案也披上了一大匹白绢,衬着四面梁上的白绦,阴森悚人。送膳的宫婢摆放好膳食后,瑟瑟发抖对着贵妃榻跪下:“皇后娘娘,请用膳。”

榻边上坐着的元珊用极轻的声音询问:“娘娘,起来用些点心可好?”没有回应,元珊便挥手令她们退下了。李尚宫听了宫婢们的回报,焦心不已:“都三日了,这伤心的劲头也该缓过去了吧?”

宫婢小心问:“尚宫娘娘,要不要去禀告皇上?”

李尚宫忧愁道:“皇上近日为国事操劳,就不必去打扰了。皇后娘娘的凤体原本就该是我们照顾的,去请太医来瞧瞧罢。”

宫婢领命去太医院请人,李尚宫又是摇头又是叹气离开了。

元珊小心翼翼握住上官嫃的手劝了会,忽然瞥见镂花窗前掠过一个人影,忙下榻去查看。窗台上静静横着一把油纸伞。元珊觉得蹊跷,便拿起来,却见伞下还压着一方绢帕,绣着四合如意云纹、针脚细密工整,元珊喜出望外,唤道:“娘娘,那绢帕找回来了!”

本来奄奄一息的上官嫃突然有了神气,一骨碌爬起来盯着元珊手里的物件,一把伞、一方丝绢。难怪寻遍了德阳宫也没找着绢帕,原来是被他拾去了。上官嫃像见着了失散的亲人一般紧紧攥着绢帕,呜咽道:“家中出了这么大的变故,也不知娘现在怎么样?她会不会怨我这个没用的女儿……”

元珊如释重负,皇后终于开口了,不管是哭是笑,也算有个交代。她忙命人去知会李尚宫一声,一面张罗着将殿里的灯盏都点起来。

短短几日,上官嫃柔和的脸庞显出了棱角,原本饱满的下颌也变尖削了。就着明亮的烛光,元珊见上官嫃白玉般的面颊上无半分血色,焦心道:“娘娘,别哭了,咱们先吃点东西。”

“我如何吃得下东西?”上官嫃声线低哑,靠在元珊怀中哽咽,“听闻这几年母亲的身子原本就不好,我们互相挂念,一年却只得见一面……我想回家,元珊,我好想回家……”

“那便安排皇后回去探亲罢。”不知何时站在竹帘之外的司马棣平和道。

上官嫃一激灵坐直了身子,定定看向蒙着白布的竹帘。宫婢小心翼翼掀开竹帘,司马棣慢慢踱步进来。他的金冠、他的龙袍,与这殿中的惨白格格不入。他的神情悠然自得,似乎一切都与他无关。上官嫃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跳下榻跪在司马棣面前狠狠磕了个头,冷冷道:“臣妾叩谢皇上龙恩!”

“不必拘礼。”司马棣负手而立,身后跟着李尚宫。李尚宫见皇后神色有异,躬身上前搀住她的胳膊,轻声道:“皇后娘娘多日未曾进食,身子虚弱,就不必行此大礼了。”

上官嫃膝盖被钉住了一般纹丝不动,一双晶亮的眸子死死盯着司马棣,透出彻骨寒意。司马棣坦然垂眸与她对峙,良久开口:“皇后若愿意跪着,那便跪着。朕有些饿了,先入席用膳。”他便在圆案边安然坐下,宫婢们揭开一碟碟佳肴的盖子,顿时香味四溢。司马棣面含微笑,拿起一双精雕银筷,赞道:“皇后宫里的膳食似乎特别美味。”

上官嫃脸色麻木跪在当地,想起前日去天牢看望公孙慧珺,见她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样子。纤弱女子,怎经得住残酷大刑?公孙慧珺还满心期望对自己宠爱有加的皇上会去解救她,却不知他从一开始就想叫她死,叫公孙家陪葬。

上官嫃亦渐渐明白,她这些年所盼所想,都是奢望。帝王哪里会付出真心,只有无尽的猜疑、提防和心机。

司马棣尝了几口菜,忽觉胸闷,蹙眉望了望四周,竹帘、窗口都挂满了帐幔,围得密不透风。他从袖口掏出一只香囊置于鼻端,一面吩咐:“小兰子,叫人将这些白绢都拆了。”

戴忠兰正要应下,突然听见上官嫃嘶哑的声音:“不准拆!”

司马棣侧头睨了她一会,忽然脸色一沉拂袖离席,道:“回宫。”

李尚宫惊愕瞪着上官嫃,又气又无奈,待皇上远去,痛心道:“皇后何必要忤逆皇上?要知道近日国事繁忙,皇上百忙之中抽空来探望娘娘……”

上官嫃粗声打断道:“本宫不需要怜悯!李尚宫今后也不必在皇上面前为本宫说话!”她双膝酸软,咬紧牙关费力地爬起来,颤颤巍巍扶着元珊,强忍住泪,“他来看我就是天大的恩赐、就要我感激涕零吗?家破人亡这份悲苦,我需要慢慢冷却。李尚宫,再不用劝皇上为我费心了,我受不起。”

李尚宫大惊,断然想不到一向有分寸的皇后说出这样一番话,忙屏退了左右,朝元珊低声斥道:“皇后是伤心过头,糊涂了。元珊,你身为贴身侍婢,务必小心伺候娘娘,别让她人前人后再说胡话!”

上官嫃猛地向前冲几步,双手拽住案上的白绢用力一掀,“哗啦”一声巨响,满桌碗碟菜肴摔烂一地。元珊和李尚宫都惊呆了,双双跪下道:“皇后娘娘息怒!”

上官嫃摇摇晃晃瘫坐在圆凳上,呆呆望着眼前的一片狼藉,道:“李尚宫,你去告诉皇上,我不住这儿了。”

李尚宫垂头问:“娘娘想去哪儿?”

“我要搬得远远的……”上官嫃仰面望着皎洁的月光,随手一指,“太液池……那边有没有闲置的宫殿?”

李尚宫答:“有座章阳宫。”

上官嫃喃喃道:“就搬去那儿。明天就搬。”

李尚宫默默出去,宣了宫婢进来收拾。

上官嫃发泄了一通,心中舒畅了许多,踏着木屐绕过屏风往后面的书房去了。元珊替她掌灯,穿过幽暗的廊道,镂花填金的门上映出二人的倩影。只是恍惚中,似乎还能看见第三个人的影子。上官嫃微微侧目,闻见敞开的窗外飘进一缕薄荷香,极凉。她便停住脚步,从元珊手里接过烛台,道:“我想去后院里坐会,你便在书房里等我罢。”

元珊担心皇后情绪过激,不敢违逆,便由她独自一人往书房后门的阶梯下去了。

庭前一丛木槿花枝叶繁茂,花早已落了一地,还残留了几朵零星地缀在枝头。上官嫃将烛台搁在石桌上,拂了拂裙摆坐下,头偏向花丛轻声说:“你为何还不走?”她气息极微弱,有气无力。

司马轶藏身在花丛后,借着月光能看见她清瘦的面颊,他的眉梢微微颤了颤:“我有话和你说。也不知我还能活多久,便想了结一桩心事。”

上官嫃讶异问:“为何这样说?难道皇上要捉的那个接头人是你?”

“是,不然他何必大费周章。”司马轶嗓音苦哑,似乎他从一进宫便早已预料到自己的结局。上官嫃急切问:“是谁引你去的凤仪楼?为何淑妃也在那?”

“我收到的信没有署名,我以为是你。”

“我?”上官嫃不由心惊,“我怎会约你相见?当日我带着几个人追一只猫才追到御花园去了。后来我又同她们走散,才遇见你。你怎会以为是我?”

司马轶握紧发颤的手,低声诉说:“我以为你想见我,一如我想见你的心情。自从太液池边我捡了你的丝绢,便误以为这是天赐良缘。每日在太液池附近游荡,心心念念,不过想再见你一面,小环……”

“你住口!”上官嫃想起他对自己的冒犯,恼怒无比,恨不得再掴他一掌。黑暗中,他见上官嫃的眼眸充斥着怒意,似乎可以喷出火来,不由苦笑一声:“现在我知了,不过是一场误会。上次对皇后娘娘的无礼冒犯,还请皇后原谅,好让我不必挂住这份内疚,可以坦然上路。”

“满嘴胡言。”上官嫃一时激愤,扭头瞪着花丛,却见点点流萤在丛中飞舞,极微弱的光映着残留的几朵木槿花格外迷人。而花叶间隙中那双眼睛,令她心神一震。他的目光这样纯粹,纯粹到只有痴迷。上官嫃竟被他看得心虚,匆匆端起烛台道:“我就不该来见你。”说完,踏着满地落花逃似的走了。

殿堂空阔,金灿灿的柱子就像着了火一般,压抑极了,一阵阵闷热从脚底下往上腾。戴忠兰满额都是汗,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子。李尚宫静候在殿中央良久,就等皇上开口。

司马棣斜斜望着案上的折子,却问:“为何?”

李尚宫答:“只怕是伤心了,这孩子重感情,一时之间有些偏执。皇上,不如就让皇后暂时迁居章阳宫,待过上一阵子,皇后定会来向皇上赔罪。”

“也好。”司马棣怔怔道,“朕要替公孙善后,恐怕费些时日。合卺之期再押后罢,皇后迁居就由李尚宫安排了。还有,替皇后安排回相府小住几日,听说,公孙氏病危。”

李尚宫一惊,心中暗暗叹气,本来皇后就日夜揣着那方绢帕心神不宁,如今果真出了事,李尚宫有种不祥的预感,缓缓迈出门槛,抬头望着气象万千的天际云霞,忽觉风雨欲来。

从相府大堂后往北,绕过池塘,穿过一座白玉小桥,便是府中最幽静的地方。绿水环绕,翠竹千竿,与上官嫃记忆中的模样并无半分不同。她心急如焚,挑起碧青的帘子不停催促:“快!快!”

紫藤架下的长竹椅,公孙雨苓靠在上官鸣夜怀中,微微睁眼望着熟悉的庭院,只觉物是人非。皇后不受宠,公孙家垮台,各房族人都敬而远之,幸而还有夫君陪伴身边。公孙雨苓奄奄一息,轻轻捉住他的手问:“四哥,我好累,小环何时才到?”上官鸣夜似乎比病重的妻子还憔悴几分,话语哽咽在喉,迟迟不出口。

在院外守候已久的丫鬟大声唤着:“来了来了!四爷,皇后来了!”

公孙雨苓眼中泛起泪光,翘首远望。上官鸣夜揽住她的手不由一紧,深深吸口气道:“雨苓,别哭,别让女儿难过。”公孙雨苓便温顺地点点头,生生将眼泪咽下。

拱门处,一道雪白的身影迤逦而来,玉琢般的面庞煞白如纸,宽髻周边缀着一圈银丝流苏,愁情点点流露在神色当中。公孙雨苓强颜欢笑,朝她伸出手去。

“娘!”上官嫃飞奔扑来,跪在公孙雨苓身边,由她轻轻抚摸自己的头。而上官嫃身后的一行宫婢中,走出来一名娴雅的女子,公孙雨苓泪眼朦胧望着她,唇颤了颤,才唤出声:“书芹……”

安书芹微笑颔首:“雨苓,多年不见。”

公孙雨苓会心一笑,声音微弱:“书芹,今后小环就交给你了。”

上官嫃趴在母亲的膝上,强忍多时的泪水奔涌而出,似乎找到了一个隐秘的口子,可以将这些年她受的煎熬尽数倾泻。上官鸣夜见女儿如此,心酸无比,一面揽着妻子,一面拍着女儿的手,“小环,见到娘不高兴么?笑一笑。”

上官嫃顿时抬头朝上官鸣夜哭嚷:“娘亲病了好些日子,为何现在才告诉我?”

“小环,不要对爹这样无礼。你不容易回家一趟,好好陪爹,今后,你爹就孤单了,你可要常常陪他啊……”公孙雨苓哽咽了,豆大的泪滚出眼眶,一串串落在衣襟上。

“娘……”上官嫃像孩子一般任性哭闹,拳头直望上官鸣夜身上砸,“告诉我究竟是什么病?宫里这么多太医,我叫他们全部都来给娘治病!”

公孙雨苓一面咳嗽一面按住她的手,气促道:“小环,皇上已经派御医来看过了,娘吃了许多药,才撑了这么久。”

安书芹躬身去扶上官嫃,劝慰:“皇后,别让夫人再忧心了,你们好好说会话。”上官嫃这才怔住了,望着母亲奄奄一息的模样,心痛至极,却用力拭去泪水,挤出满面笑容:“娘,小环会听话,以后经常回家来陪爹。”

公孙雨苓捏着女儿的下巴,欣慰笑了:“好,娘有东西送给你。”她吃力地从怀中掏出一只锦袋,交到上官嫃手中,断断续续说:“娘早就为你绣好的肚兜,请道长作法了,待你与皇上合卺的时候,记得穿上,保你早早怀上龙子。”

“嗯,小环知道了。”上官嫃隐忍地哽咽着,将锦袋攥在手中。

“小环,娘都没有好好照顾你,若有来世,一定要再做我的小环,让我好好疼你……不要……不要再入宫了……”公孙雨苓的气力似乎到了尽头,脸稍稍往上官鸣夜的肩偎过去,气若游丝道:“四哥,为我吹首曲子……”

上官鸣夜仰面暮云阴沉的夜空,眸中盈盈。他腾出手,让公孙雨苓依偎在他肩上,抽出别在腰间的玉箫。曲调一出,风凝月碎。所有人凝神听着箫音,仿佛天地间一切都不再有动响。一曲又一曲,接连不断。

淡淡月光从花架筛下来,紫藤花飘旋坠落,她的目光如云水般温柔,沉醉地闭上双眼,嘴角滑过一丝甜蜜的笑意。当环在他腰间的手臂骤然松开滑落,箫音微微一震,并未停下。

上官嫃死死抿紧了唇,一头扎进安书芹怀中,浑身不住地颤动。她身后的一行宫婢齐齐下跪伏地,除了箫音,天地仍然静默着。

上官鸣夜一直在吹,循环往复、没有停下,或许只有不停吹下去,才不会曲终人散。可他面前还有上官嫃,当眼看着她哭得几乎昏厥过去,箫音戛然而止。他抱住身边渐渐冷却的妻子,和女儿紧紧相拥。

连着几日,上官嫃除了哭灵,还要打起精神来陪父亲聊天以缓解他的悲苦之情。公孙雨苓下葬后,安书芹奉命回宫,留下元珊寸步不离跟在上官嫃身边照顾。

上官嫃抱着厚实的棉被窝在榻上,本是炙热而烦闷的夏日,却因满眼的惨白色觉得寒冷至极。父亲不在,她便一言不发,只是望着庭院里那座紫藤架出神地发愣,一愣便是几个时辰。

元珊在屋里收拾打点,红着眼将那方装着肚兜的锦袋放入箱里。有丫鬟送了只紫檀匣子来,元珊打开一看,都是些荷包、绢帕、团扇等刺绣品,手工精致不说,花样尤其费了心思。丫鬟双目红肿,轻轻说:“这都是四夫人这几年来绣给皇后娘娘的,一直没什么机会送进宫里去。”

元珊拍了拍她的手安慰道:“别在这难过,叫皇后娘娘看了不好。”

“元姑娘,明日你们就回宫了,不知何时才有机会回府。以后四爷真是……真是孤独极了。”

上官嫃忽然扭过头说:“谁要回宫了?”她脸色麻木,眸中透着一股决绝。

元珊缓缓走过去,忧心道:“皇上准了娘娘守灵七日,我们已经延误了,若明日还不回宫,只怕不合规矩。奴婢已经通知李尚宫明日派凤辇来府里接娘娘回去。”

上官嫃又撇头望着窗外不吱声了。浓烈的阳光烤得外边像是要生火了,丫鬟们泼了几盘水去,热烘烘的水汽便往上腾。整个院子却仍然显得冷冷寂寂,了无生气。

夜幕降临,街市便热闹起来。河边一行铺子生意红火,客似云来。上官嫃俨然一副小丫鬟打扮,漫无目的在人潮中游荡。她趁元珊去传膳的空当飞快换了装,溜出相府。她身无分文,眼看天色一点一点暗下来,才发觉自己没地方落脚。

望着那些纵横交错的街巷,她连回家的路都找不着。不过,她没想回家,只想走得远远的。连母亲临终前都希望她下辈子别再进宫,她便想不出为何还要回到那座冷清孤寂的皇宫里去。这是她第一次真切看见金陵的模样,新鲜又胆怯。终于可以走到最繁华的地方,看看别人过着怎么样的生活。

临河的一家酒楼高朋满座,上官嫃闻见诱人的香味,禁不住伸长脖子望进去,她或许该用膳了。可是……上官嫃咽了咽口水,低着头继续朝前走,忽闻一阵爽朗的笑声,熟悉无比。她仰头一看,见二楼的红漆木栏内晃着一道颀长的身影,玉冠、紫袍、镶金革带,手持佩剑,是査元赫无疑。上官嫃从未觉得査元赫如此招人喜欢,于是底气十足迈过门槛,寻楼梯上去。

谁知在楼梯口有两名守卫将她拦下,严正道:“二楼都被我们公子包下了,不得上去。”

上官嫃翘首望了望,只听见说话的声音,却不知査元赫在此约见谁。她明知不该打扰,但实在是饥肠辘辘,只得低声问:“可是査大人在楼上?”

“是,你是何人?”

上官嫃微微一笑:“我是宫里的人,有要事求见。”

“宫里的人?”两名守卫相视一眼,又问,“报上名来,我好通报。”

上官嫃想了想,还是谨慎为好,答:“我是宫婢小元。”

守卫打量她几眼,点点头便上去了。不一会,木楼梯咚咚直响,査元赫风风火火冲了下来,愣愣望了上官嫃好一会才欢喜笑道:“真想不到能在这遇见你!”说着,请她上楼。

上官嫃莞尔一笑,微微提着裙角随他上楼,一面道:“我出门散心,想要吃点东西,凑巧在门外看见你,便进来了。”

査元赫格外兴奋,抚掌大叫:“小二,再加几道好菜!”

偌大的观景台,只有一桌客人,上官嫃顺势看过去,却见席上坐着的一男一女颇为面熟。女子衣装鲜亮,目光骄横,一双薄唇似是不满微微撅起。男子衣冠楚楚,看似温文儒雅,眸中却露出不满之色。上官嫃微微一怔,听得査元赫凑在她耳边道:“你都认识的,上官妦,上官廉,哈!不知你见了他们是不是该叫哥哥姐姐?”

上官嫃便蹙眉朝他怨道:“你早些说我就不上来了。”

“不过正好,你来帮我解围。”査元赫说完嘿嘿笑了两声,上官嫃不解其意,刚走完最后一阶楼梯,冷不丁叫査元赫一把揽入怀中动弹不得。“当心!”査元赫装模作样关切道,“上楼的时候总是这样不小心,可伤着了?”

上官嫃一面怒视她,一面配合地摇摇头:“没有,我没事。”

査元赫心里乐开了花,拉着上官嫃的手让她在最靠近自己的那张梨花椅坐下,又殷勤地为她倒上茶水,全然不顾对面的上官妦脸色愈来愈差。好在多年不见,他们并认不出眼前丫鬟模样的女子是上官嫃。

上官嫃渐渐觉出几分名堂来了,忍俊不禁,温柔道:“多谢査大人。”

上官廉嗤笑道:“我还以为今日元赫兄是诚心来向我妹妹道歉,却不知原来早有安排。”

査元赫一脸惊讶:“道歉?为何?”

上官妦杏目圆瞪,一跺脚扭头跑下楼去了。上官廉唤之不及,气愤道:“元赫兄,你招惹我妹妹在先,如今又不打算给个交待?”

査元赫挠挠下巴,沉吟道:“说真的,廉兄,我不记得何时招惹过她,只记得她这四五年一直缠着我不放……”

“你……”上官廉一时气堵,指着査元赫磕磕巴巴说,“你们不是一吻定情了么?”

“啊!你说的是那件事!”査元赫恍然大悟,拍拍额头,“原来她缠着我是为了那件事……不过,是她主动亲了我,我碰都没碰她!”说完,他摊开双手,眼神无辜极了。

上官廉重重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査元赫如释重负,一口气饮了三杯酒。上官嫃极有兴趣支起下颌盯着他问:“哎呀,不知道那个一吻定情是怎么回事呢?”

査元赫斜睨了她一眼,笑容不羁,“你想试试?”

上官嫃冷哼一声:“你是不是又假装帮人找东西,然后欺负别人?”

“几年前的上元灯节,她在街市上猜灯谜,那么笨的人,如何能猜出来?不过她又很想得头彩,于是我就帮她一把,作为报答,她亲我一下也不为过吧?”

“就知道你不正经。”上官嫃扬手想敲他的头,査元赫顺手一挡,便握住了她的手腕,笑道,“我这招使了这么多年,只有你和元珊没上过当。不过元珊是因为被你解救了,否则也要陷入本帅的迷魂阵!”他带着几分醉意看上官嫃,只觉她肌肤如玉,被檐下的红纱灯笼映得面色绯红,但眼窝凹陷,那双眼睛没了过往的神采。上官嫃亦在出神,想起母亲刚刚过世,府中并无他人关心此事,真是人情冷暖。

査元赫迟迟不愿松手,指尖在她皓腕上轻轻摩挲,见她神情憔悴,轻声安慰:“过去的事就不要想了,一个人离世,便是上天警示我们要珍惜还在世的人。听说你明日回宫,别再跟皇上赌气,早早搬回德阳宫去。”

“我不要回宫。”上官嫃垂下头,丧亲之痛她没办法放下,而面对司马棣只会加深她的痛楚。她这一世恐怕也无法释怀。上官嫃突然夺过査元赫手中的酒杯,一口饮下。“元赫哥哥,你带我走吧?”

査元赫额上青筋凸显,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痴痴望着她:“我带你走?我们去哪儿?”

“总之我不要回宫、我不要回到那个笼子里去……我不要在那里呆一辈子!”上官嫃顿时泪如雨下,伏在桌上抽泣。査元赫伸臂将她揽住,回想起这些年她愈渐标致的模样,笑容竟少得可怜。要带她走吗?可这只金丝雀却是他的舅母啊……

街市直到亥时才散了,河岸两旁寂静无声,剩了几盏微弱的烛火倒映在水面上。一只乌篷船泊在拱桥底下,船头的桅杆挂了盏风灯,款款映照着蓬内熟睡的女子。

査元赫将自己的外衣叠起来,小心翼翼塞给上官嫃当枕头,自己又钻出篷子,拾起船头东倒西歪的酒壶,晃几下,发现其中还有一壶没喝干净的,便饮尽了。水里蛙声呱噪,岸边树上的蝉鸣也一阵高过一阵。査元赫长长吐了口气,一手支着脑袋半躺在船头。这条河通向很远的地方,他可以马上划起双桨,趁夜色逃离金陵。可谁又知道她酒醒后还愿不愿意随他走,毕竟多年来,她心目中那个人的地位谁也无法撼动。

篷内传来两声嘤咛,査元赫晃晃悠悠走进去,脚下一个不稳扑倒在她身边。上官嫃紧紧蹙着眉,满面绯红,额上、鼻尖依稀涔出汗珠,口中不知在念些什么。査元赫目不转睛盯着她,只觉得浑身燥热,便抽出别在腰间的折扇,一下轻一下重地扇着。

扇下的凉风夹杂了酒香,令人怡然,上官嫃渐渐安静下来,嘴角隐约有满足的笑意,翻了个身恰好向着査元赫怀里。他的扇子顿了一下,望着她孩子般俏皮的脸蛋,右臂将她揽入怀中,左手仍旧持扇替她扇着风,动作却比方才轻快多了。他幻想她就这样一直睡下去,不要天亮、也不要醒过来。

半夜里不知怎么突然雷鸣电闪,明黄的辇车顶着狂风一路疾驰将近宫门。司马棣盘膝倚坐在车内一角,斜斜望了上官嫃许久。或许是不胜酒力,她才睡得这样熟,连轰隆的雷声都听不见。抑或是她在别人身上找到了安宁,就像多年前在山洞里那一夜。

车轮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上官嫃被颠醒了,雷声灌耳,她受了惊吓,身子紧紧蜷缩起来。一道道闪电划破夜空,映出帷幔上蛟龙狂舞,她才发现自己身在龙辇之上。缓缓侧头望向角落里那个面无表情的人,她仿佛被暴风刮得迟钝了,浑身麻麻的毫无知觉。

“你醒了。”司马棣不愠不火道。

上官嫃坐起身,方才盖在身上的衣袍滑至半腰,她随手拾起,垂眸一瞥,却是司马棣的龙袍。她脑中一片混沌,想不起究竟发生过什么事。司马棣靠她近了些,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道:“还是很烫,回宫宣太医看看。”

上官嫃无意识地躲了一下,心虚得不敢看他:“皇上怎会半夜出宫?”

司马棣反而不像素日里那般冷漠了,温和道:“若不是你任性偷跑出相府,朕何需费心费力?”

上官嫃迟迟不愿抬头看他,以她的心智,如何猜得透他半分。忽冷忽热、若即若离,他待她最好也不过是和颜悦色说几句关怀的话,而一怒之下便能毁了她的家。上官嫃淡淡说:“皇上其实不必管我的死活。”

司马棣猝然伸手捏起她的下巴,狠狠道:“朕不管你的死活,可你不论死活,都得在宫里,一步都别想跨出去!”说完,他霸道地吻住她的唇,上官嫃想逃开,双手却被他牢牢钳住。司马棣仿佛在泄愤,狂野地汲取她的每一丝气息,直至她全无反抗之力、只能顺从。

上官嫃无助地淌下泪水,她曾迷恋过的那双深邃的眼睛突然之间变得陌生而可怕。外面呼啸的风声和震天的雷声仿若都在千里之外,她耳边就只有喘息和心跳。司马棣抽下她的衣带将她双手捆绑,上官嫃再挣扎也无济于事。对襟薄衫被轻易挑开,唯一遮蔽在胸前的那抹碧色肚兜被他抓了一角在手中。上官嫃脸色惊惶,失声哭了起来。

司马棣定定看着她孩子般哭闹的样子,胸前起伏不定,他喉结动了动,翻身躺下,盯着车顶上的五彩巨龙缓缓说:“你是朕的皇后,若再做出有失妇德之事,决不轻饶。”他深深呼了口气,帮她松开捆住的双手。上官嫃急忙将衣衫穿好,一面擦拭脸庞的泪水。司马棣冷冷笑道:“你不是一直想要么?如今要给你了,你却害怕。”上官嫃垂着头,双手抱在胸前:“我不是害怕。”

“那是什么?”

上官嫃抿唇不语,似是心中有气。司马棣从她身后将她揽住,贴在她耳边轻轻哄道:“小环,吓着你了。”上官嫃忽地觉得心头一暖,温顺答:“母亲刚刚过世,我要守丧……”

司马棣笑道:“母亲刚刚过世,你却与男子在外夜宿,算不算不孝?”

“夜宿?”上官嫃努力回想,只记得与査元赫在酒楼喝酒,全然不知后来发生了何事。她忐忑不安侧头望司马棣,却见他的目光温柔了许多。司马棣似笑非笑说:“虽然你有错,不过査元赫错得更离谱,朕罚他明日就启程去梁州参军。”

上官嫃忆起査元赫曾说过要去军营磨炼,没想到这样快,说不定过几年他真当上了帅将回来耀武扬威。她微露笑意,昏昏沉沉将头靠在了司马棣肩上。外面雷雨再大,辇车里面也是干燥而温暖的。他们相互依偎,好似回到了很久以前那个雨夜,孤独越久,越渴望身边有人陪伴。

↑返回顶部↑

书页/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