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夜如何其2(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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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娘娘?”元珊回身扶住她的双肩,讶异问,“为何难过?娘娘说出来罢,说出来会好受些。”

上官嫃泪水涟涟,断断续续说:“我不知……我没法像从前一样看着他,我看着他的眼睛,心里好难过!我想躲藏,但是无处可藏,我想小元……”嘤嘤的哭声在殿内依稀回荡,元珊轻轻拍着上官嫃的后背,安慰道:“今日是娘娘的生辰,宫里这样喜庆,娘娘不喜欢么?皇上赐的烟花多美啊,奴婢们都说那是这辈子见过最美的烟花。”

上官嫃虚弱阖眼,好似那些璀璨的烟火从九天而来,只为将她网住。她是一只笼中鸟,到死也张不开翅膀,只能无力悲鸣。她耳中的嗡声依旧,突然间夹杂了一两声轻微的猫叫,上官嫃一惊,瞪着元珊:“听见了吗?”

元珊点点头,“西窗那边传来的。”她一手掌灯一手扶着上官嫃小心翼翼走出内阁,又叫了几名宫婢来点灯,一面吩咐:“都去查查看猫叫从哪儿传来的。”

寝殿里渐渐亮堂起来,宫婢们四下寻找,终于有人在书房通廊外的阶下捉住了一只黑猫。精瘦的黑猫被送到上官嫃面前,浑身上下皮毛油黑,绿莹莹的眼睛一眨不眨,上官嫃屏息盯着它好一会,轻呼:“是它!就是它!”

元珊疑惑问:“是上次窗台那只猫?娘娘不是也没看清楚么?”

“可我认得它的眼睛。”上官嫃伸臂将小猫搂入怀里,破涕为笑,“跟小元的眼睛一样,我认得。”她一面往床帏走,一面揉着黑猫的身子,忽然从它腿上摸到一丝异样,像是绑了什么东西。上官嫃不动声色走入屏风后,元珊领了宫婢去熄灯,依次退下了,她才仔细查看,猫腿上竟然绑着一条绢帕,底子素白,毫无纹饰,几行工整的隶书写道: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黑猫名唤小环,随我已有二年,今割爱转赠,只望博君一笑。

上官嫃震惊无比,将一方白绢紧紧攥入手心,看着怀中转来转去的小脑袋,苦笑一声,“小环……只怕你和小元落得一样的下场。”

元珊吹灭了屏风外的落地烛台,进来低声询问:“方才娘娘说什么?”上官嫃将猫交给元珊:“明天给它好好洗洗。”元珊小心翼翼抱着猫,迟疑问:“娘娘真的要留它么?”上官嫃笃定点头,她明知道自己该撒手扔掉它,却无论如何也舍不得。

窗外的景致愈加明媚,春花灿烂,仿佛一夜之间开出了千万重芬芳。

宫婢们替上官嫃装扮,一面谈论着那夜里极美的烟花。但凡看过的人无不称奇道绝,连金陵百姓都议论纷纷,都道当今皇后重获圣宠,上官氏吐气扬眉。元珊斥道:“别在皇后娘娘面前胡说八道,那些都是市井小民的无知浅见。旁人不明就里,我们还不明白么?皇上最宠爱的就是娘娘,一直以来都如此。”

宫婢丽璇红着脸嘟喃:“奴婢知错了。”

上官嫃莞尔道:“无妨,我喜欢听听市井流言,很有意思。”

元珊瞪了丽璇一眼,催道:“快去把香囊拿过来。”又躬身问上官嫃,“虽然阳光甚好,可湖面上难免起风,不如带件披风?”

上官嫃侧目打量镜中的自己,水绿肚兜银丝滚边,胸前绣着大朵的白莲,对襟宽沿以荷叶纹饰,青青涩涩,衬得她的面庞如白玉细腻,柔和的颈下一对锁骨玲珑有致。她这是第一次穿对襟长衫,竟穿出这样的妩媚,素手拂了拂垂在肩上的一缕秀发,摇摇头:“不要了,我有些热。”

丽璇将新制的香囊挂在上官嫃腰间,打了个漂亮的花结,深深吸口气,叹道:“真是奇香,比娘娘从前用的茵犀香都精妙。”

上官嫃捏住那香囊垂眸看了会,抿唇微笑。

外头的宫婢进殿通传:“皇后娘娘,戴公公派人来传话,皇上已经到了。”

上官嫃缓过神来,喃喃道:“这么快……”

圆圆的莲叶缀在水面上,大大小小,如碧绿的盘子。舟船划过,留下一股股水纹。皇上与皇后泛舟太液池,简陋的扁舟之外,远远跟着几艘大船,有护军严密值守。

舟身很窄,中央铺着软垫,一方小小案几上呈着酒水茶点。上官嫃静静依偎在司马棣身边,半眯着眼享受闲暇的黄昏时光。戴忠兰在船尾摇橹,时不时瞟向后面随行的船队。

司马棣抬手抚了抚她髻上的流苏,用下颌抵住她的额,眸光低低扫过,嘴角溢出一丝笑意:“此香很好闻,何时换的?”

“是莫尚仪从贡院寻来的西域贡品。”上官嫃未免心虚,岔开话题道,“生辰那日臣妾太过高兴,喝多了,以至于在皇上面前失礼。”

司马棣笑道:“我看你大抵也醉得不轻,元珊都搀不住,她们几个架着你回宫的。”

上官嫃又低下头,斜斜望着水面上的莲叶,“皇上历来不喜欢游湖,为何要如此劳师动众来太液池泛舟?”

“朕不是不喜欢,而是不敢来,这太液池的夕莲花开得实在太好。不过皇姐提醒了朕,这会子花都没开,恰是游湖的好时节。”司马棣指了指案几上的茶点,“你看看想吃什么?”

上官嫃摇摇头,“臣妾不想吃。”

“怎么?”司马棣忽然捏起她的下颌,紧紧盯住她的眼睛,“你不高兴?”

上官嫃无意识撇开头,惊觉如此举止太突兀了,心口一通乱跳。情急之下,她索性胡言道:“皇上为何不邀戴美人来游湖?”

司马棣失声笑了,将她揽得更紧,低低道:“朕说过,你与她们不一样。”

上官嫃顺势接道:“可凤仪楼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出入自如的。”

“你呀,真是个孩子……”司马棣叹了口气,眉目间却满是宠溺之色。他微微侧头瞥了眼船尾的戴忠兰,凑到上官嫃耳边道,“朕身边可信之人少之又少,戴美人是小兰子的亲妹妹,朕最放心就是戴家的人。当年,戴丞相蒙冤受屈,满门抄斩,小兰子和妹妹都被送进宫当了奴才。戴丞相生性豁达、好仗义疏财,宫里宫外不少人受过他的恩惠,朕不相信如此受人爱戴之人会通敌卖国。好在前些时日抄公孙家的时候,找出了公孙权昔日污蔑戴丞相的证据,朕替戴家翻了案之后,便册封了戴娇兰。朕想皇后明白,若将来遇到难事,第一要找小兰子,第二找李尚宫。”

上官嫃听得似懂非懂,迷茫问:“长公主呢?皇上有难事不都是找皇姐商议么?”

司马棣面色凝重,缄默许久,道:“你记住,小兰子,李尚宫。”

上官嫃望着他深邃的眼睛,莫名地恐慌起来,他为何突然说这样一席话?她脑里闪现出公孙慧珺惊恐扭曲的面容,那时候,司马棣何尝不是对她推心置腹?

司马棣抬手饮了一杯酒,突然转身将她按到,粗重的酒气呼在她面庞上,“为何要这样看着我?你可知……”

上官嫃不知所措,气息因害怕而变得急促起来,目光更加躲藏,生怕被他瞧出一丁点儿端倪。司马棣望着她涨红的脸颊,禁不住吻了下去,如玉的肌肤与柔唇相接,那触感极其微妙,他深吸口气,顺着耳廓吻下去。上官嫃轻吟一声,紧紧咬住下唇。颈上蜇人的痛痒渐渐转成奇异的快慰,她微醺一般缓缓闭目。

斜阳映照下,风光无限旖旎。浅绿的裙衫被染上金黄,与耀目的明黄缱绻缠绵。

覆在身上的滚烫躯体突然离开,上官嫃讶异睁眼,见司马棣正支着身子大口喘气,面色煞白。她顾不得衣裳凌乱,惊呼道:“小兰子!皇上的喘疾犯了!”

戴忠兰浑身一颤,当即扔了双橹赶过来。司马棣双目瞪得极圆,充满血丝,一手抚着胸口止不住地急喘,吃力吐出四个字:“酒里有毒!”上官嫃一听,四肢瘫软呆坐在他面前。

戴忠兰眼疾手快将司马棣腰间的荷包解下置于他鼻端,“皇上、先挺一会,太医就在后面的船上,奴才这就去叫!”

“我去!我去叫!我这就去……”上官嫃嘴里喃喃念道,她一面看着司马棣骇人的神情,一面颤颤巍巍向船尾爬去,手刚摸到船橹,却听见身后哗啦一声巨响。她骇然回头,只见戴忠兰已经跌入池中,司马棣发狂一般扑过来,紧紧掐住她的脖子,喉咙嘶哑吼道:“你害朕!连你也害朕!”

上官嫃呼吸一窒,只觉得整个胸腔都被抽空了,两手用力在司马棣强劲的臂上抓挠。她张着嘴,丝毫喊不出声音,眼里渐渐湿润、眼前的景象随之变得一片模糊。

水里的戴忠兰奋力游到舟边,高呼:“皇上!皇上!荷包在脚边!”

司马棣置若罔闻,一面急喘,一面死死掐住上官嫃的脖子,口里念道:“谁都可以害朕,你不可以!你是皇后……要陪朕一起死……”

“皇上!”戴忠兰急红了眼,死命拖拽司马棣的腿,却不知他为何狂性大发,丝毫听不见他的话。后面船上的护军发觉了异常,划动船桨急速赶上来。

上官嫃耳边又开始嘈杂起来,像天摇地动般的轰鸣,她绝望地握住掐在颈上那两只冰凉的手,泪流满面。他死,也要拉她陪葬。她遥遥记起来,他说自己的母后就是给父皇陪葬了。帝王之家大抵都是如此罢。她意识陷入混沌,呼吸渐渐停滞了,好像那只漂浮在水缸里的白猫,眼睛微微露出一条缝,死不瞑目。

司马棣最后吸了口气,似乎喘到了尽头,嘴角一阵抽搐,眼前羸弱的女子泪湿了两鬓、睫毛都停止了颤抖,他终是松了手,身躯一僵,缓缓倒下,倒在扁舟的边沿,便往水中滚落了。

“皇上——”戴忠兰尖声悲号,疯了般拼命划水到另一侧,莲叶随水波起起伏伏,早已没了司马棣的半点踪迹。

大船上的护军纷纷跳水,太液池宁静的黄昏被打破了,一切都被打破了。

上官嫃冷寂的脸色渐渐缓了过来,蓦然睁开了眼,目光呆滞望着漫天红霞。

她活过来了,却好像死着。

天际渐渐黯淡下去,太液池上几十条船来回划动,下水的护军换了几拨,仍然没有找到司马棣影子。司马银凤又调动了宫里的内侍一齐下水打捞,焦心的等待中,不知不觉夜已深了,船上纷纷挂起了灯笼。

上官嫃蜷缩在岸边,发髻松散,身上裹了件斗篷仍旧瑟瑟发抖,元珊在一旁陪着她。戴忠兰伫立在她们身后不远处,愣愣望着太液池上的火光,静默无言。

李尚宫下船来,有些伛偻,由宫婢搀扶着走到上官嫃面前,她脸色晦暗,吩咐元珊送皇后回宫。元珊红着眼起身回话:“尚宫娘娘,皇后娘娘这样子谁的话也听不进去。”

李尚宫叹道:“那就把她抬回去。”

元珊点点头,与几名宫婢一起去抬上官嫃。才碰到她的手臂,她便闪躲,痴痴望着漆黑的水面念叨:“我不走,我有话问他。”

元珊焦急劝道:“娘娘,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咱们回去歇息好不好?”

“明天太迟了,我现在就要问。”上官嫃连连摇头,嘴里重复着那一两句话。李尚宫捂住胸口咳了一阵,悲戚道:“如此变故,朝堂会乱、后宫会乱,身为皇后,这个时候不出来主持大局,难道要像那些哭哭啼啼的嫔妃一样上吊寻短见吗?!给我起来!”李尚宫嘶哑吼了一声,宫婢们纷纷被震慑住了,上官嫃缓缓抬头,茫然望着她,豆大的泪珠一颗颗从眼眶里滚出来,喃喃道:“我没有害他,我没有……可是他要我死啊,皇帝哥哥要我死!他从来没有、一丁点儿都没有喜欢过我,他要杀我……”原本低微的哭诉愈来愈高扬,她仰起头,任泪水肆流,她自己听得朦胧,却不知在外人听起来已经成了撕心裂肺的嚎啕。

李尚宫亦忍不住落下泪来,挥挥手,命宫婢们将皇后抬走。元珊隐忍地抽泣,与其余几人一起去抬皇后。

岂料上官嫃愈发抗拒,声嘶力竭叫吼着:“我不走!死也不走!”她两手死死抠住台阶的边缘,指甲缝里渐渐涔出了鲜血,元珊被吓住了,往后退了两步大叫:“不要!不要伤着娘娘!”李尚宫狠下心将元珊又推了上去,命道:“把她的手指头一根根掰开来!”

元珊跪倒在上官嫃身边泣不成声,颤颤巍巍伸出手,用力掰开那一根根染了血迹的如葱纤指。上官嫃似乎已经癫狂了,不顾一切奋力挣扎,右手被掰开捉住了,左手便更加用力,白玉台阶上被蹭得血迹斑斑。元珊咬紧嘴唇掰开她最后一根无名指,岂料上官嫃猛地一用力,尾指的护甲在台阶边沿喀嚓断裂,粘连着鲜血淋漓的指甲盖,那指尖顿时血流如注,淌在惨白的玉阶上触目惊心,上官嫃疼得呼吸一窒,晕厥过去。元珊瘫坐在地上掩面痛哭,李尚宫双目红肿叱道:“还哭!快去传太医!”

一名护军首领上岸对司马银凤回报:“回禀公主殿下,皇上就在此处落水,水流缓慢,不可能被冲得很远,附近方圆一里我们都细细搜寻了一个半时辰,没有发现。”

司马银凤失魂落魄望着他,问:“既然是在太液池落水的,无论如何都要找到。这池里不是死水,会不会顺着水流飘入江河?”

“皇上落水后不久,河道立即被封锁,并没有这个可能!”

“继续找,找不到皇上,你们不许停下。”司马银凤扭头凝望斜对岸的一行渐渐远去人影,忿恨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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