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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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小江东楼的那个雨夜,整整过去了二十五日。

说前几日皇帝突然想起来成玉跟着师父重新学画也有一个多月了,想看看她长进如何,因此四日前绘画师父特地留了她一道课业,令她十日内以秋日山水、林中花鸟、宫廷仕女为题各作一绘。

绘画师父比成玉自己还怕她发挥不好将作业交上去皇帝会责罚,这几日都没来十花楼,意欲使她专心作画。不仅他没来,他还将马头琴师父也劝退了。真是师门有情,大爱如山。

然后成玉花了两天时间就将三幅画都画完了。

此时她坐在书房中蹙眉看着摊在身前的三幅画,想着她要不要借请连三指导画作之名,再去一次大将军府。她听说烟澜就总以这个名目去大将军府,连三从没有拒绝过,她推测那他应该觉得画画也是一件正事。

前二十多天里遇见连宋时她总躲着,其实并非如她同齐大小姐所说,是她没有想好,早在小江东楼的那个雨夜,她就将一切都想明白了。一直以来,是她太过依恋连三,将他视作亲密特别之人,理所当然地以为连三也将她同等视之,所以当连三不再主动找她,她才会感到不安、失落,还难过。

可于连三而言,她或许从来就不是个多么重要的人物,也许他只当她是个普通小友,他闲暇时会邀认识的小友喝茶吃饭,看她可怜时还会顺手帮一帮,忙起来当然就再顾不得。就像她事情多的时候,也不会记得要去找他们蹴鞠队的湖生斗蛐蛐儿。

是她一直误会了自己同连三的关系,误以为他们是一对亲密无间的兄妹。

可这并不是连三的错。虽然刚开始是他要她做他的妹妹,但那或许只是句戏言罢了,因为后来他其实一直有提示她,他并不想做她的哥哥,是她一直没有当真。该当真时她没有当真,不该当真时她却当真了。是她的错。

想清楚这一切令她感到非常难堪,可更多的却是失望和痛苦。就像在风雨交加的夜晚,唯一用来照明的那支蜡烛不小心被吹灭了,四周突然涌来无边无尽的黑,和凄冷的风雨声,而片刻之前蜡烛带给她的温暖和光明,就像是一场她从未拥有过的幻觉。

那恐惧和痛苦如此强烈,令她不由得在想明白的那个雨夜里紧紧拽住了身上的被子,在黑暗中无声地哭泣,流了一整夜的泪。

她不知该如何面对连三,因面对他就像面对一个破碎的美梦,这才是她不愿见连三的原因。

她最近时常怀念十五岁前的时光。和其他女孩子不同,她从来没有渴望过长大,可能那时候她就懵懂地知道了长大会有很多的烦恼。

她以为在想通这一切之后她能平静面对连三的冷淡,就像当初季世子说不想和她交朋友时,她的确难过了一阵,但没多久她也就平静了。她从小就不是强求的人,求不得的东西,她从来不执着。

可待时间一天天过去,当那白衣的身影真的在她的生活中越走越远时,她感到的却并非释然和宁静,而是巨大的恐惧。有生以来第一次,她想要强求。她甚至想,如果他不愿意她太过依恋或是依赖他,她会努力和他保持一个萍水之交应有的距离。

她不想让他走得更远。

她不能让他走得更远。

巳时初刻,成玉带着她的三幅画出了门。

大将军府上,国师正同连三汇报自他离开平安城后,这二十日来朝中的动向。三殿下刚回到府中,此时正在换衣。

这些时日,朝中其实也没有什么动向,最大的动向是国师抱病了二十日告假未朝,而国师抱病这事还是他们自己搞出来的:连三需出一趟远门,得留国师在京中假扮他上朝候召,扮了连三后国师分身乏术,他本人只好告病不朝。

皇帝习惯性日理万机,看上去依然很忙,但理的基本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奏章。国师觉得根本没有什么好汇报,因此三言两语就说完了京城中的事,期待地望着三殿下,想听听他在远行途中有什么发现。

二十日前连三离城,乃是因黑冥主谢孤栦遣冥使呈给了他一样东西。

三殿下当日找谢孤栦要的是人主阿布托的溯魂册,但阿布托的时代距今已有二十一万年,便是冥主也不可能如此迅速地在二十一万年的浩繁卷帙中找出他的溯魂册来。因此彼时谢孤栦遣使相送的并非连三讨要之物,而是他母亲留下的一则笔记,笔记中亦提到了在阿布托活着的时代里发生的一些事。谢孤栦让冥使带了口信,说是正物送抵之前,先将此物借给三公子做参考。国师觉得谢孤栦真是很会做神了。

可巧的是,笔记中载录的正是当年祖媞神的四位神使助其列阵献祭混沌之事。

说祖媞虽在此世献祭,但欲使十亿凡世皆得恩泽,故而在献祭前列出了通衢之阵,此阵一旦发动,能将十亿凡世同此处凡世短暂地接连起来。而正因有了通衢之阵,当年祖媞神在此间的舍身献祭方能恩泽十亿凡世整个人间。

此阵有二十一个阵点,三个阵眼,列在二十四个地方,遍布这一处凡世的五洲四海,阵点和阵眼均有灵物镇守。而尤为珍贵的是,谢孤栦送来的这几页笔记上,竟还明明白白绘出了阵点和阵眼所在之处。

通衢之阵虽已废多年,但说不定阵点和阵眼处能有祖媞神去处的线索,这便是连宋拿到笔记后立刻便出了城的原因。

彼时当三殿下将京中之事全托给国师时,国师蒙了一刻,因为他记得最开始他只是拿着南冉的述史之书去求教了三殿下一个小问题,为何他就成为三殿下寻找祖媞神这事的得力助手了,他感觉有点云里雾里。但三殿下的意思是,九重天上他的元极宫中一直缺一个称手的仙伯,待他凡界之事毕,打算将国师带回他的元极宫,既然国师迟早要到他手下当差,现在就开始当和几十年后再当也没有什么分别。

甫一听飞升成仙后三殿下还要将他继续收在麾下,国师当场就哀莫大于心死了,对自己修道多年的意义产生了怀疑。

但这事也没有什么再商量的余地。因此在三殿下出城的二十日里,国师想通了一半,觉得无论如何,跟着三殿下寻到祖媞神,护佑神性尚未苏醒、不能自保的祖媞神不被神魔鬼妖四族觊觎这事还是很有意义的。况且三殿下也说了,待东华帝君出关后他便将这事转给帝君。他们其实也忙不了多少时候。

此时,连三的书房中,国师眼巴巴望着更好衣正在喝茶的三殿下:“殿下这些时日,想是已将那二十四处阵点和阵眼查验完毕,可有什么收获?”

他问得直率,三殿下答得也直率:“寻到了沉睡中的雪意。”

可问题在于,雪意是个什么,是个人,还是个物件,国师完全不明白,寻到雪意意味着什么,国师也不明白,国师脸上的表情有点傻傻的。

三殿下看了他一眼:“大洪荒时代,祖媞神自光中降生于中泽的姑媱山,一生点化过四位神使:槿花殷临、九色莲霜和、帝女桑雪意、人主帝昭曦。九色莲霜和栖在小瑶台山中,那正是通衢之阵的一处阵眼,帝女桑雪意则沉睡在第二处阵眼羌黎草原。”他淡淡道,“祖媞当年设阵时,应是以她的三位神使镇守三个阵眼,但是在第三处阵眼大渊之森里,我却未能觅得槿花殷临的影子。”

国师虽然完全不懂神族的太古远古史,但在先帝的栽培下……当然先帝也不懂神族的太古远古史,但先帝是个说话没有章法的话痨,因此国师的理解能力和应变能力都是一流的。国师立刻发现了连三话中的问题:“殿下何以断定第三处阵眼一定由神使镇守,且是由槿花殷临镇守,而非另一位神使人主帝昭曦呢?”

三殿下皱了皱眉。国师觉得这个皱眉应该又是在嫌他蠢。国师感到心塞,但是他撑住了。三殿下道:“人主是个尊号,你以为世间能得几个人主?”

国师脑中灵光一闪:“因此人主帝昭曦和人主阿布托……”

三殿下点头:“是同一人。南冉语中将人主称作阿布托,但在神族的史册记载中,唯一的人主叫作帝昭曦,是祖媞神的其中一位神使。”

国师恍然:“南冉古书上说,当年祖媞神献祭之时,人主率族众于祭台之外跪拜……既然当是时人主另有职责,那么第三处阵眼自然不可能由人主镇守。”

刚说完已见三殿下单手将一张阵法图摊在了面前的书桌上。这种时候被三殿下拿出来的阵法图,当然只能是他根据谢孤栦送来的笔记亲自复原的通衢之阵阵法图了。

国师好奇地探过去,见三殿下拾起一支炭笔将其中的二十一个阵点连了起来,竟似两个相交之圆;而三只阵眼中的其中两只在两圆的圆心处,第三只阵眼则处于两圆相交的正中心,亦是整个图形的中心。

三殿下点了点最中间那一处:“此处便是大渊之森。太古远古之阵,若要以正神来守阵眼,以法力最高者镇守最重要的位置,这是常识。殷临是祖媞座下四位神使之首,既然这套阵法中其他两个阵眼是由霜和与雪意镇守,那这第三个作为中心的阵眼,除了槿花殷临以外,无神可镇守。”

国师了悟地点了点头,却又立刻意识到了另一个问题:“殿下方才说九色莲霜和同帝女桑雪意都在当年镇守的阵眼之处沉睡,可槿花殷临却不见踪影……殿下是怀疑这非因他故,而是同祖媞神的复生大有关系?”

就看三殿下静了好一会儿,方道:“既然此世是当年祖媞神羽化的凡世,通衢之阵亦列在此中,包括神使们亦是在此世沉睡,若祖媞神由光中复生,你认为复苏在何处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国师想都没想:“当然是此世。”

三殿下就笑了:“可若祖媞神已复生,虽还未曾觉醒归位,但既是祖媞之魂,必然仙气磅然,你我身在此世,却没有半点感应,是为何?”

国师有些糊涂:“……或许是她还未曾真正复生?”

三殿下就又笑了:“‘昭曦灭,霜雪谢,神主不应,槿花凋零。’这句话的意思是若他们的神主没有意识,那么昭曦之光将灭,九色莲霜和与帝女桑雪意当枯萎,且槿花殷临亦会凋谢。所以,若祖媞未曾真正复生,那我看到的霜和同雪意应当只是一簇枯谢的莲花和一丛枯谢的桑树,不大可能那样有生气,且原身为槿花的殷临也应该还凋零在大渊之森,而不是渺无踪影。”

国师想了想,恍然明白过来:“殿下是说,很有可能槿花殷临已率先苏醒,寻到了复生的祖媞神且随侍在了女神的身旁,是因殷临动了什么手脚,您才无法感应到女神的仙泽,是吗?”

三殿下一边捏着炭笔在那张阵法图上补了两个字,一边道:“孺子可教。”

国师虽然看着比三殿下年长一些,但在三殿下四万多岁的仙龄之前,的确可当一个孺子,因此也没有觉得什么,反而受到了鼓励,再接再厉道:“那殿下是不是打算先去找殷临了?”

三殿下依然低头在那张阵法图上写写画画,随意道:“寻找殷临和寻找祖媞同样困难。”

国师继续出主意:“既然殷临已经苏醒了,那霜和和雪意说不定也能很快苏醒呢,他们又同为祖媞神的神使,说不定彼此间能有什么联系,好好看着霜和与雪意,待他们醒了说不定能带我们找到祖媞神?”

三殿下依然很随意:“殷临比他们强太多,只要祖媞不灭,便只有一口气息在这世间,他也能清醒长存。但霜、雪两位神使,在祖媞归位前他们都醒不来,因此看着他们也没有太大意义。”淡淡道,“既然殷临已在祖媞身边,她的安危倒不用太过担心。如今之计,先等着谢孤栦的溯魂册吧。”

国师就很崇拜三殿下了:“殿下曾说神族已无有完整记载祖媞神的史册了,但关乎祖媞神,殿下却似乎什么都知道。”

三殿下头也没抬:“可能是因为我有那么一个常聊天的朋友,比祖媞神还大一些,却一直没有要羽化的意思,现在还好端端活在九重天上,被称为天宫的百科全书,四海八荒的活化石。”

国师表示有点羡慕。三殿下神色莫测地笑了笑:“你证道之后若不喜在元极宫中当差,我可将你推荐到他处。”

国师先表示了一下这怎么好意思,又立刻表示他也没什么别的爱好,就爱吃个甜糕看看书,三殿下这位百科全书朋友,听这个名字他就甚是仰慕,若三殿下有此美意将他引荐给他,他又怎好推辞,之类之类的。

三殿下就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好。”

多年之后的某一天,在太晨宫中给东华帝君当差的国师蓦然回想起这一幕,在夕阳中流下了追悔莫及的泪水。

但这时候的国师毕竟还年轻,年轻的时候总是天真,不知道人间有很多套路,还有很多坑……

天步步入书房时,国师和连三就通衢之阵正好谈到一个段落。国师倒是转头看了她一眼,三殿下俯身在书桌前握着炭笔正修改着什么,没有抬头。

天步走近两步轻声禀道:“郡主有月余未上门了,方才却拿了三幅画作来求教,说是教她绘画的夫子留的课业,回头要呈给皇上查验,皇上若不满意,会更严厉地拘束她闭门向学。她已被拘得怕了,听闻殿下十分擅长丹青,因此来求殿下指点指点她,希冀在殿下的指点下这三幅习作能令皇上满意。”停了一停,“奴婢回郡主说殿下近日仍忙着,此事需得请示殿下,郡主现今正在东跨院的花厅中候着。”

天步边禀边观察着她家殿下的神色,却见连三犹自低头修改着摊在书桌上的卷轴,头未抬,笔也未停。天步心中便有了大致的计较。

在连三身旁伺候了数万年的天步其实从没费心思想过连三为何冷落成玉,因从前在九重天上,在连三身边最久的和蕙神女跟着他也没有超过五个月。因此当连三开始避着成玉时,她觉得这着实是一桩寻常之事,只是有些为那位小郡主叹息。

郡主日日来将军府堵连三那一阵,她觉得她家殿下对郡主颇有留恋,这倒有些不寻常,因从前三殿下是不会对从身边送走的神女有什么留恋的。但一个月过去,看眼下这个光景,天步觉得殿下倒又成了那个淡然无情的殿下,对成玉也像确然没什么心思了。

她在心底再次为那位小郡主叹了口气,见连三一时没有吩咐,忖度着道:“那奴婢这就去回禀郡主,说殿下军务繁忙,着实抽不出空闲,请郡主另寻高人指点。”说着便起了身,刚退到门口,却听见她家殿下开口道:“画留下来,让她回去。”

天步愣了好一会儿,不确定道:“殿下的意思是……”

书桌前的连三仍没有抬头:“问清楚皇帝对她的习作有何要求。”

天步领命退下时内心充满了惊讶和疑惑。让郡主将画留下,是想帮她的意思,却又让郡主离开,是不想见她的意思。天步彻底迷茫了,不知她家殿下对那位小郡主究竟怎么想的。

国师站在书桌旁若有所思。前些时候连三离京时曾提醒过他一句,让他扮作他时,无论何时遇到成玉,都离她远些。彼时国师只以为是三殿下不能忍受郡主同他这个冒牌货亲近,故而有此告诫,还腹诽过连三小气。今日瞧着,却似乎不是这么一回事。

方才那侍女禀出“郡主”两个字时,他离得近,瞧见三殿下原本和缓的侧颜蓦地收紧,手中的炭笔也在卷轴上停了一停。

连三同成玉一向多么亲近,国师也算见识过,但那侍女禀完后,却听到他下令将郡主送出去。这着实很不寻常。

国师本想问问他和成玉是怎么回事,正欲开口时想起来自己是个道士。一个道士,对别人的感情问题如此好奇,算什么正经道士呢?

忆及一个道士应该有的自我修养,国师讪讪地闭了嘴。

次日成玉起得很迟,因难得课业完成了,又没有师父来折磨她,她就睡了个懒觉。刚起床便听说半个时辰前有个姑娘来寻她,听说她还未起,留下三只竹画筒便走了。梨响将画筒放在她书房中。

成玉面无表情地推开书房门,见金丝楠木的书桌上果然并列放置着三只画筒,正是她昨日亲手交给天步的那三只。

连三既收了她的画,便不会原封不动还回来,想必那画筒中除了她的画以外,还有他的批注和指点。

昨日去大将军府,连宋只留下了她的画,却没有见她,彼时成玉虽感到失望,还有些灰心,但她安慰自己他既然很忙,不见她其实也没有什么,萍水之交嘛,就是这样了。她自个儿难过了一会儿也就好了。

但今日摆在书桌上的三只画筒却令她一颗心直发沉。

若连宋果真如他的侍女所说的那样忙碌,为何能在一夜之间便将她的三幅习作批注完毕?要么他的确很忙,却将她的事放在了首位;要么就是他根本不忙。

如今她当然不会再自作多情地以为答案是前者,但排除了前者,答案只能是后者了。

成玉终于意识到,或许季明枫开初时说的那句话是对的,连宋的确是在躲着她。

她从没有想过他是在躲着她。为何他要躲着她?他是讨厌她了吗?

前一月他对她的视若无睹忽然出现在她脑海中,一瞬间的冲击令她不得不握住门框撑住自己,那的确像是讨厌她的形容。

可若他果真讨厌她了,昨日,他又为何要接她的画?

成玉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片刻茫然后,她突然生起气来。

整整两个月。对于连宋的冷落和疏远,她患得患失了那么长时间,烦恼了那么长时间,难过了那么长时间,懦弱了那么长时间。她一直以为她的惆怅和伤怀全是因她误解了她同连宋的关系,是她自己笨,这一切其实和连宋无关,因此即便在最伤心的时刻她也没有生过他的气,只是感到不能再和他亲近的痛苦。

可若一开始便是他在躲着她,是他故意疏远她……他总该明白她并非是个石头人,这一切她都能感觉到,她会受到伤害。

她叫了他那么长时间连三哥哥,即便是她太过黏他让他烦厌了也好,怎么都好,若他当真不再喜欢她,不想再让她靠近他,给她一个当面知道这件事的机会,她总还是值得。

她既愤怒又伤心,但却没有哭,只是冷着脸,早饭也没吃,牵了碧眼桃花便奔去了大将军府。其实两座府邸相隔不远,她从前去找连三时总是溜达着去,今天打马而去,因她一刻也等不得,她要问个明白。

到得大将军府,却依然没见到连三。天步看她面沉似水,十分诧异,温温和和告诉她,她家公子今日大早便去了军营。见她面露嘲讽之色,天步依然和和气气的,保证自己并未撒谎,若郡主着实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急着见她家公子,亦可去军营寻他。说完安安静静看着她。

那一刻成玉突然感到泄气,兀自静了会儿,没再说什么,调转马头便离开了大将军府。

但她并没有去军营,也没有回十花楼,她骑着马在街上胡乱溜达了一整天。入夜时打道回府,看到梨响在楼前左顾右盼。

梨响瞧见她后匆匆迎上来,絮絮叨叨同她说了一大篇,她才知今日皇帝竟出宫微服私访了,顺便来了一趟十花楼,在书房等了她一阵没等到,居然没生气,拿着她的三只画筒就回去了。

成玉才想起来天步送回的那三只画筒她根本没打开过,又想想画筒中装的不过就是自己的习作和连三的点评,皇帝打开一看,就知道她拿着习作去找人指点了。但这除了说明她勤学不倦、谦虚好问以外,还能说明什么呢?因此她也不是很在意。至于皇帝为何将画筒带走了……她琢磨着,应该是皇帝觉得她画得还行,因此当她提早呈交了课业吧。

三日后,成玉奉诏入宫,被领去了御花园中临着太和池而建的水榭。

成玉同引路的小太监打听了两句,听说皇帝不仅收了她的习作,还收了好几位公主的画作,正巧今日得空,便将她们齐召在水榭中,打算一并将她们的画作评点了,好教她们知晓自个儿的画技中尚有哪些不足。

入得水榭,打眼瞟过去,见在座最小的是二十九公主,最大的是十六公主,十来位公主环肥燕瘦各有不同,唯一相同之处是都到了要议亲的年纪。成玉愣了一瞬,心想,好嘛,她还奇怪皇帝怎么突然关心起她的琴画造诣问题,原是在给这帮待嫁公主们做婚前培训时顺带想起了她来,她原来是被这群公主给连累了。

大熙朝重“六艺”,公主们“射、御、数”这三项不行也就算了,“书、礼、乐”不行,那的确挺带累皇家的脸面,可这关她一个迟早要和亲的郡主什么事呢?成玉觉得自己可太倒霉了,坐在那儿一边等着皇帝一边生着气。

其实,她又有什么资格生气呢?说起来这一大帮公主反而是被她带累的。

皇帝从来没有想过公主们出降后在书画和礼乐上有所不足可能会让他没脸这事,他一向觉得即便宫里将公主们养得粗陋些大家也应该理解他,毕竟一百多个妹子,真的太多了。他给成玉找琴画师父,也并非他此前所说,是怕她嫁出去带累皇家脸面。一切只在于他想将这位堂妹撮合给他的大将军,而听说大将军爱好的那款姑娘,正好擅琴擅画,且仪姿淑静风雅。

九重帝心,讲究制衡的权术,因此在皇帝这里,大将军成亲也是一桩国事。但问题是他的确是个勤政明君,他又是个真汉子,他这样一个铮铮铁骨的真汉子,见天琢磨怎么给人保媒拉纤扯红线,算怎么回事呢?他就将此事交给了沈公公。

沈公公细致了一辈子,明白皇帝存的是暗中撮合的心,并不想将此事搞得形于痕迹,叫外人看出其中的名堂来,否则事若不成,不仅让已被拒过一次婚的郡主再增尴尬,还伤了皇家体面。因心中横着这样一杆秤,故而在皇帝取回成玉的习作后,沈公公才同皇上出了这么一个主意:三天内收了近三十幅待嫁公主们的旧日习作,又于今日将她们齐聚到水榭之中,面上是为众公主们评画,实则不过找个机会,令爱画的大将军能一睹红玉郡主出色的画艺罢了。

皇帝也很配合。

申时初刻,皇帝终于出现在了水榭之中。他做戏做了全套,带来的并非大将军一人,还有翰林院的一位修撰,以及方才和他一同议事的左右相,户部和工部的尚书,并国师。

皇帝将诸位臣子带过来也带得很自然,议完事同众臣子随意道:“今日朕着了廖培英随朕去评点十来位公主的绘画习作,众卿中不乏丹青妙手,正好和朕一道去指点指点公主们。”这提议着实没什么不寻常,因此就连老狐狸成精的左右相也没看出什么不对来。

众臣陪着成筠一道来到了水榭。

成筠入内,见水榭之中妙龄少女们跪了一地,一眼望过去,却根本没看见成玉在哪里,只瞧见因腿脚不便不能行跪礼的十九公主烟澜一枝独立。皇帝免了众公主的礼,令她们一一坐回去,这时候才发现成玉一个人坐在左侧尽头处的角落。

按照长幼尊卑排序,一来她最小,二来满座公主中只她一个郡主,礼法上她的确该坐最末。但皇帝关心的问题是,他给大将军赐座,自然要赐在他身旁,隔着这么大个水榭,红玉和大将军一个坐在座首一个坐在座尾,彼此看一眼还要采取远眺这个动作,要是眼睛不好那就算远眺都还看不大清……皇帝就揉了揉眉心:“红玉,你坐过来,就坐在烟澜旁边。”

十九公主烟澜是在座唯一一个有封号的公主,身份比所有人都高,因此即便比十六公主小一岁,也坐在最上位。成玉虽为郡主,却是唯一一个有封号且有封地的郡主,皇帝在座次这种小节上给她这种恩典,不算出格。

成玉谢了恩,磨磨蹭蹭走过来。

室中一时只闻她身上环佩轻响。少女一袭广袖留仙裙,粉缎为底,外罩白纱,银底折枝花刺绣的腰封束出一截纤细柳腰,步履盈盈处,似随风而动的一株春樱。

对于成玉的脸,皇帝一直是满意的,他不动声色地看了眼大将军,却见在座全场的目光几乎都凝在了红玉郡主身上,唯独他那位大将军微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皇帝皱了皱眉。

在水榭中遇到连三,其实让成玉有些始料未及。看到他的那一瞬,她脑子里一片空白,但一片空白中却有个声音突然清晰地响起:“这倒是赶得很巧,成玉,你不是有话要问他吗?”

意识到今日终于有机会堵着连三问个明白时,成玉心中压了整三日的怒气和委屈立刻就涌了上来,巴巴地就想赶紧将这个什么水榭小聚对付过去,好拦住连三,逼也得逼他给她个答案。

她一向就是这样混,讨厌黏黏糊糊,也讨厌患得患失。

但,又是什么契机令她陡然失去了这个决心呢?

或许,是连三明明知道她在这里,却吝惜给她一个眼风?皇帝将她从角落里叫出来时,她可是从头到尾都用眼角瞟着他,因此她很清楚他从始至终都没有看过她一眼。

又或许,是烟澜主动同他说的那些亲密话?水榭中没安置那么多座位,小太监搬凳子过来的途中,皇帝将十六、十七公主的画作拿出来让诸臣子先行赏看,水榭中氛围一时有些放松。国师站在烟澜身旁,拿着十七公主的一幅瘦梅图邀他同赏,他便站了过来。

成玉听到烟澜柔声叫他:“表哥。”他便微微俯了身,就着烟澜的坐姿听她说话。接着成玉听到烟澜轻声:“我只将你亲自看着我画出来的那幅《秋月夜》呈给了皇兄,因为觉得那幅画得最好,别的姊妹似乎都呈了两三幅上去,若待会儿皇兄怪罪我,可要请表哥为我说两句好话。”

是了,成玉觉得,应该就是在那一刻,她突然什么话都不想再问连宋。就如同三日之前她一鼓作气地想要去大将军府找他理论,却依然被拒之门外,那时候她的泄气,明明白白地被复刻在今日;而此时,还增添了许多灰心和疲惫。

倏忽之间,心中生起一股颓然之感,让她觉得这一切都很没有意思。事实就是,连三他宁愿看着烟澜作画,却吝惜见她一面,无论如何,他待她不过就是这样罢了,又有什么好问的呢?

故而烟澜又同连宋说了些什么她也没再听,坐那儿发了一阵呆,感觉心里空落落的,喉咙还有点疼。但常年在太皇太后和皇帝跟前讨生活的本能却让她很快反应过来,即便她此时再是感到怠倦与空乏,她也不能老坐在那儿发呆,因此侧首从果盘里取了只蜜橘。

这时候她才瞧见十七公主和十八公主在咬耳朵,边咬耳朵边往烟澜和连宋处瞟。

她愣了一愣,反应过来时已往后坐了一坐,为她们的偷瞄让出了一个空当。却见十七公主惊讶地看了她一眼,转头又同十八公主嘀咕了一句什么。她一时奇怪,凝神听去,却听得十七公主附在十八公主耳旁:“亏得她今日还特地打扮了一番,不承想人家一眼也没看她,只同十九妹妹说着话,她今日可太没脸了。”

十八公主听闻此言谨小慎微地看了她一眼,发现她的目光时往后缩了一缩,估摸着她不可能听见,镇定了一下,又讨好地朝她笑了一笑。

成玉握着橘子掂了两掂,垂着头想了一会儿,再抬头时不动声色环视一圈,才发现果然有不少公主都盯着他们这一处。有看她的,也有看烟澜和连三的。

她其实都快忘了。十七公主和十八公主这番作态却让她突然想了起来,是了,她和连宋之间还有着一重关系:他是曾经拒过她婚的将军,她是曾经被他拒婚的郡主,今次算起来还是他们头一回一道出现在众人视线当中。

太皇太后悯恤她,严令宫中不许再提她和连宋的事,碍于太皇太后凤威凛凛,大家的确不敢说,但此时她们看向她的目光却含义丰富。

成玉懒得去分辨哪些人是单纯好奇,哪些人是嘲讽戏谑,又有哪些人是幸灾乐祸等着看热闹。都是熟悉的套路,她并没有感到被冒犯,也没有觉得多生气,宫里的日子不好过,她从小就很习惯各种各样的小恶意和小心机。

她将橘子放在手心又掂了两掂,一时觉得公主们很无聊,一时又觉得坐在这里想东想西的自己也很无聊。不经意间烟澜的声音又传入了她耳中:“……十七姐姐这幅瘦梅图运笔很是清隽秀丽,是幅好画……”

话未毕,听到国师的笑声响起:“公主今日竟如此宽厚,臣还记得去岁臣得了幅《岁寒三友》,前去将军府邀将军共赏,彼时评点《岁寒三友》的那句‘匠心独运,偏无灵气’可是出自公主金口,将军你说是不是?”

连三没有立刻回答。

但无论连三说的是什么,成玉此时都不想听到,她就给自己找了点事做,偏着头一心一意剥起被她把玩了好一阵的蜜橘来。

她专心致志地理着橘络,以转移注意力,橘络刚理到一半,有个愣头青颠颠地跑了过来找她说话:“臣翰林院修撰廖培英,久慕郡主的才名,听闻郡主一手行楷潇洒俊逸,得景公真传,臣亦爱字,不承想今日有幸能在此谒见郡主,下月臣母正要做寿,臣斗胆向郡主求一幅平安帖,不知郡主可否如臣之愿?”

翰林院廖修撰,这个名字成玉是有印象的,去岁高中的探花,是江南有名的少年才子,听说生得秀如美玉,为人却豪放不羁。成玉惊讶传言也有不虚的时候,这位廖修撰的确够不羁的,今日皇帝将他带来评点诸位公主的画作,那他对在座所有公主,包括她在内,就有了半师之名,却这么低声下气地跑到她跟前来求字,的确挺不拘一格的。

成玉认认真真看了这位廖修撰一眼,放下橘子擦了擦手才慢吞吞地谦虚回去:“红玉的字其实普通得很,承蒙大人高看,那红玉便献丑了,三日后定将字帖奉至大人府上。”

廖修撰施礼谢过,又笑眯眯道:“怎敢劳烦郡主差人送来,既是臣向郡主请字,自是臣三日后前去十花楼求取。听闻郡主的十花楼蓄养了许多奇花异草,臣早就心向往之,便是臣只能在楼前一观,也是一桩天大荣幸。”

廖修撰人长得好看,话说得也好听,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因此虽然成玉今日心绪不佳,他这么絮絮叨叨的她也没觉得多烦,正要回应,却听到几步外连三突然开口,淡淡道:“廖大人,这幅瘦梅图你要看看吗?”

国师看了成玉一眼又看连三一眼,接着又看了廖修撰一眼,立刻道:“是啊,皇上着廖大人前来评画,这倒是廖大人的正经差事,我等不过到此来闲站陪同罢了。廖大人,还是请你来点评点评吧。”说着笑容可掬地从连三手中接过那幅画,示意要交给廖培英。

成玉眼观鼻鼻观心,自始至终没有朝那边望一眼,只听廖培英尴尬道:“却是培英失职了,多谢两位大人提点。”又听廖培英仓促中小声问了她一句:“那臣三日后来十花楼向郡主取字?”她点了点头,重新拿起那只橘子剥起来。

不多时小太监们搬来了凳子,接着便是皇帝赐座,诸位大臣落座,当然也再不可能有人东站站西站站随意找别人聊天了。大家这才开始正经评起画来。

皇帝坐在最高位,特命宦侍立于一侧,将公主们的画作展开,如此一来坐在下头的臣子和公主们便都能瞧得见。

皇帝今日着廖培英来评议公主们的画作,因廖修撰实则是个被仕途经济耽误了的灵魂画师。当年廖才子未及弱冠,却能被评为江南第一才子,除开他腹有乾坤诗才傲人外,更重要的是因他那一手连画圣杜公都称赞过的精湛画技。杜公赞他“一笔穷万象之妙”,说他潜心十年,造化当大胜于己。

因此今日廖培英做了主评,列位臣子的话就很少了,稍不留神就是班门弄斧,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大家都是要面子的人是不是。就只有国师觉得自己是个方外之人,可以不要面子,偶尔看到好玩的画作还会评点两句。

成玉压根儿没觉得今天水榭里这个阵仗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因此当评议开始,相较于公主们的严阵以待,她多少有点敷衍和抽离。

当廖修撰领皇命开始一幅一幅点评公主们的习作时,成玉再一次领会到了这位才子的任达不拘。好歹面对的也是公主们,皇帝的亲妹子,廖修撰却丝毫没想过要给皇家面子似的,二十来幅画作评过去,毛病挑出来一大堆,什么用墨过浓,有墨无笔,运笔无力,墨多掩真,就连烟澜的那幅《秋月夜》,也没能入得了他的眼。

当宦侍展开烟澜那幅画时,出于好奇,成玉认真看了两眼,只觉用笔绵远秀致,用墨浓淡得宜,这种技巧她再练个三四年兴许才能赶得上。但就是这么一幅品相不俗的佳作,廖修撰看了片刻,却叹了口气:“十九公主是一位好画匠。”烟澜当场就变了脸色。画匠二字,端的扎心。

这么一个小小修撰,将自己十来个妹子的画作全损了一遍,皇帝却一点没生气,只笑笑道:“廖卿如此严厉,公主们灰了心,明日纷纷弃了画笔可怎好?”

廖修撰不以为然,直言不讳:“《礼记》曰:‘知不足,然后能自反也。’陛下花许多精力关怀公主们的书画教习,是希望公主们能知不足而后自反,而后自强。臣奉陛下之命评议公主们的画艺,便不能矫饰妄言,拖陛下的后腿。臣说话是有些直,但想必公主们也断不会因此而辜负陛下的苦心。”

皇帝笑骂:“你倒是总有道理,朕不过说了你一句,你倒回了朕四句。”接过沈公公递过去的茶喝了一口,状似不经意道,“公主们的习作你瞧着有许多不足,朕瞧着,也有许多不足。不过前几日朕从红玉那儿拿回来了几幅画作,倒是很喜欢,你不妨也评评看。”

成玉刚剥完的橘子滚到了桌子底下。她自个儿的习作是个什么水平她是很清楚的。皇帝这不是要让她当众出丑吗?什么仇什么怨?!成玉微微撑着头,感到难以面对,心里暗暗祈祷着廖修撰能看在自己答应了给他写字帖的分上口下留情。

画卷徐徐展开。室中忽然静极。身边传来倒抽凉气的声音。

成玉撑着额头垂着眼,心中不忿,心想有这么差吗,评你们的画作时我可没有倒抽凉气。

好一会儿,廖修撰的声音响起,那一把原本清亮的嗓音如在梦中,有些喃喃:“先师称臣‘一笔穷万象之妙’。臣今日始知,臣沽名钓誉了这许多年,若论一笔能穷万象之妙,臣,不及郡主。”

成玉一惊,猛然抬头。视线掠过宦臣展开的那幅画,只看到主色是赤色,但她的那三幅画两幅水墨一幅工笔,没有一幅用到了胭脂或者丹砂。她极为惊讶地看向皇帝:“皇兄,那不是臣妹的画。”

皇帝愣了愣,无奈地摇了摇头,笑道:“你的老师让你画仕女图,结果你却画了自个儿,这是终于觉出不好意思了?朕从你书房中拿出来的画,上面无款无章,不是你画的,又能是谁画的?”

听明白皇帝是什么意思的成玉震惊地看向方才被她一掠而过的那幅工笔仕女图,看清后终于明白适才满室倒抽凉气的声音是怎么来的。

那是一幅少女击鞠图。画上的少女一身艳丽红裙,骑着一匹枣红骏马,左手勒着缰绳,右手被挡住了,只一小截泥金彩漆的杖头从马腹下露出,可见被挡住的右手应是握着球杖。显然是比赛结束了。少女神情有些松懈,似偏着头在听谁说话,明眸半合,红唇微勾,笑容含在嘴角含苞欲放,整个人生动得像是立刻就要从画中走出。

成玉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幅画。那少女正是她自己。她最近是打过马球的。

是了,她在曲水苑中打过很多次马球,可她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穿过红裙。

事实上,她根本就没有那样一条以丝绸和绢纱裁成的烈火似的长裙。

所有人的视线都放在她身上,而她在愣神,皇帝说这画是从她的书房中取出,皇帝从她书房中拿走的正是天步送来的那三只画筒……

男子清淡的嗓音便在此时响了起来:“的确不是郡主的画。”

是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成玉脑中嗡了一声,猛地看向对面,便听到今日在这水榭中鲜少开口的青年再次开口:“那是臣的画。”

偌大的水榭在一瞬间安静得出奇。

国师坐在左侧上首,又将那幅画看了一遍。

早在宦侍将这幅少女击鞠图徐徐展开之时,国师就明白了那是谁的手笔,因此听到连三承认那是他的画作时,他并未像其他人那样吃惊。

时人虽知大将军爱画,亦作画,但其实没几个人见过连三的画,皇帝也没见过,自然看不出来整幅画无论运笔、用色、还是立意造境,满满都是连三的风格。国师佩服自己有一双毒眼,他还佩服自己有一个好记性。画中少女甫入眼帘,他立刻便想起了连三是在何时何地取下了这一景绘下的成玉。

应该就是在两个多月前,曲水苑里大熙与乌傩素大赛后的鞠场上。那时候他也在场,连三靠坐在观鞠台的座椅中,撑腮看向场中的红玉郡主,没头没尾地同他说了一句话:“她该穿红裙。”

是了,这幅工笔并非全然写实,画中的郡主一袭红衣绮丽冶艳,但那日的郡主穿着的分明是一身纤尘不染的白纱裙。

国师震惊于自己的发现,不由得看了一眼连三。这才发现他在下头心思转了得有十七八圈了,场上诸人的目光居然还凝在三殿下身上。左右相为官老道,年纪也大了,倒没有那样形于痕迹,但脸上的惊讶之色却也没有完全褪去。国师也很理解他们,毕竟大将军拒婚郡主这事过了还不到半年,发生了这种事,照理两人就算不交恶,关系肯定也近不了,哪里会想到大将军竟会为郡主绘像,绘得还如此精妙逸丽。左右二相乃辅佐国朝的重臣,辅佐国朝,讲究的是思虑缜密逻辑严谨,又不是街角写话本的,试问怎么能有这样天马行空的想象力?

皇帝显然也很吃惊,半晌,含义深远地问了连三两个问题:“将军为何要绘红玉?此画,又为何在红玉那里?”

男子们为女子绘像,可能会有的含义,成玉不是不明白,但那个含义,似乎怎么也难以套用在她和连三身上。她又是震惊,又是疑惑,听到皇帝问连三的问题,以为皇帝因从她那儿拿错了画,当着众臣子众公主的面闹了笑话,因此生气了,是在迁怒连三。可这原本不是连三的错。

“不是连三……大将军的错。”在连三离座回答前她霍地站了起来。

不及众人反应,她已跪到了皇帝跟前:“是臣妹将夫子布置的习作拿给大将军请他指点的,夫子布置的课业中有一题正是绘宫廷仕女,如今想来是臣妹画得实在太糟,没有在原作上改进的空间,因此大将军重画了一幅让臣妹揣摩参考,意在让臣妹另行再画。

“但来送画的侍女却没有说清楚,让臣妹以为是大将军将臣妹的画退了回来,因此也没打开看,却不巧画筒被皇兄取走了。”

她的急智只够自己将此事编到这里,但编到这里她居然意外地说服了自己,感觉八九不离十应该就是这么一回事了。她偷摸着瞄了皇帝一眼,眼见皇帝似笑非笑,倒也不像是在生气,胆子就大了一点:“是皇兄自己没问清楚就把那三只画筒取走的,却不能再治臣妹和大将军欺君之罪啊。”

皇帝喝着茶,看了她一眼:“你和朕的大将军倒是熟。不过朕挺奇怪,天下仕女那样多,大将军为何会画你,你倒是也说说看。”

这就是没在生气了,她松了口气,思索了一瞬:“可能是因为我们比较熟,画起来比较容易。”

“是这样吗?”皇帝问。

她点着头:“就是这样了。”

皇帝瞪了她一眼:“朕问的是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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