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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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她看了一眼已起身离座了有一会儿的连三,察觉到对方也在看着她,她立刻将目光收了回来,咳了一声,“那大将军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她能感觉到连宋的目光此时就落在她的侧脸上。她无法分辨那到底是冰冷的还是炽热的目光,因很早以前她就知道,烈日可灼人,寒冰亦可灼人。

当那视线逡巡过她的脸颊,她听连三道:“没有。”短短两个字,其实也听不出来什么。

她抿了抿嘴唇,给了皇帝一个“你看果然如此”的眼神,怕皇帝看不懂,又自己翻译了一下:“那就是这样了,因为大将军也没有什么要补充的。”

皇帝看了眼站在她身旁的连三,又看了一眼她,乐了:“你倒是个小机灵鬼啊你。”教训她道,“大将军画功俊逸不凡,既然愿意指教你,那以后你便该多多向大将军请教,好好用功才是。”又看向台下诸位道:“今日便到这里,希望诸位公主也谨记列位大人们的评议,下去后别忘了勤奋练习才好,散了吧。”

公主们跪拜领恩,目送着皇帝领着众臣子远去,这便散了。

而直到所有的公主都离开,成玉依然坐在水榭中。

日近黄昏,秋阳已隐去,失了日光的熏笼,风也凉起来。冷风一吹,成玉感觉自己的思路终于清晰起来。

她感到了连三的矛盾。

整整两个月,他躲着她,不见她,瞧着是想要疏远她的样子,可私下里却又那样地描画她。而无论他将描绘她的这幅画送回来是为了给她做仕女图的参考还是怎么,终归他将它送了回来。这又是什么意思?

她此前是灰心地想过,如果他想要和她保持距离,那便如他所愿两人就这样渐渐疏远,她也懒得再问他什么。可那时候她没有看到那幅画。

她坐在冷风中又剥了个橘子。她想,他们还是得谈谈。

国师今天成了个香饽饽。

先是烟澜在御花园的柳樱道拦住了他。烟澜脸色苍白地问了他一个问题:“三殿下和红玉郡主认识了很长时间,是吗?近日他的反常,全是因红玉郡主,是吗?”

这一题国师会做,但忆及一个道士应该有的自我修养,国师生生按捺住了自己,冷酷地给了烟澜一个反问句加一个感叹句:“我怎么知道?我是个道士!”

接着是廖修撰在凌华门前拦住了他。廖修撰吞吐却又急切地问了他一个问题:“大将军对红玉郡主……只是一厢情愿,是吧?他二人之间其实不太会有那种可能……是吧?”

这一题国师碰巧也会做,但忆及一个道士应该有的自我修养,国师再次按捺住了自己,冷酷地给了廖修撰一个反问句加两个感叹句:“我怎么知道?我是个道士!妈的!”

然后是左相在宫外一个点心小铺前拦住了他。左相声东击西地问了他一个问题:“今日瞧着皇上倒很乐见红玉郡主同大将军亲近似的,不知将军这是不是想通了,终究还是打算同郡主做成一段良缘呢?”

这一题国师就不那么会做了,忆及一个道士应该有的自我修养……国师终于没有忍得住,他虚心地向左相求教了一个问题:“为什么你们都觉得我一个道士应该清楚这种事情呢?你们到底对我们道士有什么误解?”

成玉在当夜爬墙翻进了大将军府的后院。

大熙朝民风开放,常有仲子逾墙的逸事,属于礼法上的灰色地带,其实只要不被当场撞破宣扬出去,大家也不当这是个什么事。问题在于一般来说都是公子哥儿们翻墙会姑娘,一个姑娘跑去翻相熟的公子家的院墙,这种事,就算在民风最为彪悍的太宗时期,大家也没有听说过。可以说成玉是这个领域的急先锋。

连三好清静,将军府原本侍卫就不多,后院更是压根儿没有侍卫守护,刚入夜那会儿成玉就让齐大小姐帮她打探明白了。

为了让她翻进去能顺利找到连宋的寝室和书房,跟着她老爹画军事地图出身的齐大小姐还给成玉画了张将军府后院的格局图。不幸的是,成玉拎着那张图走了半天,还是迷了路;幸运的是,她一心寻找的连三今夜也没在寝室或者书房待着。

更加幸运的是,她迷着路稀里糊涂闯进一片红枫林,居然就在枫林深处碰到了和衣泡在一座温泉池中的连三。

其时林中光亮不盛。天上虽有明月,然月辉终究昏弱,池畔贴地而卧的石灯笼中亦只透出些许微光,故而和池子有一段距离的成玉,只大约看到一个白衣青年靠着池壁闲坐在池中罢了,对方长什么样她是看不清的。

但自那坐姿看,由不得她认不出那是连三。

成玉往前走了几步,来到池畔,绣鞋踩在枯落的红叶上,发出嚓嚓的轻响。

夜极深,枫林又极静,那细微声响听来令人心惊。但在泉池彼端的青年却只是保持着侧靠池壁、手肘支在池沿上撑着头养神的动作。

他没有动,也没有抬头,像是根本不知道有人闯进了这座枫林中,或者他知道是谁闯了进来,却无视了。

成玉在泉池旁立定,站了好一会儿,看连三着实没有先理她的意思,皱着眉率先开了口:“连三哥哥是觉得装作不知道我来了,或者装作没有看到我,我站一会儿就会自己走,是吗?”她停了停,“就像在大将军府的大门外,或者姑母的文武会中,你装作不知道我在那儿,我就算不开心也没有办法,最后只好自己走了。”

她也是在这时候才反应过来,这两月里每次她碰到连三时,他总像是没有看到她,其实并非是他未曾注意到她,他只是装作没有看到她,在无视她罢了。就像此时。

意识到这一点着实让成玉痛了一下,但她立刻装作并不在意,因她很明白她今天花大力气闯将军府是为了什么,这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

“我其实,”她继续道,声音却有点哑,因此她咳了咳,清了一下嗓子,“我其实知道你在躲着我,你根本不想看到我,”大约是亲口承认这件事对成玉来说并不容易,因此话到末尾时她的嗓音又有点发哑,她就又咳嗽了一声,“可是,为什么呢?”

薄薄一层水雾氤氲在泉池之上,被石灯笼中的烛火渲染出柔软的色彩,却越显朦胧。成玉不由自主地沿着池畔走了好几步,她从来就不是知难而退的性子。她皱着眉头想,若连三今天仍然打定主意不回答她,那她绝不让他离开。

就在她离他仅有几步远的距离时,她听到连三开了口。“为什么。”他低声重复着她方才的疑问,她因此而停下了脚步。

青年抬起了头,声音很平静:“你那么聪明,不是已经有了答案吗?”

成玉怔了一下。连宋其实不常夸她,当她为自己的聪明而自得时,他也总是会戏谑她,不想难得一次主动夸她,却是在这时候。

你那么聪明,不是已经有了答案吗?

她没有答案。她是有过一些揣测,可,难道不是他亲手用一幅画就推翻了她的所有揣测?

是足够近的距离,因此成玉的视线终于能够确切地放在连宋身上,她的眉头蹙得更紧:“我没有答案,我很糊涂。”

她的右手手指无意识地曲起来,笼在过长的广袖中,扣在了心口,几乎是无意识地用了下力,才让她感到内心有那么一刹那的放松,她在这一刹那的轻松里深深吸了口气,继续道:“蜻蛉曾经告诉我,一个人,有时候的确会莫名就不再喜欢另一个人。我有想过,是不是因为我太黏着你,让你感到烦心了。可是,”她看着泉池中青年冷淡的面容,充满疑惑地询问他,“如果我真惹了连三哥哥你讨厌,为什么你还要画我呢?”

青年也看着她,无动于衷道:“我画过很多人,不止你。”声音依旧一丝波澜也无。

这样的答案是成玉未曾预料到的,她愣住了,良久才能发出声音:“可……”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夜风吹过,有一片枫叶从枝梢跌落,擦过她的额头,她终于回过神来,“就算是这样好了。”她轻声道,“但我们画一个人,”她不那么确定地道,“难道不是因为挺喜欢她,不讨厌她,才会画她吗?”她艰难地吞咽了一下,“也许你画过很多人,那也只会画合自己眼缘的人,不会画讨厌的人吧?”

他没有再看她,觉得她的观点很傻很天真似的,淡淡道:“景也好,人也好,不过随手一画罢了,顶多半个时辰的事,需要考虑那么多吗?”

摁在心口的指关节再一次无意识地动了动,像是要穿透胸肋去抚慰藏在那后面的生疼的心脏。成玉茫然了一会儿,像是才明白过来似的,将她今夜求得的答案重复了一遍:“所以你说的所有这些话,都是想告诉我,我一开始的揣测并没有错,你是真的烦厌我了,才会一径地躲着我,是吗?”虽是个疑问句,询问的语气却像是不需要任何人回答。

因此连宋并没有回答她。

“既是无心绘之,那你为什么会将画着我的那幅画送回给我呢?”沉默许久后她复又发问,声音里再次含了一点希冀,“你就不担心我多想吗?或者你潜意识里其实……”

“是天步拿错了。”

那一点希冀也终于熄灭,像烛火燃尽前的最后一个灯花,那一小点亮光,预示的并非光明,而是长夜。

成玉极轻地哦了一声。

林中一时静极。凉风又起,石灯笼中的灯火随着游走的夜风极轻地摇曳。一盏盏于暗夜中忽明忽灭的烛火,就像海里失了方向而晃晃荡荡随波逐流的舟子,姿态孤郁而悲戚。

成玉定定地看着那烛火,直到双眼被火光晃得蒙眬,才低声道:“你没有骗我吧?”

就看到连三蹙起了眉,像是有些不耐烦了,却还是回答了她:“没有。”

她佯装不在意地点头,过了会儿,又道:“你发誓。”

青年那一双斜飞的剑眉蹙得更深,有些意兴阑珊似的:“这样纠缠不休,惹人烦恼,不像你。”

成玉的脸色蓦地发白,但即便青年说了这样重的话,她也没有离开。她低着头发了一阵呆,咬着嘴唇道:“你不愿意发誓,所以你其实……”

像是对她的话感到了腻烦,青年毫不留情地下了逐客令:“你可以离开了。”

成玉静默地站在那里,足站了一炷香的时间,见连宋再不发一语,她才轻声道:“我明白了。”转身走了两步,却又停了下来。嗓音发着哑,却叹了一口气:“可我还想再试一试。”意料之中连宋并没有理她。但她也没有回头,只是自衣袖中摸出个什么东西来,看了一会儿,小心地咬破自己的指尖,将一点殷红染在了那物之上。

她背对着泉池,声音小小的,像是撑在这里这样久,让她花光了力气:“朱槿给了我这符,说发誓最为灵验,”她自言自语,“既然连三哥哥不愿发誓,就让我来好了。静夜良辰,诸神为证,连三哥哥方才但有妄言,便让成玉此生……”

但那毒誓尚未出口,指间的符纸猛地蹿起了火焰,几乎是同一时刻,她被一股大力蓦地拽进池水中,水花溅起。本能地伸手想要抓住池沿,腰部却突然受力,令她直接在水里转了半圈,而双手也立刻被制住,她被压在池壁上。

水珠顺着额饰滴落下来,模糊了双眼,她使劲眨了眨眼睛,才看清眼前是一副坚实的胸膛。

湿透的白色绸缎覆在那胸膛之上,圆领袍的衣领处以暗色丝线平绣了忍冬花纹,稍往上一些,是雪白的中单衣领,然后是青年的下巴,嘴唇,鼻梁,最后是眼睛。方才还意兴阑珊的一双眼此时满含愠怒,而方才还平静无波的声音此时也是山雨欲来:“你究竟在想什么?”

成玉背靠着池壁,双手被连三一左一右牢牢按压在池沿上,那不是舒适的姿势,但她没有挣扎,她也没有立刻回应他的怒气,在那几近于审视的目光中她垂下了头,许久,吐出了两个字:“骗子。”

这两个字出口,她像是终于又找回了勇气,委屈和愤怒也在突然回归的勇气之后接踵而至,她猛地抬头看向连三:“大骗子!”她大声道,“什么讨厌我才会躲着我,什么给我画画只是随便画画,全部是骗人的!因为如果这些都是真的,你根本不用阻止我发誓!所以你疏远我、不见我,根本就不是因为你说的那个理由!你为什么要骗我?!”

她一口气将胸中的愤懑宣泄而出,眼眶因愤怒和伤心而微微发红。她的皮肤是那样的白,因此泛出红意时便显得剔透。她今日未作眼妆,眉眼处还有方才水花溅落下的水痕。像泪一样的水痕,湿润的眼睛,一切都是天然雕饰。

但这一次,这天然的美在青年面前却似没了效用,并没有能够压制住他眉眼间越来越浓的怒意。

像是她的那些话大大刺激了他,他垂眼看着她,声音极沉:“你就是喜欢逼我,是吗?”有霾影掠过他的眼睛,那漂亮的琥珀色被染了一层黑。是幽深的瞳仁,冰冷的目光,和没有表情的怒极的容色。

成玉从没有体验过这样的压迫感,在那令她几乎喘不过气来的压迫感之下,她缓慢地思考着他的意思:用朱槿给的符发誓是逼他,愤怒地质问他真相亦是逼他……他突然的发怒便是因他不能容忍她逼他。为什么他不愿意将那个理由告诉她,难道她没有知道真相的权利吗?或者只是……

她突然就有些冷静了。微微直立了身体,她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句:“故意疏远我、冷待我,却不愿告诉我原因,不是因为我不值得从连三哥哥这里求得一个理由,而是,那个理由不可以让我知道,对不对?”

她睁大了眼睛,不愿错过他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而抓取到他神色间一闪而逝的晦暗时,她自顾自地点了头:“那就是了。”又仰着头看他,依然一字一句,“连三哥哥不用再下逐客令,既然已经猜到了这一步,不得到正确答案,我是不会走的。”

成玉不确定她说完这些话连三会如何对她,毕竟他此时正在气头上,说不定他会直接将她扔出将军府。想到此处她不禁伸手握住了他的袖子,才发现不知何时他已放开了她的双臂。

他垂目看向她牵住他衣袖的双手。好一会儿,他开了口,声音依旧低沉,怒意倒似退了一些,却好似带着一点破釜沉舟的疲惫:“知道我不想见你,还不够?理由对你来说,就真的那么重要?”

她本能地答“是”,不由得抬眼望他,却只看到了他的侧颜,因他突然俯下了身,嘴唇擦过她的耳郭:“那你不要后悔。”

她正在反应这六个字的意思,奇怪自己为何要后悔,身子忽然后仰,竟被他猛地推倒在汉白玉的池沿上。

来不及感到疼痛,他高大的身躯已覆盖上来,而当他温热的嘴唇准确地贴覆住她的嘴唇时,成玉睁大了眼睛。

心跳都在那一刻停滞,而在蓦然高旷的视野里,她看到地灯笼昏弱的微光里,几片绯红的枫叶正随夜风飘零,像是蹁跹而舞的夜蝴蝶。

四周皆是枫树,唯有泉池上空没有枫叶遮盖,露出一方被月色笼罩的、半明半昧的天空。

这是个吻。

成玉当然知道这是个吻。

玉小公子虽然十二岁就开始逛青楼混脸熟,但其实大多时候她都在花非雾的闺房中同她涮火锅,只是偶尔会到主厅中去欣赏欣赏歌舞。

她当然知道亲吻是有情之人才会做的事,但她从没想过亲吻具体该是怎么样的。据她懵懂而浅显的认知,这件事,应该指的就是两人的嘴唇轻轻贴一贴,碰一碰,如此罢了。

直到今日,此时,成玉才震惊地搞明白,她对于亲吻这件事的理解,居然出了很大的问题。

根本不存在什么轻柔碰触,连三一上来就十分激烈。

他根本没有给她反应时间,在她因他贴上来而惊诧的瞬间,他的唇舌自她微微开合的檀口长驱直入。是完全不容抗拒的力道,几乎带着一点暴烈。

在那一瞬间的头脑空白中,成玉恍惚了一下,震惊地想这是她的连三哥哥,他是她的哥哥,但他居然在亲她,并且,亲吻居然是这样的?

她的头脑在那个瞬间失了灵,所幸她的身体本能地给出了自我保护的反应:在她能够有任何动作之前,她整个人先僵住了。

而他当然立刻就发现了。他停顿了一瞬。

她正暗自松一口气,却突然感到上唇被咬了一下,在那令她感到刺痛的吮咬之后,他的动作竟然更加剧烈起来。

这时候她才想起来应该反抗,应该伸手推他,或者用脚踢他,却发现双手被他牢牢地按压在地,而双腿亦被他抵住,稍一活动,换来的只是更为强硬的压制。

她因反抗不能而生气,思及全身上下只有一张檀口能动,脾气一上来就想张嘴咬下去,咬疼他。却发现在他那般用力的缠吻之下,她的唇舌酸软得根本不受自己控制。

她并非那些弱不禁风的文弱小姐,虽不会武,但她自小蹴鞠骑射,因此一向身强体健,臂力更是惊人。但就算是这样的她,此时面对他的压制,在这绝对的力量强逼之下,竟无丝毫反抗之力。

她才想起来,连三他虽长着一副比整个王朝的俊秀文官们加起来还要俊美的面容,琴棋书画又样样来得,但他实打实是名武将,是令敌国闻风丧胆的大将军,是七战北卫出师必捷的帝国宝璧。

她虽从未瞧见过连三在战场上的英姿,但无论是在小瑶台山的山洞中,还是在冥司的廊道里,他展现出的力量和威势却从来都是令人惧怕的。

她那时候竟然不怕他。

可她此时是真的怕了,怕得几乎要喘不过气。

就在她呼吸不畅几乎要晕过去的当口,连三终于放开了她的嘴唇。

她剧烈地喘息,想要斥责他。但当她终于能够开口时,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试着移动被他释放的手脚,手脚也是依旧不能动弹。

她惊愕地望向撑着手臂伏在她上方的他。却在此时听见有脚步声靠近,她紧张地偏头去看,隐约见得一道纤瘦身影隐在蕃庑的枫林中。

有人打扰,他是不是就会放开她?

这念头唰地浮现于脑际,还不曾停留一弹指,却见他右手一挥,指间飞出了几滴水珠。晶莹的水珠瞬息化作一张水雾似的穹庐笼罩住整座泉池以及近处最古老的几棵红枫。

是结界。

虽只是几颗水珠结成,这乍然而起的结界却带着力量,起势时将整个泉池和几棵老枫带得一震。便见红叶簌簌而落,池水似纱而皱。

红叶翩飞之中青年竟再次压了下来。但这一次他没有再亲吻她的嘴唇。

那样近的距离,他高挺的鼻尖几乎与她相贴。

他看着她。那琥珀色的眼晦暗深沉,似藏着暗泉,就像他看着谁,那眸中的暗泉便会将谁引诱捕捉至泉中,再利落地将其溺毙似的。幽秘而危险,带着蛊惑。而此时,那双眼是在看着她。

成玉一直知道连三好看,她一直喜欢他那么好看,他方才那样对她,让她震惊,让她愤怒,让她惧怕,让她想要拼命反抗,可当他这样看着她,她却又立刻忘了那些震惊愤怒和惧怕似的。她只是,她只是想要逃。可她动不了。

就在她如此迷茫的时刻,他竟低下头极轻柔地在她嘴角吻了一下,再没有方才的那些残酷和暴烈。

那些暴力的、突如其来的亲吻令她想要反抗,可此时这样温柔的碰触,却令她心底发颤。像是山泉自高及低主动追逐着溪流的轨迹,那吻自她的唇畔滑过,流连至她的脖颈,像是羽毛的抚触,他空着的那只手也在此时轻滑过她的右腕。

她这时候才发觉她全身都被池水打湿透了,在池边躺了这么些时候,其实有些冷。可他印在她肌肤上的吻却是热烫的,他正抚摸着她的那只手也是热烫的,连同和她贴在一起的身体,亦是热烫的。

当他的手探入她宽大的衣袖中,当那带着薄茧的手掌顺着她的肌肤一寸一寸抚上去,当那些温柔的吻重新回到她的嘴唇上,她整个脑子已然成了一片糨糊。

热意自身体最深处升腾而起,就像是蒸糕点时蒸笼里会有的那种热烫的蒸气,随着他的吻和他的抚摸,慢慢地,慢慢地上升,在她的整个身体里扩散开来,让她变得酥软、温暖,且柔顺。

他吻着她,他的舌再次侵入她的口中,但再不复方才的粗暴,她感到了他温柔的吸吮。白奇楠香幽幽入鼻,迷乱了她的神智,本已变成一团糨糊的脑子此时更是浑噩,而他的手也更加令她无所适从。

那带着薄茧的手掌一只探入了她的短襦,置于她的腰际,而另一只,则顺着湿透的广袖来到了她圆润的肩头,再向后、向下,抚触到了她微微凸起的蝴蝶骨。

无论是腰际还是肩背,都是常年覆盖在衣料之下的、未曾有人碰触过的私密肌肤,此时与他热烫的手掌相贴,身体便本能地战栗起来。

就像鉴赏一块稀世美玉,他抚触着她,揉捏着她,而她在那抚触与揉捏之下颤抖着,感到身体各处袭来一阵又一阵的酥麻。

他的手掌其实只游移在她的腰部和她的肩背,她却感到有火种游走于全身的肌肤之下,烤得她喘不过气来,便是他依旧亲着她,堵着她的嘴唇,她也控制不住喘息。

那些令她感到既难堪又难受的喘息,却似乎格外取悦到他,在她的喘息声中他加重了唇舌挞伐的力度,她亦听到了他的微喘,他揉捏着她的手指也更加用力。疼。

那疼令她在浑噩的灵台中终于寻找到了一丝清明,却只有短短一瞬,下一刻,她就被他转移至她脖颈的吮吻离散了注意力。但在心底,她再次感到了害怕,甚至比刚开始他粗暴对待她时令她所感到的惧怕还要更甚。

但同时,她也更加感到快意,或者说正是因他亲吻抚触着她时给她带来的巨大快意,才令她在心底深处如此的害怕。太奇怪了。太诡异了。太可怖了。不要。

不要。但她的喉咙无法出声。

不要。内心如此纠结,身体却如此无助,她只能在心底绝望地呼喊,眼泪便在那一瞬间夺眶而出。她喘息着,流着泪。他一直闭眼亲吻着她,顺着脖颈向上,唇畔,颊边,眼尾,而后他蓦然停住了。缓缓睁开了眼睛。

良久,他放开了她。这一次是真的放开了她。他站起了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

到喘息复平之时,成玉不知道自己在白色的池沿躺了多久。像是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又像是很短暂。

脑子重新转起来时,她感到自己终于可以动了,因此伸手抹掉了眼中的余泪。暗色的夜空终于在她的视野中恢复了本来面目。她撑着池沿慢吞吞地坐了起来。

她的腰带松了,衣襟乱了,手足仍在发抖,但视野里站在她面前两步、前一刻还在她身上胡来的青年此时却衣冠整肃,脸色亦沉静若水,两相对比,显得她的失态既可怜又可叹,还有几分可笑。

内心中一片茫然,又不知所措,她能做的仅仅是拢住自己的衣襟,凭着本能问出一句:“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不可置信地低喃,“我们虽没有血缘,可,我们难道不是比寻常兄妹更加……”

“我们原本就不是兄妹。”他淡淡道。

青年垂眼看着她,对上她惶惑又无助的神色,语声平淡:“你问我为什么不想看到你,你想知道理由,那我告诉你理由,因为看到你,我就想对你这样。”

她猛地抬头。目视她拢着衣襟本能地瑟缩,他突然笑了一下:“害怕了?你原本可以永远不知道。我给过你机会。”

她失魂落魄地坐在那里。他是她在这世上衷心信赖之人,遇到难题,她总是本能地想要求教于他,而面对这道他制造给她的难题,她一时却不知该求教何人。从前,这样的时候,她总是想要伸手去握住他的衣袖,可此时她却不知该去握住谁的衣袖,她整个人都被凄惶压倒,眼前又再次蒙眬:“怎么会是这样……”

他猛地闭上了眼,像是被她的话刺到,良久,他重复道:“怎么会是这样。”他睁开了眼,那双琥珀色的眸子恢复了一贯的沉静,回答她的语声中却带着嘲弄,“的确,你从没有想过我们会有这种可能。”而后他伸手揉了揉额角,再开口时语调已变得极为平淡冰冷,“走吧,”不带一丝情绪,“以后别再靠近我,离我远远的。”

天步原是送温酒来泉池,不想却被连三的结界阻于枫林之外。

天步服侍三殿下数万年,自知此时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故而再没发出任何声音,只是托着酒壶躬身立于枫林之外待召罢了。

过了好些时候,见结界突然消弭,水雾似细纱飘散而去,而浑身湿透的红玉郡主失魂落魄地步出了枫林。

天步心中讶异,正在斟酌是入林送酒还是去追上郡主,突然听到三殿下在内里吩咐:“夜风凉,你追上她,给她换身衣衫。”天步赶紧应了。

初初追上成玉时,因月色朦胧,天步其实没太看清成玉的面色,直到将她请至厢房,服侍她在净房中泡浴时,在十二盏青铜连枝灯的映照下,瞧见她丰肿的嘴唇和腻白肩头的一片指痕,天步才恍然明白方才泉池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心中不由得一跳。

八荒都觉三殿下风流,但天步很清楚,再美的美人,其实于三殿下而言都不算个什么。只是那些美人们不相信,明知三殿下无情,却飞蛾扑火般非要将自己献祭到元极宫中,前仆后继,以为自己会是那与众不同的一个,能得到三殿下的爱,和他的真心。

然天步冷眼旁观了一万年,看得十足真切,三殿下没有在乎过她们中的任何一个人。他不在乎她们的思慕,不在乎她们的渴望,也不关心她们在想些什么,他将她们纳入元极宫时转瞬的思绪,不过就像欣赏瑶池中一朵四季花那样的肤浅罢了。

他从来懒得在她们身上费心,欣赏一朵花和欣赏一个女人,在他看来,别无不同。就像四季花的花期,即便以天水浇灌,也长不过五个月,他对陪在自己身边的美人们的耐性,也从来没有长过一个四季花的花期。

对一个美人上心,为她动念,乃至有了忧怒,于三殿下而言,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可这些日子的连三,天步回忆了一下,却惊觉他的确在面前这少女身上生了许多情绪,说上心动念,竟丝毫不为过。

天步不由得认真看了浴桶中的少女一眼,想要参透同从前连三身边那些美人相比,她究竟有何不同。

少女靠坐在浴桶中,似乎感到疲倦,因此闭上了眼睛。眉似柳叶,长睫微颤,鼻若美玉,唇绽丹樱。眉目间还含着天真,却因了嘴唇的鲜红和丰肿,透出了几分成熟的艳丽;鬓发沾湿在脸侧,又有了一点楚楚可怜之意。

寻常时候她脸上从不显露此种表情,此时灯下无意识地闭目蹙眉,再衬着一身欺霜赛雪似的肌肤,这张脸便显露出同被衣衫裹覆住时完全不同的风情来。

天步几乎屏住了呼吸。良久,才呼出一口气来。

不可否认,这是极其难得的色相,自己修为定力不够,在这色相面前不能平静便也罢了,但视世间一切为空的三殿下,岂不知色亦是空的道理,难道也会为色相所惑?

天步心中压着这个疑惑,心惊肉跳地帮成玉穿好衣服,一刻不敢停留地将她送回了十花楼。

夜深了,连三依然靠坐在泉池中,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什么都没有想。而当他终于能够开始想事情时,首先浮现在脑海中的,却是片刻前成玉被他压在身下胡来时,昏软灯光中那张惊惧、委屈、惶然,又带了一丝迷离之色的脸庞。

仙凡之别,有如天堑。他是天君之子,万水之神,仙寿漫长无终,而成玉的寿命却那样短暂,与他需要度过的十数万年乃至几十万年的仙寿相比,说一弹指亦不为过。她同他,就像萱草同明月,仅开一日的萱草花,怎能同亘古长存的明月相守?

诚然,若两人情到深处,誓要相守,也不是没有办法,八荒之中,确有多种助凡人长寿之途,但也不过增寿数百数千年罢了。一个凡人想要获得与天君之子相当的寿数,却不啻天方夜谭。即便侥幸令她得了那样的机缘,她也必先放弃凡躯,且要承受没有决心和毅力便根本无法承受的痛苦,才能铸得仙体,同寿于日月。然九重天上的规矩,凡人一旦成仙,必得灭七情除六欲,否则将被剥除仙籍,夺去仙体,再入轮回。

因此,即便他们两情相悦,即便她也真切地爱着他,愿为他吃苦牺牲,他们也很难有什么未来,更遑论她根本什么都不懂,既不知情为何物,也没有爱着他恋着他。她只是天真纯然地将他当作哥哥,一心亲近信赖于他。

但自他察觉了对她的情感究竟为何的那一夜开始,她那些单纯的亲近对他而言便全然化作了折磨。因此他渐渐疏远她,亦指望着她也能从此在他面前止步,让一切就此结束。可即便被他冷待和疏远,一次又一次受挫,她却固执,百折不挠,直至今夜,不惜翻墙也要追到他面前,问一句为什么。他的回答不能令她满意,她便逼他。天下之大,也只有她能逼得了他。那时候他是真的生气,为她故意逼他,也为他毫无犹疑的屈服。

恶意便在那一瞬间自心底生起,想让她后悔,亦想让她惧怕。

因此他将她掀倒在了池沿之上,吻下去的那一刻,心底藏着暴戾,恨不得让她怕得从此再不敢靠近自己。

是了,最初的开始,他吻她,是为了让她怕他。

在他强势的侵掠之下,她的脸上的确如他所愿,出现了惧怕的神色。

因惊惧而苍白的脸,没了血色点缀,倒更似皑皑春雪,白得近乎剔透,偏那两瓣经他肆意挞伐的薄唇红艳欲滴,覆着水色,在他身下微微地喘,直如冰天雪地中乍然盛开了一树红梅,虽冷却艳,我见犹怜。

那一瞬,他无法自控地停下来看她,注视身下这张动人心魄的芙蓉面,而施加于她的那些惩罚似的吻也不由自主地变了意味。

俯身温柔触上她唇角的那一刻,他几乎忘了自己在做什么。

他从来便知她有着如何出色的色相,他又岂不知色即是空。

天生灵慧的天君第三子,统领四海的水神殿下,自幼将东华帝君的藏书阁当寝卧,熟参宇内经纶、天地大法,当然不可能看不透什么是色相。便是因此,他身边的那些美人们,他有兴趣欣赏她们时,她们在他眼中是红颜,没有那等兴趣和时间时,她们在他眼中同枯骨亦无区别。

清罗君曾好奇他何以有此定力,彼时他笑了笑,回了他一句《法句经》中的佛偈,“此城骨所建,涂以血与肉,储藏老与死,及慢并虚伪。”点拨他道,“肉身似一座城,以骨所建,添以血肉,储藏着生老与病死、我慢和虚伪,这便是色相的本质与真实,看透这个,又有什么好令人迷恋的?”

再美的女子,来到元极宫时,他便透过她们的色相看过她们枯骨的样子,再出色的皮肉,不过也就是那样罢了,因此四万余年的漫漫仙途,他一次也未曾为色相所迷过。

可当他面对眼前的这个凡人少女时,他的那些刻骨认知,却仿佛再不能发挥半点效力。

他不是没有看过成玉枯骨的样子。

数日前的一个微雨之夜,他带着烟澜去正东街的奇玩斋取一幅镜面画,察觉到了她站在对面小江东楼二楼的扶栏旁看他。烟澜被木架上一只黑色的面具吸引,取下来递给他,在接过面具戴在脸上之前,他抬手在自己眼旁顿了顿。而后当他抬头隔街看向她时,看到的便是一具白骨迅速地蹲身而下躲在木制的扶栏之后。

他以为勘透她的色相,便能令自己解脱,他已在仅有他们两人的这一盘死局中煎熬了太久,以至于她若有若无的两道视线便能让他备受折磨。

可当看到那颤巍巍躲在扶栏后的白骨时,他脑中却蓦地轰然,因立刻就想到了这具凡胎肉体的脆弱:她很快就会死,会果真变成这样一副白骨,会枯腐,会消失;即便魂魄不灭,但她不会再记得这一世,过了思不得泉,饮了忘川水,她很快就会变成另一个人。

即便他找到她,与她来世再见,她也再不会软着嗓子叫他一声连三哥哥。

他所喜欢的她的美,她的天真,她的生动,她的善良勇敢和执着,她的那些总是让他愉悦的小聪明,都会消逝于这世间,再不会有了。

这便是流转生灭。世事世人,终要成空。他从前冷眼以待,此时额前却骤生冷汗。

他匆忙转身摘下面具,紧闭了眼眸,烟澜在一旁担心地问他:“殿下,你没事吧?”他却半晌不能回答。

那一夜他终夜未眠。她的白骨并没有能够破除他的迷梦,还几成他的魔障。

他才真正明白,情之一字,何等难解。

便知红颜终成白骨,色即是空,若他爱上红颜亦爱这白骨,爱上这色亦爱这空,该当如何?他又能如何?

他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不能做。

因他和她不会有任何结果。

这注定是个死局。

他只能让她离他远一些。

将成玉送回十花楼,重新回到泉池旁时,已是子时末。

天步见连三仍在泉池中泡着,先过去禀了声已将成玉平安送了回去,又问需不需要伺候他起来回房安歇了。听他道了个“否”字。

因想着今夜三殿下和成玉不同寻常,兴许此后对成玉的态度也将有所变化,天步斟酌着又问了一句:“往后红玉郡主若再上门来寻找殿下,还需奴婢找借口拦住她吗?”这次却没有听到他再回答,就在天步暗忖着他兴许不会回答了,又琢磨着不回答是个什么意思时,他终于开了口。

“她不会再来了。”他靠着池壁,闭着眼,淡淡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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