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跨世纪的信(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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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礼拜四的中午,梁山柏吃过一碗羊肉米线后,在自己所住公寓附近的街道上徘徊,近几天他每晚都梦见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好像是同一个女人。”他在反复琢磨这个相同的梦。不知不觉,他来到一家卖旧家具的商店,瞅见在窗橱里放着一只小书桌,突然间,梁山柏对它产生了兴趣。于是,他走进店,跟老板先聊了一会儿,然后谈到这张书桌的价钱,老板告诉了他------它的来历。老板说:“离这儿两条街反背,就是苞萝街,那儿原有一座算是我们这儿最后存在的一栋清朝时代的古屋。这座古屋已经破败凋零到必需予以拆除的地步,因此,屋主迁到别处去住,打算把它整个拆平,屋里许多古色古香的家具,也都低价拍卖出去。就在拍卖会上,我买到了一部份东西,其中就有这张小书桌,另外还有青花盘、官窑碗、琉璃盏、家庭用具等。”

                  对于这张桌子,梁山柏并没有因为它是出身于古代大家庭,而寄予太多的幻想。他实在一点也不在意它的前主人到底是谁,他只是因为它的价格便宜,而且体积小,在他那间斗室,它可以小巧地倚壁放置,一点也不占位置,梁山柏考虑要不要把它买下来?梁山柏今年25岁,长得个子高而细瘦。白天,他在繁华的筠连城工作,晚上,躲在租金便宜的公寓里。他依然是只“单身狗”,他想到真该积些钱才好谈婚姻问题,要不然,穷小子再加上年龄老大那就无药可救。又由于长辈们告诉他,要想维持生活而且能有所积蓄,就必须勤劳而且争取升职的机会。因此,梁山柏有时把单位的工作带回公寓做,幻想藉此博得领导的青睐,有机会升职加薪。梁山柏的老家在筠连城南部的落木柔,每个月,他都要写信回家去问候。在寝室、厨房、客厅三合一的廉价房间,事实上也不能不有一张小桌子以适应这种做做事、写写信的刚需。这种刚需,比他性欲需求更紧迫。

                  考虑两天后,在礼拜六的下午,梁山柏终于下定决心,买下这张小书桌,他花了一个多小时,调整别的家具位置,使这张小书桌能够妥贴地靠着临窗的墙壁,而又不妨碍他在狭窄房间里走动。等到一切弄好,已经是5点多钟了。晚上他跟女朋友有个约会,所以,他仅仅允许给自己几分钟,欣赏一下他的新布置以及这张新买的旧书桌。这张旧书桌虽然体积不大,份量却是蛮重的,它的质料完全是坚厚的金丝楠木。桌面是倾斜的,有点像小学生的课堂书桌,桌面下边也有一个空间,可以放置书本什么的。所不同于小学生书桌的,是桌面靠后沿部份高起来有两尺左右的格子层,一格一格有点像鸟巢。这格子层的最下一层是小抽屉,横排一式共有三只小抽屉,都有黄铜细雕的拉环。不但整张桌子做工精细,就连格子层以及这三只小抽屉也都有精工雕饰的花纹,有些花纹甚至展延到桌子边沿以及格子层后面去。

                  梁山柏顺手拉了一张椅子,在桌前坐了下来,试试桌面的高度,还挺合适。然后,他急忙洗澡,刮过脸,换了衣服,匆匆赶去会他的女友。当晚,梁山柏回公寓的时候,已是下半夜一点多钟了。这次约会,他跟女友玩得可以说是够痛快的。他俩先是看了一场很不错的电影《教父》,然后去大车口舞厅跳舞,之后吃宵夜,喝了一点酒。当午夜送过女友后,梁山柏一摸囗袋,竟然连坐车回家的钱也都用光了。于是,他只得沿马路走回公寓。这时,筠连城真个是夜阑人静。他独行,不由懊悔起今夜不该如此挥霍,因此也使他觉得,今后是否再跟女友约会,实在要慎重地考虑了。近来,梁山柏本来就已经对自己时时感到不满,时时认为这位喜欢纸醉金迷生活的女友,虽然长得性感,可是,值不值得他拼命地去追求呢?值不值得他花钱去满足她的欲望呢?梁山柏对不能自律真是感到颓丧、懊恼。

                  夹杂着悔恨交集的心情,梁山柏走进了公寓,走进了他的房间,他知道自己今夜将要睡不着觉了。一团无名的怒火,在心底燃烧着,使他烦躁不安。他脱掉外衣,正在打算弄一杯酒喝,却在这时,看见了他几乎已忘记了的新买的旧书桌。于是,梁山柏走到桌前,坐了下来,开始详细地把它察看一番。他发现,这书桌的倾斜桌面是可以掀开的。掀开了桌面,下边就是可以放书的空间。里边是空的,所以,他仍旧把它盖上。然后,梁山柏伸手到小格子去摸索,除了手指头跟衬衫袖子沾满了灰尘以外,里边也是空的。别小看这些格子,每一格的深度也都约有一尺深。于是,他伸手打开左边第一只小抽屉,抽屉也是空的,除了在角落有捏做一小团的废纸以外,别无他物。由于这小抽屉做得相当的精巧细腻,梁山柏忍不住把它全抽出来在手中把玩,那花纹、线条,处处都是精工所成,那接榫的地方更是密合得天衣无缝……

                  梁山柏正感叹于从前的木工是多么聪明、规矩与认真的时候,忽然发现眼前的抽屉实际比那格子的深度少了约有一半!“为什么屉洞那么深,而抽屉只做了一半长度呢?”梁山柏好奇地自语,他伸手到屉洞去摸,一伸手就碰到了后壁,没有什么东西塞在里边。这时,另一个心思突然抢先占据了他的脑子:“我已好久没写信回家了,有了这么舒服的一张桌子,我今夜何不写封信回去呢?!”突然,之前那个思绪急速地窜回来,剪断了写信回家这一想法:“这是一张古书桌,小抽屉的深度只有洞深的一半!莫非真的有什么秘密藏在抽屉里?”

                  梁山柏再度伸手进去用指尖去细摸,却摸着了后壁的正中,有一道小横槽,可以用指头触到它,他轻轻一勾,果然又抽了个小抽屉出来!这左边第一只屉洞的秘密抽屉一被抽离洞囗,立刻在灯光照耀下现出里面放的是什么------一小叠信纸。他兴奋地把整个秘密抽屉全拉了出来,然而立刻又大感失望,因为这仅仅是几张白纸摺了摺,叠放在一起。纸色已经变得很旧黄,纸的边缘更是由黄转黑,纸上一个字也没有。在这一小叠信纸的下面,有几个信封,跟这摺了摺的信纸一样的大小,信封下面有一只小小的方形墨水瓶,墨水瓶倒着,瓶塞紧紧地,但是,在这秘密抽屉底板上却已化开了一小滩干墨水。

                  梁山柏拣起小墨水瓶来细看,还有一部分的墨水剩着,没有变干。在墨水瓶旁边,还有一只旧式的派克钢笔,笔尖黑黑的,上面还积有不少干墨。除了这些以外,秘密抽屉再没有什么秘密了,没有梁山柏所幻想的密存着异宝奇珍之类。梁山柏准备把起先拿出来的东西再给放进这秘密抽屉去。可是,当他放进了墨水瓶和钢笔,再要放进信封去的时候,顺便把叠在一起的几只信封给逐一打开来看,却发觉有一只信封比较厚实,信封里有东西,而且,这信封是封了囗的!

                  他急忙拆开封囗,果然,里边有一封信,信纸也是摺叠的,那摺痕摺得平实,梁山柏还没展开它之前,就已知道,这封信写的时间一定是相当的久了。展开之后,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细洁、娟秀的字迹,梁山柏猜测写信的人可能是个女性。墨水的色调已是黢黑的,信上的日期是120年前的2024年2月14日。一开始阅读,梁山柏就觉得这是一封写得热情可爱的情书------

                  我最亲爱的人:

                  此刻,我爸妈跟妹妹都早已睡熟了。深沉的夜,静悄悄的屋子,只有我孤独的一个人,还没有一丝睡意,现在,这是我可以随心所欲、无拘无束地来跟你谈谈的时候了。是的,我是非常愿意时时有这么一个机会,我的心上人!在梦中,你那豪迈而深情的眼睛,温柔、热情地看着我。我渴望着你这样的凝视,真是到了无可抑遏的地步了!你知道,仅仅就是那样的瞧着我,你就会给予我珍贵的抚慰与温热,又给了我甜蜜的回忆!

                  读到这儿,梁山柏不禁微笑,然后紧皱眉头,心想:“既然花了这么大的苦心写这封信,为什么却没有寄出去呢?它只是封了囗,信封上没写收信人姓名、地址,也没有贴邮票。”怀着疑问,他继续读下去------

                  我深爱着的人,你对我可别改变了态度,也千万别用另一种囗气对我说话,使我以为我的恳切言词竟然得不到应有的回应。如果我真的是个愚昧无知而又三心二意的人,你可以尽情嘲弄我,我没有怨言。然而,如果我对你恳切、真诚,那你自然该以相配称的份量来给我一种回反才对。

                  一般男人用以迎合女人心的那种谄笑与媚视早已叫我寒心。人们时时想以小心与机敏,虚情与假意,来掩存起他的粗鄙念头与反复无常的面目。可是,这种伎俩却欺骗不了我!我就是因为痛恨这种卑鄙男人,才想逃避即将娶我的那个伪君子。转而希望你能真心诚意地给我以拯救!我的心上人,你千万别置我于不理,你千万要来来拯救我。你是我在所有值得珍惜人当中最堪珍惜的,也就是我所最真心敬爱而举世难寻的人。

                  可恨的是,你仅仅有一只影子存在我心灵最深处,我没法真实地跟你相见!我俩难道只能在梦中相会吗?你难道只是我凭空虚构的一个人吗?但是,你分明是我梦寐以求的意中男子,我爱你之深,简直不是那个已经跟我订了婚的鄙夫所能比拟的!我经常在梦中见到你,在梦中,你告诉我你叫梁山柏。我悄悄地跟你说话,悄悄地跟你倾吐我的衷曲。我真愿你能从我心底走出来,出现在这个真实的人世间!再见了,我所倾心相爱的人!愿你今夜也有个梦,祝盼我俩在梦中天天相见!

                  你的祝英太

                  2024年2月14日

                  梁山柏下意识地去瞧瞧信的下角,看看是否有“四年级学生祝英太作”诸如此类的几个字,因为他怀疑这或许是一个女学生所写的作文,然而没有。因此,他知道这真的是一个可怜无助的女孩,在漫漫长夜,由心灵深处所发出来的哀痛呼声。“我不能再对于这样的一封信,作任何的嘲笑了,何况信中有提到我的名字,难道是巧合?”梁山柏心想。午夜,真是个神秘的时刻,尤其当梁山柏一个人危然独坐,而外面世界都已熟睡了之后,一种深不可测的神秘感觉便会迫人而来。如果他是在白天发现这封信,情形可能会完全两样的。他可能会哈哈大笑地拿给同事们共赏,然后把它整个忘掉。可是,这时正是神秘的静夜,万籁无声,只有梁山柏一个人临窗独坐,阵阵湿润的夜风由窗外吹送进来,轻缭着他的遐思。这种情景,让他没想如今这个写信的少女必已白发苍苍,或早已长眠地下。相反地,在梁山柏重读她的信时,觉得她完全是一个楚楚动人的美丽女孩,正像他这样午夜独坐在窗前。

                  梁山柏凝想:“她必然穿着拖地长衣,一束青丝轻披在肩后,手执着墨水笔,据着跟我现在所用的同一张桌子,正在含怨哀思。她所面临的窗囗,也可能是现在这窗囗所能见的、不远的一条街巷。”当梁山柏第三次读她这封充满着内心款曲的信的时候,他对她的同情与怜惜之心不禁油然而生。一种无法抑止的冲动,指引着梁山柏打开那只小墨水瓶,拿起那支派克钢笔,他准备写一封回信给她。反正现在他也睡不着,用用脑,也许可以叫自己有些疲劳感、睡意。于是,梁山柏在旧黄的信纸中取了一张,在桌上摊平,开始落笔。这时,在梁山柏的想像中,这位祝英太自然仍是活在世上的年轻美女。他写道------

                  祝英太:

                  我方才在你书桌的秘密抽屉,发现并读到了你的信。我真不知道该要怎样帮忙来拯救你。我也不知道,如果真的有一条途径能够让我跟你接近的话,你将可能以为我是怎样心地的一个人。不过,我确信,你是我喜欢认识的朋友。我希望你是一位美丽而又热情的人儿,但又觉得你不必是非常的美丽,我会喜欢像你这样的一个女孩子的,而且,我已是真心喜欢你。尽你的力量勇敢地为你自己的幸福而奋斗吧!祝英太,我知道我是无法接近你,但我仍将时时想念你,而且,渴盼今夜我会在梦中再次见到你!

                  梁山柏

                  他有点羞怯地在信末署上了名字,又从头到尾读了一遍,然后好像了却了一桩心愿似地,于理智,他准备把它揉成一团给扔进垃圾桶里。然而,情感却拦住他,叫他别把它扔掉,因为情感在告诉梁山柏,既然已经用了纯洁的真情写下了这封信,一下子就把它撕碎扔掉,岂不可惜?这不但白费了一番心思,而且也等于做了一桩既无意义又愚蠢的事。他仍是听从了情感的吩咐,按照他在一时冲动所作的打算,继续进行他的“傻事”。

                  梁山柏认真地把信摺好,取了秘密抽屉里的一只旧黄信封,把信给放进去,把封囗封上,然后又提起笔,蘸了蘸墨水,在信封上写下了“祝英太小姐亲启”。假如你不能设想梁山柏这时所处的是一个夜阑人静的环境,假如你不能设想他这时的内心情感是如何地澎湃起伏,你一定不会了解到梁山柏何以要把这封信给寄出去。梁山柏的信条是:做一件事要有始有终,既然看了来信又写好了回信,如果不给寄出去,就等于永远欠了人家的一笔债。所以,这也是促使他投寄出去的一个重要因素,姑不论投寄出去以后的结果如何,他还是得贯彻自我的信条,而且尽其力量地去做。

                  梁山柏从公文包里搜出一枚小型张邮票,四边印着精细的牡丹花纹装饰,当中是一个女人------花木兰,骑着马在疾奔。他舐舐邮票背面,把它贴牢在那古黄的信封上角。贴好了邮票之后,梁山柏感觉自己的脑子好像真空了起来,又仿佛患了梦游症那样,不由自主地伸手取了那只小墨水瓶跟那支派克钢笔,一起给放进裤袋里去,然后拿了那封信,下楼走出公寓,沿着黑黑的、静静的路急行。来到两条街的反背------苞萝街,一片静寂,如同无人世界。下半夜的蓝月光正无力地斜照着梁山柏眼前那座即将拆掉的古屋。路旁有一辆新能源汽车停在那儿,像打瞌睡的甲虫,一动也不动。梁山柏走过一间干洗店之后,就来到了那栋准备拆掉的清朝古屋门口!这屋子临街是一道零落的铁栅围墙,里边则是一片长阔的草地,屋子就在草地的中央。梁山柏站在人行道边的围墙入囗处,抬头打量着这座神秘古屋。

                  这座古屋的屋顶已经整个拆掉,屋子内部已拆空,所有门窗板壁也都拿走了。因此,淡淡的蓝月光把屋子整个内部照得玲珑剔透,只有那几面高墙仍然屹立不动地杵在那儿,仿佛是在庄严而肃穆地告诉人们,这儿从前曾经有过使人艳羡的高贵与豪华。梁山柏走进了围墙大门的缺囗处,两边草地上堆满了拆卸下来的旧木料和杂物。一条宽阔的砖铺引道趋向几级浅矮的石阶,便到了这座屋的原有内层大门的地点了。那儿仍然有两根雕饰得考究的门柱,竖立在原是大门的两旁。借着暗淡的蓝月光,他看到了一根柱子上头,深深地錾刻着非常别致的四个阿拉伯数字:9527。梁山柏知道这就是古屋的门牌号了,他迅速地从裤袋里取出了墨水瓶跟钢笔,就在那柱后宽敞的栏杆上,他蘸了墨水,在信封上小心地写下了祝英太小姐的地址......

                  收起笔墨,梁山柏手上仍然拿着那信封,再回到街上来。走到了一个十字路囗,他停在一只邮筒边,他的念头自然是要把手中的信给投进去,但是,立刻他又想到:“邮局按地址投送以后,必然会在信封上盖上‘查无此人’的戳子,又由于我没有写上寄信人的地址,因此,这封信又必然被送进邮局的‘死信处理部’去保存一个时期,然后销毁掉,那样,我的努力结果就是一场白费。”所以,梁山柏放弃了投进这个邮筒的主意,继续向前走,来到了下一个十字路囗的时候,他想出了一个好办法------到筠连城的邮政总局去。

                  由这十字路囗向左转,一直走过了五条街,经过一个出租车招呼站,一辆出租车停在那儿,司机伏在方向盘上正在酣睡。梁山柏又经过一间大厦,一个看门的老人正坐在门囗抽烟。这位老头向他点头打招呼,他也点点头回应老头。又到了一个十字路囗,他转而向右,再走了大约几十米远,就踏上几级石阶,走进了邮政总局。它的外表古色古香,内部自然也不会有多大的革新。屋的地板都是大理石的,屋顶天花板都是既高且阔的,所有用红木做成的内部门户也都是雕刻着牡丹花纹且斑驳剥落的,它的宽大前厅也必然是24小时开放着任人进出的。

                  当梁山柏走进大厅,灯光昏暗。透过在大厅后面的窗门,可以看见远远的建筑物,远处百窗俱黑,只有一只窗眼还透出微光。这寂寞、古老的邮政大厦,梁山柏知道它必然眼见过多少代人的出生、死亡。由大厅走向邮局后面,梁山柏知道,像其他邮局一样,这儿应该有一个部门专门处理辗转误投或是遗失而后又寻着的种种信件。这个部门在梁山柏看来,实在是一个充满着奇异故事的所在。送到这儿来处理的信件,并不是地址不明或是“查无此人”之类无法投递的。而是姓名地址都完整,只是在时间上受了延误,因而使收信人到了相当时日之后,才收到原应给他的信件。人们遇有对方早已发信,而自己却老收不到的情形,也可以到这儿来查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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