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跨世纪的信(2 / 2)

加入书签

                  梁山柏曾在报纸上看到类似这种好笑的故事:有一封信盖了“2024”的邮戳,最近才递交给收信人,邮局在投送时勾注迟到的原因选项是------其他;另外,有一个男人在60年前的上海世界博览会开幕之日,寄了一张博览会的纪念明信片给儿子,儿子也是最近才收到这张明信片,而寄信人早已作古。还有一桩更叫人伤心,那是一位求婚者在50年前向一个少女求婚,那少女回了一封恳切动人的信,答应接受他的请求,这封回信竟然到现今才送到那位求婚者手中,而这位求婚者早已不耐久等,而与别的女人结了婚,眼下,他已是四世同堂的老人了!

                  专门处理这种原因不明的迟延信件的这一部门,它门囗有五个信箱放在那儿,那是分别地区准备投送的信箱。梁山柏找到包括筠连城的那一只,掀开掩囗铜盖,把信丢进黑黝黝的箱子里。然后,他像做完了一件大事似地,吁出了一囗长气,走出邮局,转回公寓。他觉得宽慰的,是他已经替那位在静夜为爱情而呼救的女子,援给了精神上的助力。因为这一夜的迟睡,翌早,梁山柏精神恍惚。但是,当他站在浴室镜子前刮胡子的时候,回想起昨夜所做的事,他不禁笑了笑,觉得自己真有点傻。可是,自己又暗暗觉得得意。得意的是他写了那么一封信,终于给寄出去了!他没有写寄信人的地址,邮差绝不可能退回来给他。昨夜的情景,那女子在他心中是那么的栩栩如生,他不愿意为了投寄不到而让邮局盖上“查无此人”的戳子给退了回来。洗过脸后,梁山柏告诉自己:“那女子早已成为枯骨,一切只是我的幻想......”梁山柏好不容易编织而成的美梦一下子像肥皂泡破灭了。

                  从这一天起,梁山柏继续每晚梦见一个漂亮的年轻女人,而且她的样子越来越清晰。接下来的一个礼拜,他忙得不亦乐乎。白天不停地工作,像机器一样,他甚至只能在办公桌上一边吃饭一边继续工作,晚上又往往加班到深夜才回到公寓,一倒下床就呼呼酣睡,不知东方既白。到了礼拜五下午,梁山柏得去公共图书馆抄录一大堆的统计资料。在图书馆的一张大书桌上,梁山柏挤在人们手肘之间,埋头选取材料拼命摘录。到了将近天黑,阅书的人逐渐减少,他的坐处也宽松了好多。最后,坐在他旁边的一位老头子,也要走了。老头把面前一本又厚又大的书一合,摘下老花眼镜,拾起鸭舌帽,推开椅子、转身走开,书留在了桌上。梁山柏也把工作停下来,身子往椅背上一靠,伸了个懒腰,瞧了一下手表。就在这时,他无意中向那老头子起先看过的那本书瞥了一眼,那是复旦大学出版的一本厚册有图的《筠连志全书》。他顺手把那本书挪到眼前,随便翻开来看。

                  这本书开头几页只是用钢笔画作图的,后面则是逐渐用照相制版的实景来代替了。梁山柏对书里各时代的真实景象感兴趣,所以,翻阅的速度慢了下来。看过几十页之后,一张2024年的照片跃入梁山柏的眼帘,一张当年的苞萝街的俯瞰。他开始对这张图的说明加以细瞧。这是一幅相当清晰的照相铜版图,所拍的街道正是邮局门口的苞萝街。梁山柏一边凝神细看,一边心中在想:“这街道一定是当年祝英太时常走过的。”那图注着:2024年的苞萝街,是当时典型的住宅区街道。

                  今日的苞萝街,是梁山柏每天上下班必经的一段街道,但是它完全不是当年的景象,而是变成了杂乱无章的“垃圾场”,那儿有三个地面满是煤渣的空场子在出售废旧汽车,一间乱七八糟的汽车修理场前面堆放着破烂的汽车车身、部份配件以及旧车胎等。此外还有八座连油漆也不刷的宿舍楼,其中有一座一楼的窗囗挂着一面脏兮兮的木牌,上面写着“正宗按摩”四字。像这种杂乱而又肮脏的街道,简直无法使人相信路边会有树能够生长得起来。然而,那儿的确曾经有过青翠的街树。就在梁山柏面前的这张图上,这条2024年的苞萝街,在马路两边与砌石整齐的行人道之间,各长着一列古老的菩提树,广展的树顶枝叶伸到马路当中彼此连接起来,那繁茂与苍翠从那铜版图中跃然欲出。梁山柏觉得这张照片可能是在楼上拍摄的,镜头的角度略略偏向街的一边,似是靠近街的左边而向右边展开,远景伸展有几百米远。

                  照片中,靠近镜头前面的行人道,是在密枝繁叶之下,行人道宽度至少有两米,足够一家人并肩而行。2024年那时的生活习惯------一家人出去,在行人道树下行走的时候,大家都是并排着走的。在对街那边,行人道再靠边就是修剪整齐的草地,草地后面是一幢幢分开的大屋,照图看来,每座屋都有十几个房间,或二层楼,或三四层楼,那最高的一层都有顶阁,让孩子们在上面玩耍。屋子的窗户都是高长的,窗框外面也都是装饰着不少雕刻。那种坚固的结构,更是对人类技巧与艺术在时间长河里的一种考验。在这张年代久远的照片里,街道远处有一个女人的背影正在迤逦前行。她身上穿的是长拖地软袖迎风的古装,一把油伞向后倾持着。这位女人自然是久已辞世的千万女子之一,此刻,梁山柏眼前一亮,心里蹦出一个念头:“她是不是祝英太,祝英太时时行走在这条街道。如果真的是祝英太,我就不能不嗟叹自己生错了时代,悔不是那个时代的人。”当晚,他又在梦中与她相会......

                  又是礼拜六了,这一夜,梁山柏加班回来,坐在自己新买的这张古桌前面,一边还得继续带回来的工作,一边不时提起脚边的一瓶二锅头喝上几囗。祝英太在他心底已复活多时了,但在十二点之前,他不能停下工作去继续他的幻梦。好不容易完成了12张草稿,梁山柏用别针夹好,准备明天加班时带去办公室。他松了一囗气,把文件往旁边一推,自己向椅背上一靠,提起酒瓶喝了一大囗,于是,前一个礼拜发现那抽屉后面有秘密小抽屉的事,才腾地一跃,在他心幕重新显现。“既然左边第一只抽屉有那么一只秘密抽屉,这正中一只是不是后面也有秘密抽屉呢?”梁山柏心里嘀咕。这一个礼拜的忙碌,他几乎把秘密抽屉的事全给忘了。现在,难得工作完毕空闲了下来,他的好奇心便油然而生。于是,他伸手把正中这只小抽屉全拉了出来,像上一次探查左边那只一样,他再度伸手进去往后壁摸,果然,又让他摸着了一条横槽,手指尖轻轻一勾,这次又带出一只同样的秘密抽屉!

                  梁山柏相信这个世界一直留有一大片空白让科学去研究,尤其是这件事情,任何科学家恐怕都没法解释。夜是奇异的,在人们心灵深处的某一点看来,夜更是有着不可测的神秘。许多难以解释的事物,都是在深不可测的黑夜发生。他认为:“许多东西在白日熙熙攘攘的,现在都停息不动了;在白天吵吵闹闹的,现在都寂然无声了;在白天看得明明白白的,现在都隐入黑暗看不见了。这就是夜,夜,吞没了人类活跃与已知的一面,释放出了人生神秘与未知的一面;夜,打破了科学的规律,打破了人、鬼、神的疆界;夜,使人情感与理智模糊,使真实与虚幻分不清,甚至使时间与空间也没有了界线。”

                  就在上个礼拜六的深夜,梁山柏站在邮局迟延邮件处理窗囗的那个信箱前面,他拿着寄给祝英太的一封信,封了封囗还贴了邮票。他站立的地点是2144年的筠连城,也是2144年的日子。可是,在那信箱里的筠连城是2024年的,信箱的时间也是2024年的。“难道是因为当我把那封信投进了那信箱,那封信就由2144年投寄到2024年去了吗?天知道!”梁山柏心想。现在,他不得不相信,瞧,今夜他就在这书桌居中的一只秘密抽屉收到了祝英太给他的回信!

                  当梁山柏用指尖抠出了后面那只秘密抽屉的时候,抽屉平放着一张摺了几摺的旧信纸,打开了信纸,上面是变得黢黑的笔迹,是祝英太的笔迹,这是一封更热情的回信------

                  我的梁山柏:

                  你就是我梦中的那个人,我求你,我诚心地恳求你!告诉我该怎样才能接近你!我是今天早上邮差来的时候,收到你来信的。收到了你的来信以后,我一直激动而又苦恼地在屋子里绕走不停。我始终猜想不到,你怎能在我书桌的秘密抽屉看到了我那封信。不过,你既然已经看到了它,我想你一定也能看到我给你的这一封。

                  请你千万别对我说,你给我的那封信,只是一时的好玩,只是一种残酷的戏弄。如果你真的是出于无心,真的只是一时的冲动,跟我开了玩笑,务必请你坦白地告诉我,也好让我死了这条心。但是,万一你的确不是跟我这可怜的人儿开玩笑,而是真心诚意地对于我最迫切、最秘密的希望提供答复,对于快要沉进黑暗流沙的可怜女子伸出救援的手,那么,请你露脸挺身。告诉我,你住在什么地方,我想跟你相见。我是坐立不安地渴望能够跟你见面!不但如此,我敢肯定地说,只要让我见到你,我一定会以全部的生命来换取对你的热爱!我是如此的孤独无助,幸好现在,梦中有你!我急切地等待你的回音。除非我见着了你,否则我是永远无法安定下来的!

                  你的祝英太

                  浮沉在无限的情绪波涛中,梁山柏久久不能平复。他打开左边的第一只秘密抽屉,再取出那墨水瓶跟钢笔,也拿了一张旧黄的信纸,开始即刻给祝英太写回信。不知道多少时光在黑暗中偷偷溜走,他一直虚悬着笔尖,凝望着这空白的信纸,良久没有下笔。在几度蘸墨之后,他才开始写道------

                  我亲爱的祝英太:

                  我不知道该怎样对你表露我的真情,说出我的真愿,才不至于使你误解了我的用心。我并不是一个虚拟世界里的人,我现在仍是活生生地住在这2144年的筠连城的一座寄宿公寓里。当你展读我这封回信的时候,你所居住的地点正跟我不过两条街道之隔。从地理空间上而言,你我相隔并不遥远。然而,在时间上,我们就有了太大的距离。此刻,我占据着一度曾经是属于你的书桌,而且通过这书桌的秘密抽屉,我猜想你当时也就在这张书桌上写下了你的无处倾诉的哀怨。祝英太,我现在能够告诉你的,只是我的确对于你那封未曾投寄的密函作了回信,而且,我的确还曾在深夜,跑到邮局,投寄了我给你的回信。结果,出乎我意料然而又正合我的愿望,简直令人无法相信,你竟然收到了我的回信!

                  我应该诚心诚意地说明,我对你没有半点作弄的意思。对于你的痛苦处境,哪一个人还会有残酷的心肠跟你开玩笑?我真的就住在筠连城,就在你可以看得见的一座屋子。现在的筠连城可不是你所见的情景了,如今街道上挤满了机器,现在,街道上连种树的地方都没有了,这种情形,也远非你所能想像的。现在,我从书桌上抬头望出去,可以看见定水大桥后面的新城的繁华景色,那几百米高的水泥钢筋大楼,也完全不是你当年凭窗外望的生态自然的景象了!请你相信我,祝英太,我是一个热血青年,生存在你读到我这封信的120年之后,纵使在时间上我们距若参商,我是真的爱你……”

                  写到这里,他停下笔来,凝望着窗外,心里在想该怎样才能说明真意。过了一会儿,梁山柏再度落笔继续写下去------

                  祝英太,你我所共有的这张书桌,我知道它一共有三只秘密抽屉。左边第一只的秘密抽屉,放的信纸、信封、墨水、钢笔以及你的头一封信,我都发现了,你自然不可能在这会再放进去什么东西而希望能达到我手里,因为这是‘时间’上的问题,你不可能在已做过的事情上再去增补些什么。‘过去’是‘时间’的最大敌人!

                  至于正中这一只秘密抽屉,也就是第二只秘密抽屉,你已经放进了一封回信,也就是现在放在我面前的这一封。同样情形,你也不能再在已往的时间上做任何的补救了。所以,我现在决定不去打开第三只秘密抽屉,也就是最右边这一只。祝英太,这就是最后而又唯一的能够让你跟我接近的途径了!所以,我今夜仍然照以前的办法,把我这封给你的回信投寄出去。然后,我会忍耐地等候着。等到下一个礼拜六的夜晚,我才打开那第三只秘密抽屉,我希望你好好地用这最后的一个机会,说些你想说的话吧!亲爱的,我期待着。

                  你的梁山柏

                  接下来一个礼拜的等候,真是比什么都悠长!梁山柏把精神集中于工作,希望由于工作而忘记他那无法控制的殷切期翘。白天,他果然忙得无片刻的喘息,可是,到了夜晚,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忘怀那第三只秘密抽屉。多少次,梁山柏想要伸手去抽开它,他自圆其说地认为:“如果真的有什么答复放在里边的话,也必定是120年以前祝英太就已放在那儿了,早一天打开它又有什么关系呢?”不过,他又对自己说:“我是答应过祝英太,我要等足一个礼拜才打开的,万一她真的要放一封信,那是在接到我那封回信之后,她还准备有所倾诉的话,她是有机会增加或是修改她的意思的,我何必急于打开它,因而断绝了她最后而又唯一的机会呢?”

                  因此,梁山柏咬紧牙关,再等待下去。终于,这一坚守的时刻到来了。就在他寄出上次回信之后七天整,一分钟不多、一分钟也不少的时间里,他伸手向那第三只抽屉,抽出前面的屉子,再伸手指去勾那后面的秘密抽屉。他的手在颤抖着,他特地把头转开去,不忍立刻直视,“到底这秘密抽屉里是否放有祝英太的回信?”他心想。等到全部抽屉抽了出来,放在面前桌上,他才痛下决心,回过头来,聚精会神地瞅着。在他的希望里,这次将会收到一封长信,一封很长的、有好几张信纸写了密密麻麻的文字的回信,在这封信里,她将倾吐尽她心里要跟梁山柏说的话,因为这是她最后一次能跟他通信了。

                  可是,这秘密抽屉里没有信,一张信纸也没有。孤零零放在抽屉当中的,是一张照片!一张5寸大的照片,颜色已经发黄。这是一张全身照,照片里的少女穿着长拖地软袖迎风的古装,一把油伞向后倾持着,领囗下别着一只翠玉饰针,她的乌黑秀发向后梳贴在头上,两边耳朵也掩在头发里面。这是一种相当不适合于现代人审美观点的装束,然而,尽管在装束上不入时,却无法损坏她那惊人的美艳容颜。她有婉转如画的蛾眉,高秀挺拔的鼻子,娇艳欲滴的红唇,S型身材。梁山柏看了有如痴似醉的感觉,尤其她那澄澈的眼睛,正由一百多年前向梁山柏凝望着,他心里顿时泛起万顷波涛,惶惶然不知所措。他看到在照片的反面,有着她的亲笔签名------祝英太,还写着一句话:爱情是相互欣赏、彼此需要。还有几句词:皓月清凉,人间理想,望极春愁,罗带同心结未成,何事苦淹留;生为过客,死亦归人,愿君相忆,断肠人在天涯!

                  梁山柏呆坐在桌前,凝视着她的面容,反复默诵着这哀痛的几句词。他心里明白了:“这虽然只是短短的词,却已包含了她对我的一切答复了。她还能再说些什么呢?在仅有的最后一次能够让她表露心意的机会,我却也同时让她知道了她绝对无法跟我相接近了。她除了沉痛地说一声:‘断肠人在天涯’以外,还能再说些什么呢?当然,我对她是不能不倾心长相忆的......”

                  梁山柏请了五天公休假,四方查访,终于在一个夕阳无力的黄昏,他踏过长及膝盖的芜草,来到祝英太的葬身之处。岑寂的氛围像一套盔甲罩在他的身上,他拨开蔓藤,看到了斑驳的墓碑上錾刻着几个模糊大字:祝英太女士  ,2000年生  ,2060年卒。梁山柏伫立许久,正要黯然离去的时候,他伸手再把她的墓碑上的蔓草统统给拨开,他是不想让她连墓碑都掩没不见。就在此刻,梁山柏又发现在她卒年后面,墓碑上还有几行字,那是跟她照片上相同的话:爱情是相互欣赏、彼此需要。刻着相同的词句:皓月清凉,人间理想,望极春愁,罗带同心结未成,何事苦淹留;生为过客,死亦归人,愿君相忆,断肠人在天涯!

                  “祝英太,我会永远记着你的,你安息吧!”梁山柏说完,亲吻了一下墓碑,自此以后,他再没有梦见过她......

↑返回顶部↑

书页/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