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与泡沫(2 / 2)
“就比如说,你一直坚信不疑的事情,突然被证明根本不是那样。又或者说你一直期望能变成的人,其实根本不值得崇拜。”谢林森解释道。
杨沫思考了起来。一直期望能变成的人,似乎从小到大都没遇到过,又或者说根本没想过。其实也不是没想,只是不敢想。
比如高中时候班里的那种学习又好长得好看家里还是有钱人的女生,她总是巴巴地在角落里看着,也偶然幻想过如果自己是那样的女生会怎样,只是得不出个结果,所以幻想总是半途而废。
她知道自己变不成那样的人,所以只能继续默默地做自己。
高三那年来了个实习老师,据说是大城市里的大学生。长得很甜,总是笑眯眯的,特别善良,和蔼可亲。
她总是扎个马尾辫,穿着也不怎么奢侈,却怎么看怎么舒服。那是杨沫记忆中最喜欢最崇拜的一个人。
后来想想,她上大学后开始留长发,总是在后脑勺扎个马尾,或许也是潜意识里在学那个实习老师吧。只不过她从来没和那个老师单独说过话,估计一直到那个老师实习期结束都不会记得她叫杨沫。
她也没有遗憾,还很开心地在全班同学集资给老师买礼物的时候第一次捐出一块钱。她还记得那张全班同学送给实习老师的卡片上,有她的一句话,“祝你一帆风顺”。她们之间的距离太遥远,所以留得一个罩着光环的背影。
能够让人产生破灭感的,都是因为离得太近。
杨沫站起身,走到海水没过的浅滩,弯下身子鞠了一捧海水,上面还漂浮着几个白色的泡沫。
她的双手慢慢合掌,最后十指交口,海水一股股地从指缝里留下。再摊开手时,除了一丝咸味什么都不剩。
“林森,理想就跟这泡沫一样,离得越近就越容易破。而我从来都只有在电视上才见过大海,所以你比我幸运。”
此时的夕阳已经铺满了天际,依然湛蓝的海面上波光粼粼,与橘红色的晚霞交接呈现出一抹瑰丽的紫。那紫色的光恰好打在杨沫的侧脸,空灵而柔和。谢林森揉了揉眼,仿佛真的见到了海的女儿。
“理想就跟这泡沫一样,离得越近就越容易破。”从来没想到过杨沫嘴里也能说出这样有哲理的话,他竟有些不知所措。
而当听到她那最后一句看似平淡的“所以你比我幸运”时,他的心好像被小刀刮了一下似的,莫名地疼。
人总是这样,越长大越无可救药。儿时的偏执会被长辈用或柔软或暴力的手段矫正回来,可长成了大人之后,所有的束缚都化作无形,却越走越偏,还理直气壮。当所有的大道理都成了陈芝麻烂谷子,反倒连最基本的事情本质都看不清了。
多少年了,他一直都觉得自己是最不幸的那个。今天才恍然大悟,原来他一直都是幸运的,为什么呢?
就像那抹天边的紫,只会随着夕阳西沉而越来越浓,浓到最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可他还以为那不存在。
晚饭时候杨沫胃口大开,又一次在谢林森面前展示了她惊人的食量与吃相。一桌子海鲜,有一半都是没吃过的,大病初愈的杨沫就算是再想装林黛玉也Hold不住了。
谢林森一边笑着看着她大手大脚地吃,一边慢条斯理地剥着虾壳,再把一条条白嫩的虾肉放进她的碗里。
杨沫这才有点不好意思了,舔了舔手指问:“你怎么不吃啊?不用帮我剥虾,我自己弄就行,哪好意思让你伺候我啊?”她说的是实话,绝不是客套。
谢林森笑道:“没事儿,一直让你伺候我,今天我也伺候伺候你。”他说的也是实话,绝不是客套。
可两句实话都说出来,这俩人却都尴尬了起来。
这样的谢林森是杨沫不熟悉的,心里反倒惴惴不安起来,仿佛看到了披着羊皮的狼。
谢林森也有点不自在,于是找话题说:“明天我教你游泳吧。”
杨沫拍手道:“好呀好呀,谢奶奶说我手长脚长,肯定能当游泳健将!”
谢林森捂着嘴装咳嗽,其实是在偷笑,“小沫,你到底还听我奶奶讲了多少事情?她忽悠你的你也信?”
“你说什么呢?哪有这样说自己奶奶的?”杨沫瞪了他一眼。
谢林森叹气,“小沫,你知不知道,我奶奶其实根本就不会游泳,她也从来没见过海?”
杨沫呆住,半张着嘴,半天才说:“可是,她怎么都知道?”
“那都是听我爷爷给她讲的而已,当年她自己在老家带孩子,爷爷跟着部队走南闯北,所以那些见闻都是从我爷爷口中学来的。”谢林森回答。
“啊,原来是这样。那看来你爷爷和奶奶感情真好啊!”杨沫笑道。
谢林森愣住,想不到杨沫会有这样的反应。他本以为知道真相的杨沫会震惊,会郁闷,会恨。如此深信不疑,却被骗了这么多年,怎么能不恨?
“你,不恨我奶奶吗?”他问。
“我为什么要恨谢奶奶?”杨沫反问。
“她骗了你啊,骗了你这么多年。”谢林森的语气暗藏着心中的歇斯底里。
“嗨!这有什么?老人家谁还没编过几个瞎话糊弄小孩啊?还不都是为了我好,谢奶奶是希望我听了她的话以后能去学游泳,见大海啊。”杨沫张开双臂,做出一副划水的姿势。
原来她是这么想的,她竟是这么想的。
他忽然有些惭愧,无地自容,可又不想这样认输。于是开口道:“其实,我爷爷和我奶奶的感情,只是表面上好而已,不,应该说只有我奶奶觉得爷爷对她好而已。
“我爷爷在外面有女人的,还有个女儿,一直都背着我奶奶。我奶奶到去世都不知道这件事。还一直跟我说感情可以培养的,她和我爷爷是包办婚姻。多可笑?连我爷爷的墓里合葬的,都不是她,是另一个女人。”
杨沫的神情凝注,脸上的好似结了一层冰。半晌过后,嘴角牵动,冰壳碎裂,溢出的是欲言又止的犹豫。
谢林森好像得了逞,索性豁出去了,喝了一口杯中的啤酒继续说:“我爸爸在外面也有女人,而且不止一个。他去年退休就马上搬出了家,自己住在山里的别墅。
“我妈妈也不管,她还没退休,所以眼里心里还只有工作。他们俩宁可在外人面前演一辈子恩爱夫妻,互相折磨一辈子,也不肯离婚给自己和对方一条生路。
“就因为他们的结婚,是接受组织安排。你看,我爷爷和奶奶的婚姻是接受家长的安排,我爸和我妈的婚姻是接受组织安排,我们老谢家就遗传着这种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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